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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见他看来,她认真说道:“你好好休息,这些草药,我们帮你带去乡集市卖了吧。”
“一定分文不差地给你带回来。”
一个时辰后,黎梨与沈弈跳下常大哥邻居家的牛车,站在了乡集市街口。
沈弈仍旧面如死灰:“郡主,你做过买卖吗?”
黎梨自愧于冲动,心虚地摸摸鼻子道:“没做过……”
沈弈闭了闭眼:“罢了,毕竟是救命之恩,确实不能眼睁睁看着恩人瘸着腿奔波……”
二人以往也见过不少买卖,自问此事应该不难。
沈弈长在民间,更自洽些,很快就带黎梨找了个角落,摸索着展开一张油布,将常大哥摘的药草逐一铺好,左右看看,学着旁边的摊主吆喝起来。
“今日新鲜的药草,便宜卖喽——”
黎梨嘴甜,没多久就掌握了窍门,逢人就一口一个“大哥”、“大嫂”地热情招呼着,很快就有人停在了这对养眼的少年少女面前:“我瞧瞧你们这药草……”
俩人立即打起精神,正要卖力介绍一番,对面却兀的敲响了一块铜锣。
“咚——”
半条街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只听对面一道高亢的女子嗓音。
“错嫁负心汉!为和离我要筹钱退还聘礼,今日药草便宜卖咧!”
此声一落,大半条街的人都望了过去,黎梨心道不妙,赶紧对二人摊位前的婶子说:“婶子,如果你要,我们这药草还能再便宜些。”
那婶子心都飞了,连连回头张望两下,最后还是放下了他们的药草,不好意思道:“闺女,我也去那边看看。”
“哎……”黎梨拦都拦不住。
沈弈自己都忍不住站起来看对面热闹。
眼见对面的女摊主连声痛诉她家男人的罪行,另有一男子就在她身边,形似与她对骂反驳,实则手里递药收钱的工夫分毫不差。
沈弈看得啧啧称奇:“真是买卖的鬼才……”
日头又大了些,自家摊位水灵灵的药草都快晒蔫巴了,黎梨不免着急:“我们也得想个噱头,总得把人吸引过来才是!”
沈弈:“我们能有什么噱头,总不能拿郡主与京官的身份出来卖药草吧……”
肯定不会有人相信的。
黎梨沉吟:“那我们也扮夫妻?”
想想她叫自己“夫君”的模样,沈弈打了个冷颤:“不行,云二公子会杀了我的。”
黎梨苦恼琢磨片刻,忽然一拍沈弈脑袋,喜笑颜开。
“我有办法了!”
“到底怎么回事……”
桐洲乡街头,一位城防士兵困得直打哈欠:“才下值呢,就被捞来这乡里……”
嘘,别多嘴,”旁边的另一位城防士兵按住他,小声道,“据说是上头弄丢了什么人,正在找呢。”
其余人都好奇围了过来:“丢了谁啊?”
底下窸窣着,云谏与萧玳脚步沉沉地从后走了上前。
二人眼下乌青,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到了这里,听闻沈弈没拿官凭在县乡报道,一刻都坐不住了,甚至等不及户部的人过来与当地衙门通气,云谏直接拿了武官的官凭调了一支蒙西城防兵过来。
他望着底下众人,吩咐道:“京中有两位贵人失了联络,辛苦各位仔细找找,若发现任何线索,必有重赏。”
听闻有赏,众人都打起了精神,领头的城防士兵忙掏出纸笔。
“云大人,既要寻人,劳烦说说那二位贵人有何特征?”
两日听不到黎梨的音信,萧玳急得口舌发干:“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云谏利落接道:“桃花眼,皮肤白,十分貌美,身量纤巧,大约到我这儿。”
他往自己肩下比划了下,又补充道:“性子很活泼,最爱往人多热闹处去,常穿浅色裙衫,会簪红玉簪,身上可能带有脂白玉佩与鱼形木牌。”
萧玳甚至插不上话,目瞪口呆望着他。
领头的士兵连忙记了下,又问道:“好,那另一位贵人呢?”
云谏答道:“是一个男的。”
领头士兵的笔依言写完,停着半空半晌也没等到下文,他在漫长的安静中茫然抬起头:没了?
