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坚持:“于姑娘名声有碍。”
她笑弯了眼,反手撑在炕上:“明白了,你是想对我负责?”
他面色愈发的红,犹如火烧,但迎着虞茉盈亮的目光,郑重点了点头。
“负责的方式可多得很。”虞茉笑说,“待与你的侍卫们碰头,着人帮我打点一二,将来若有缘再见,亦能各自问声近况。于我而言,这便是顶顶负责了。”
不知为何,赵浔眸色黯了黯。
她褪了鞋袜,在内侧躺下,懒声道:“将门垫好,灭灯,过来。”
赵浔刻意移开眼,静立片刻,把长桌搬回原处。
黑暗极好地掩住了情绪,赵浔呼吸很轻,动作亦是。唯有身侧微微下陷,昭示着他再度屈服于她。
彼此相隔一臂之远,他自在些许,将被褥推了推,低声道:“我不用。”
虞茉也不客气,包裹成茧,只探出头来,嗓音因困乏显得软糯无力:“你平日都是几时起身?”
“卯正。”
“子、丑、寅、卯。”她换算一遍,发觉是早晨五点,哑声道,“未免也太早了罢,和上刑有什么分别?”
“……”赵浔提醒,“明日卯正你也需起身。”
虞茉当真是累极,听言,含糊道了声“晚安”,沉沉睡去,呼吸逐渐绵长而平稳。
赵浔缓缓睁眼,于黑暗之中描摹她精致的侧颜,几息后,朝外侧挪动两分,也阖目睡去。
卯正一刻,赵浔将摇尾乞怜的大黄犬牵回前院,黑眸威慑扫过,淡声:“别吓她。”
东厨点上油灯,开始张罗早膳,陈大郎在门前收拾牛车。
赵浔推开半掩的房门,见虞茉整张脸埋进被褥,不由得失笑,唤她:“该起身了。”
虞茉正睡得香甜,闻言,只蹙了蹙眉,毫无清醒迹象。
“虞姑娘。”赵浔颇有些无可奈何,略提高音量,“虞姑娘,醒醒。”
她茫然睁眼,入目是一张放大的俊俏容颜,眉目如画,气质温润,眸光流转若星河浮动。
心跳骤然加速。
见虞茉呆呆怔怔,赵浔凑近:“可是身子不适?”
她仓惶蒙住脸,只觉鼻腔发热,瓮声道:“你离我远一些。”
赵浔不疑有他,转过身去。
虞茉努力平复了心绪,跪坐起,扯扯他的衣摆:“我的家当呢?”
他自袖中取出油纸包,虞茉眯着惺忪的眼挑拣,却又难以定夺,仰起小脸求助:“送什么合适?”
赵浔会意,择一块长命锁:“你是想赠予陈家。”
虞茉点点头:“陈家家境贫寒,却待你我十分大方,我想留点儿东西聊表谢意,青娘子廿五还能拿去镇上换银钱。”
长命锁乃足金打造,较珠宝易于流通,她将二人的旧衣叠放好,再把金锁摆在显眼处。
“不知镇上好不好玩儿。”虞茉语带憧憬,披散着绸缎般的长发随赵浔出门。
青娘见了,琢磨着她不会绾发,便取来木梳,示意虞茉坐好。
虞茉腮畔微热,腼腆道:“多谢。”
“客气什么。”青娘十指翻飞,熟稔地替她绾了寻常妇人发髻,“前岁,我在县丞家中做短工,小姐们个个皆是双手不沾阳春水,连用饭都有人夹至碗里,你已比她们强上许多。”
她眼睛亮了亮,不再因绾发一事感到羞愧,甚至心安理得地想,日后若是认真求教,还怕学不会么?
用过清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大黄犬一扫往常凶悍,蹲坐在院中目送。
吴氏在牛车上垫了两个干净蒲团,真心实意地关切道:“镇上我家大郎熟悉,有什么难处只管和他提,我们虽是大字不识的庄稼人,但多个人多条路。”
虞茉感动不已:“阿姐,您保重身子,待我安顿好了,差人来报信。”
接收的善意愈来愈多,也渐渐抵消了初来乍到时的失落。虞茉被赵浔搀着坐定,朝青娘与吴氏挥手:“后会有期——”
牛车不快不慢,但因是晨间,凉风习习,吹起虞茉鬓边长发。发梢屡次拂过赵浔喉间,撩得痒意阵阵。
他不动声色地挪身挡住风口,虞茉眼前瞬时暗下,须臾,明白他的用意,悄然弯了唇角。
陈丘仍在答话,说道:“一会儿我送二位去城东当铺,掌柜的是个实诚人,不做宰客的事。”
紧赶慢赶也需半个时辰,睡意渐渐上涌。虞茉仰头,望向少年线条凌厉的精致下颌与莫名惹眼的喉间凸起。
想着距分道扬镳的日子愈来愈近,她胆子一横,屈指挠挠赵浔手背:“我有些乏了。”
他垂首看了过来,目露不解。
四周尚且昏暗,彼此又挨得极近,虞茉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浅浅呼吸。纤翘的长睫颤了一颤,迎着赵浔幽深的眸,将侧脸贴了上去。
耳畔是他骤然乱了节拍的心跳。
虞茉嫌吵,换至右侧,指尖缠弄他的衣袖,轻声道:“借我靠一小会儿。”
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沉寂,纵然赵浔保持缄默,也不显得冷清。虞茉满足地阖上双目,心想,他果然不会拒绝我。
临近镇上,菜农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虞茉迷迷瞪瞪地睁眼,仰头问:“到了吗?”