一个男的?
领头士兵的额边滑了滴冷汗,干笑两声道:“大人,不如咱们说得再仔细一些?”
“等等!”
远处忽有士兵叫了声:“桃花眼,人多热闹处,那边集市上不就有一个吗!”
这一声如同惊雷。
那边集市就有?
那士兵叫完又有些犹豫,小声道:“可是……”
云谏耳内嗡鸣一片,全然听不见对方后面的嘀咕了。
他想也不想就转了身,顺着士兵们的指向往那边去,果然刚靠近集市就听见了十分熟悉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惊喜,他的心又揪了起来。
“各位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她在哭。
云谏三两下就拨开面前的人群冲了进去。
只见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跪坐在地,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正趴在直挺挺躺在地面的沈弈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
“好心人们买点药草吧,让我买口棺材,埋了我可怜的爹爹,呜呜呜……”
两人身边白纸黑字,“卖药葬父”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他都快要臭了,呜呜呜……”
云谏:“……”
萧玳后知后觉赶来,一看惊得捂嘴:“沈弈死了?”
云谏:“……”

黎梨哭得正是起劲,忽觉隐约听到了谁的嗓音。
她心下一咯噔,做贼般抬起些视线,果不其然就见到了两角分外熟悉的衣袍。
真是越不想撞见谁,就容易撞见谁。
一想起那二人在码头上追着船,险些跳落河的模样,她心虚得像只鹌鹑,深深低下脑袋,不敢再抬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这边的热闹引来颇多乡邻围观,有位挎着菜篮子的婶婶叹道:“好可怜的闺女,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小姑娘家家的,往后该怎么过日子?”
她又瞧了瞧黎梨的模样,更是怜爱,挎好了菜篮子就去拉她:“闺女,婶子帮你买棺材,安葬了你爹爹,你随我家去如何?”
“正巧我家小儿子还未娶亲,你就做了我家儿媳妇,往后婶子好好待你……”
不等她话音说完,萧玳就大喝打断了:“不行!”
“想娶她可没那么容易!”
萧玳连连挥手驱散众乡邻:“这是一场误会,乡亲们别看了别看了,都散了吧!”
云谏没管身后的闹剧,上前将黎梨提了起来,几下就拍去了她身上的尘土,将她转了个圈:“可有受伤?”
被他这样一摆弄,黎梨先前在船上被砸到的肩背疼得要紧,却也不敢吭声,只胡乱摇了摇头。
云谏瞧着她这身粗布麻衣,抬手擦去她脸上的灰:“怎么穿成这样,受委屈了吗?”
黎梨还是摇头。
眼见萧玳赶了人就要折回来,黎梨心里直发怵。
虽说五哥性子随和,平日里随她玩闹,但他在正事跟前一向端得稳哥哥的架子,从不含糊,该训就训。
如今远远看着他的模样,黎梨就知道他这回大概气得不轻,待会少不得要逮着她一顿批。
黎梨紧张地咽了口水,揪住云谏的袖子扯了两下,十分可怜地看着他。
云谏轻啧了声:“现在知道害怕了?”
“前日偷跑的时候不是还很高兴么?”
他将自己的袖子抽回来,毫不徇私:“这回撒娇可不管用了。”
就该让她长些教训!
黎梨在可以预见的暴风雨面前,一张小脸更苦巴了。
果然那边萧玳清完场子,四方步沉沉迈来,指着她就是一声吼:“黎梨!”
“你是不是长胆子了!”
黎梨被吓得一哆嗦,又扯住云谏袖子。
察觉到袖间颤颤的力道,云谏直皱眉,终是忍不住去拦萧玳:“好了……”
萧玳却未解气,气冲冲地要上前:“人生地不熟的,你说跑就跑,也不怕出事!这事我定然给你记下,回去就告诉姑母,叫她罚你去奉国寺念半年的经!”
“日日烧香清修,看能不能静下你的性子!”
黎梨听得脸都白了一半,云谏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拦着萧玳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吓唬她。”
“我吓唬她?”
萧玳气得捧心口,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你到底站哪边啊?先前路上累坏三匹马的时候,是谁一口一个‘绝不心软’的?”
“我还没说两句呢,你怎么见了她就倒戈!”
云谏:“……她知错了。”
萧玳气笑了:“你哪只耳朵听见她知错了?”
黎梨连忙探出脑袋:“五哥,我知错了。”
萧玳:“……”一唱一和是吧?
他凉飕飕盯了面前二人片刻,忽然从云谏护崽子似的姿态里品出了些什么来:“不是,你最近怎么不大对劲……”
“五哥。”黎梨可怜兮兮地唤了声。
“我们客船出事了,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来的,你别生气了。”
客船出事?
萧玳眼皮子一跳,这才知道分别的日子里有所惊险,他惊然想起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沈弈。
“难道他……”
三人齐齐低头望去,沈弈仪容惨乱,双手交叠着,在兵荒马乱中纹丝不动。
萧玳后退一步,喃喃道:“父皇新点的探花郎,这就没……”
黎梨却很淡定,踢了下沈弈:“行了,乡亲们都走光了,不用演了。”
地上的人应声撑起眼缝,环顾一圈,乐呵呵起身:“五殿下,你们也来了?”
见他无事,萧玳好险松了一口气:“方才吓我一跳,原来沈弈你没死啊,真是太——”
云谏:“可惜了。”
沈弈:?
蒙西四面环山,湿润的水汽汇集盆地,物产相当丰饶,傍山吃山,当地菜式也与京中大不相同。
四人寻了家门庭旺盛的酒楼,开了间厢房,简单交待清楚两日的事情后,心中各自安定,终于有了兴致尝尝辛香麻辣的蒙西菜品。
沈弈正好合了口味,不多时便吃得津津有味,萧玳气也消了大半,给黎梨夹菜夹个不停。
“快吃,晕了两日,是不是饿坏了?”
黎梨的一门心思却全都放在了桌边那壶花椒酒上。
京中没听说过那样的酒饮,她甚至不知道花椒是何滋味,坐不了多久就蠢蠢欲动地伸手去摸酒壶。
萧玳将酒壶往后挪,好声道:“吃完饭再喝。”
黎梨惯来是个欺软怕硬的,知他气消了,她的胆子就回来了,伸手要抢:“我就要现在喝。”
二人都不肯放弃,握住酒壶在饭桌上争了几个来回,不知怎的,黎梨不甚合身的袖子忽然松了,一块通体脂白的温沉玉佩滚了出来。
萧玳只觉眼熟:“这是……”
他松了手就想要去捡玉佩,黎梨忙抢先一步将那玉佩捡起,严实遮住了上面绘纹刻镂的“云”字,支吾道:“没什么。”
瞧着她鬼祟,萧玳不免狐疑,一回头又发现云谏已经将花椒酒的酒壶递到了黎梨面前。
“别贪杯,就着饭菜尝一点。”
黎梨赢下一局,得意地朝萧玳扬扬下颌。
萧玳:“……”
他无暇顾及妹妹的挑衅,更狐疑地转向云谏:这狗贼怎么频频反水,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黎梨只顾着尝自己的花椒酒。
这是她头次接触花椒,没想到辛香料气味如此浓郁,入口刺激又鲜麻,新鲜得过分。
她连喝几杯都觉得不过瘾,还想再往杯子里倒酒时,忽觉不对劲,面色倏尔就变了。
“我的舌头!”
她捧着脸,惊慌拍了拍身边的云谏:“我感觉不到我的舌头了,我把它就酒吃掉了!”
“我看看。”
云谏放下筷子,疑惑地抬起她的脸。
黎梨依言朝他张了檀口,云谏完全没料想到会看到一番别样的场景。
少女眸光里还晃动着薄红的酒意,水色潋滟的唇瓣微微张启,探出一点娇艳温软的舌尖,活色生香的模样足以令人晃神。
好似一枝争春棠棣在引人采撷。
偏生她对自己的妩媚无知无觉,朝他乖巧仰着脸,毫无保留地向他交付这份柔软的秾艳。
云谏只觉浑身血液瞬间都要往一处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的身,慌乱间连踢了两脚桌椅,眨眼就飞出了厢房门。
只丢下一句:“没事,我去给你买些冰饮解麻!”