赵浔抽回覆在她肩头的衣袖,微微错身,露出其后泼墨山水画一般的黑瓦白墙。
虞茉睡意顿消,带着毫不掩饰的新奇左右打量:“比我想象中还热闹。”
陈丘滔滔不绝地说着与发妻的往事,趁便介绍:“据青娘说,摘星楼的琵琶、北斗酒家的评书最是绝妙,二位若不急着赶路,可悠然游玩几日。”
闻言,她“蹭”地偏过脸,用眼神询问。
赵浔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会停留三日。”
“那,今日忙完了我要先休息。”虞茉煞有其事地计划,“明日去听说书,后日观琴。”
“好。”
陈丘将二人径直送至当铺,确认掌柜的不曾杀客,方收起蒲团告辞。
“陈大哥且慢。”虞茉提着裙裾风风火火进了食楼,买下一蒸笼肉包,新鲜出炉,热气腾腾,“我知您今日原是要载几头小羊来集市上卖,因我二人占了位置,害您空手而来。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这些包子且带回家中,也算没白走一趟。”
她生得明眸皓齿,陈丘原就不敢细瞧,此时更是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摆手。
“夫君,你也帮我劝劝陈大哥。”
赵浔冷沉的面色霎时化了冰,将香气扑鼻的纸包绑上牛车,淡声道:“承蒙令堂照拂,我娘子昨夜方能睡得安稳,也多亏陈兄相送。他日若途经丛岚,我夫妻二人再登门拜访。”
言辞恳切,陈丘终于不再推拒,驾着牛车涌入清晨熙攘人群之中。
虞茉收回眼,歪着头问:“有心事?”
方才某人神情淡淡,吓得当铺掌柜都不敢抬价。
赵浔否认:“没有。”
她将信将疑,目光投向一旁的成衣铺:“我们去买几身换洗衣物罢。”
谁知赵浔握住她的手臂,并未用力,却足以令虞茉感到惊讶。只因他素来恪守规矩,从不主动有肌肤之亲。
漂亮的桃花眼略微躲闪,他为难道:“是……虞姑娘的银钱,不必为我张罗。”
“还当要说什么呢。”虞茉嗔怪道,“待接应你的人来了,还我便是。”
于是,堂堂大周朝太子,生平第一次用了女子的银钱。
心中五味杂陈。
他愈是窘迫,虞茉愈发得趣,故意揶揄:“我的未婚夫上阵杀敌都不怕,倒是怕极了‘古人云’。”
却也不知哪句话得罪了他,赵浔掀了掀眼皮,又恢复疏离姿态。
虞茉瘪瘪嘴,暗道男人心、海底针。
时近正午,日头逐渐毒辣,二人寻了一间客栈。因她绾了妇人发髻,与赵浔也不似兄妹,店小二给了一间天字房。
赵浔难得沉默,进了屋,方出言解释:“天字房宽敞,我今夜可以宿在外间的榻上。至多后日,会有人来接应,届时再分房。”
她随口问:“为何如此笃定?”
“你试衣的时候,我燃了信烟。”赵浔闩上门,又将屏风横在中间,耐心地说与她听,“可曾注意到午时三刻,北向有一缕蓝烟?正是我的人在回应,顺利的话,夜中会寻至此处。”
“哦。”虞茉微笑,“没有注意。”
“……”
见赵浔语滞,她勾了勾唇角,打量起四周。
外间有一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往里是圆桌并两溜小杌。绕过屏风,视野豁然开朗,左是黄花梨罗汉床,右是金丝楠木拔步床,靠窗还有一鸳鸯浴桶。
嚯,好大。
浴桶宽大,能容两人对坐。
虞茉只瞧了一眼,顿觉两颊生热。她强作镇定行至窗边,推开小轩窗,欲吹吹凉风安宁思绪。
殊不知,晌午日头毒辣,暑意兜头浇下,蒸得薄红芙蓉面愈发的滚烫。
“......”她欲盖弥彰地嗔怪一句,“今日天儿真热呀。”
等了半晌,也不见赵浔回应。虞茉红着脸回眸,见他并未跟在身后,而是从书橱中取出一本蓝封书册,坐姿笔挺,长指捻着纸页轻轻翻动。
日光似是格外眷顾于他,丝缕金光洒落在鼻梁、唇瓣,勾勒出闪闪发亮的精致轮廓。便是空中尘埃也漂浮飞舞,如同光之使者,绕向俊美神祇朝拜。
虞茉怔怔地想,对着如此犯规的容颜,应是看上三天三夜也不会腻罢?