黎梨被撇下得莫名其妙,捧着脸转回桌前,又有些受了冷待的委屈:“他不喜欢看我。”
反倒是萧玳目睹了全程,总算彻底想了个明白,冷冷笑了声。
“你想多了,他是太喜欢看你了。”
云谏箭步出了酒楼,被骤然开阔的新鲜空气充盈了肺腑,体内的燥热也随之散去了些。
街头巷尾的买卖吆喝声算不得动听,甚至有些杂乱,他心不在焉地走出老远,只想顺道寻些冰饮。
然而冰饮的铺子还未找到,云谏的脚步就停在了一家酒水铺子面前。
学府里向磊的传信历历在目:“据闻那酒有些特殊药性,具体如何还不得知……”
“是在瞿家祖籍蒙西桐洲购得,铺子名为‘百里’……”
云谏抬头打量面前的铺子,乌木招牌厚沉,上头“百里”两个金色大字遒劲有力。
小店门面不大,客人却来往络绎不绝,几位雇工模样的汉子正在人群中穿梭着,招待得热心。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云谏正寻思着要找个雇工打听,一道招呼声却先传了过来:“小兄弟,看看酒么?”
说话者约莫六七十岁上下的年纪,胡须花白,瞧着衣着还没那几个雇工讲究,但倚着柜台十分自洽地把玩一个酒葫芦。
云谏应了声,抬步跨入门槛。
白胡子笑眯眯问道:“小兄弟想找的是什么酒?”
云谏:“酒名不知,但有特别的花果清香。”
白胡子摇头道:“那可不好找。”
云谏环视周遭,这才发现店里酒水卖得杂。泡着各式果子、药材乃至蛇蝎的酒坛子林林总总堆在一处,不好细辨,一时分不清自己喝的到底是那种。
他想了想,摸出块随身的帕子:“老先生,劳您分辨一下。”
随身之物沾染着主人的气息,白胡子一拿到手,还未细嗅就笑了:“啊,是它啊。”
这老头仍旧笑眯眯地,不说酒不说水,偏生问他:“你喝了?”
云谏莫名有种被看穿了什么的感觉,一时窘迫两分。
老头也不在意,松闲往下说道:“那是个没名没字的杂酒。”
“几个月前,老夫在苍梧边关游历,碰巧与一道人相识。他说自己新得了一株苍梧奇卉,据闻三次花开才会结果,是个花性古怪的,想必有些药效,就拿来酿了酒。”
“因着我们二人相谈甚欢,他得知我在蒙西经营着酒水铺子,便将那酒酿赠予了我,说是世间仅此一坛,叫我拿回来省着些卖。”
有云承那个神棍在前,云谏听见“道人”二字就犯头疼,硬着头皮问道:“老先生,您可知道这酒药效为何?”
老头晃着酒葫芦:“一开始还以为是养生的咧,后面卖完了,陆续有客人找上门来算账,我才知道它是何药效。”
云谏:“……”好随意啊。
老头摇头道:“幸好没出大差错。”
“我一大把年纪了,从未听过那样古怪的花性,也从未见过那样磨人的药性。”
他摸了把花白的胡子,问云谏道:“是不是花香沾身,经久不散?”
说到点了,云谏忙应道:“而且情思起伏时,花香总会更浓些。”
老头颔首:“这就对了!”
他十分闲适地拍拍云谏肩膀:“无妨,这花香还算好闻,暂且留着也不碍事。”
“况且你年轻,经得起这酒的折腾,待彻底解了药效,花香自然会散的。”
“我愁的不是这花香,而是……等一下——”
云谏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可我们解了药效,花香也没有散……”
老头仰首痛快喝满了一口酒,笑着问道:“那苍梧奇卉花开三次才结果呢,你解了几次药效?”
云谏瞳孔微微缩了起来。
老头咂巴着嘴,酒意起来了便想打发他走:“花开有时,你回去等着吧!”
见云谏站得僵硬,他又好心安慰了句:“小兄弟不必为难,这酒说到底不过是个助兴的。”
“回去同你家小娘子说说,这三两个月里常在一处,不要轻易分离,等花时到了,顺势解了它就好……”
他说得轻巧,云谏苦笑了声。
该如何对黎梨说?
他执念根深,但她未必非他不可,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这酒药还需再解两次,说不定转身就会饶有兴致地为自己提前选好乐伶。
那没良心的,又不是没想过去找什么新鲜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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