她的视线若有实质,赵浔有所感应,待读完页尾最后一字,方挑眉看去。视线相撞,少年漆黑瞳孔中泛起两点金光,虞茉心脏骤然一缩,触电般地收回眼。
赵浔面露不解,垂眸掠过她身侧的浴桶,忽而了然,将她躲闪的姿态理解为羞于启齿。毕竟虞姑娘素来喜洁,风尘仆仆地行了半日,怕是想要沐浴。
于是,他体贴道:“可要为姑娘叫一桶热水,抑或是先用膳?”
话音落下,虞茉原就热意攀升的脸轰然红透,她嗔怪地瞪赵浔一眼:“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少女背倚着轩窗,轻风拂过她乌黑的发,如招魂引魄的幡。幡动,惹人心动。而清丽容颜染上绯色,不胜娇羞,似一朵含苞已久的垂丝海棠,颤巍巍地绽放。
赵浔眼神软了软,合上书册,替她做了决断:“先洗浴,我去东街买栗子糕。昨日青娘子说起这甜而不腻、口齿留香的栗子糕,某些人还垂涎三尺呢。”
“......有吗?”
虞茉合理怀疑,他在趁机抹黑自己。
赵浔不再作答,推门而出,嘱咐过小二,复又回房阖起几扇大敞的窗。见虞茉神色不自然地杵在原地,不免忧心,语含郑重道:“我回来之前,莫要给旁人开门。”
她咬了咬唇,飞快扫他一眼,点点头。
待小二提来热水,赵浔方离开客栈。虞茉临窗目送他走远,燥热的心总算平静些许。
温热水流没过少女肩头,柔柔将她包裹,舟车劳顿的疲乏也悉数散去,只余通畅和舒展。她用指腹碾碎澡豆,一面泡澡,一面翻开赵浔方才读过的书。
字形与她所知的繁体有所出入,按理该是晦涩难懂,可粗略扫下来,竟仿似自小便研习过千遍百遍。
难不成,是继承了原身的学识?
听乳母道,温家乃书香世家,便是已逝的生母,待字闺中时也素有才女之名,是以与探花郎虞长庆因诗文生出情愫......
总之,原身虽养在萤州,姨娘又苛待于她。但架不住生身父母才华出众,她的天赋同样远超凡俗之辈,愈发衬得庶妹虞蓉黯淡无光。
好奇心作祟,虞茉出浴后,兴致勃勃地摊开竹节宣纸,想瞧瞧自己是否当真有原身留下的学识。
岂料一拿起狼毫笔,手腕发颤,字未先行,先落下豆大墨汁。
“......”
她不信邪,扫一眼书册,再提笔誊抄,却仅仅记得习了十余年的简体。
望着案上状如狗爬的字,虞茉腮畔一热,鬼鬼祟祟地捏成团。
不待她毁尸灭迹,赵浔掐算着时辰归来。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新鲜出炉的栗子糕,朝里间轻唤:“虞姑娘。”
“来了。”她忙不迭移开门闩。
半干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前,小脸被蒸得红扑扑,肖似时近瓜熟蒂落的林檎,令人生出采撷之心。
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赵浔极快移开眼,恢复正色,将膳食摆至圆桌。
他从袖中取出一盒稠白油膏,递了过来:“涂抹后以掌心揉匀,可活络筋骨,减轻酸胀。”
“给我的?”虞茉微微讶异,讶异于他的细心。
然而,唇角方扬起,又警惕地想,他为何如此熟练,难不成是海王?
赵浔不会读心,但见她面色变换,不知是喜是怒,颇有些无奈,随口道:“在想什么。”
虞茉一时不察,脱口而出:“在想我的未婚夫是不是......”
她慌忙捂紧了唇,将以怨报德的猜忌吞回腹中,免得寒了赵浔的心。少倾,改口道:“在想我的未婚夫非但生得俊俏,心思也细腻,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良人。”
一番夸赞诚挚动人。
赵浔却并未如她所料露出受用神情,反而脸色冷下,桃花眼中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晦涩难辨的情绪。
她茫然眨了眨眼,心道,又是哪句话惹恼了他?
“吃吧。”赵浔淡声打破沉默。
因着虞茉疑惑丛生,赵浔又向来讲求食不言、寝不语,难得安静地用过膳。
小二前来收拾屋子,顺道说起夜里街市上有北地之人表演杂耍。待人一走,虞茉希冀地看向临窗而站的少年:“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原也答应过陪她四处逛逛,赵浔收回眼,点了点头:“你若不嫌累,可以。”
左右无事,他回至书案前,拾起虞茉搁置一旁的狼毫笔,意欲练字消磨时间。
虞茉望一眼熙攘人群,又望一眼赵浔,还是觉得后者更具吸引力,便搬来小杌光明正大地瞧,口中随意搭话道:“阿浔,你说我以后做些什么好呢。”
赵浔头也不抬:“何意?”
“营生呀。”虞茉掰着手指头数道,“虽说我从家中带了些钱财,使上一二年也就坐吃山空了,自是做些一本万利的生意才好。”
闻言,他腕骨一抖,遒劲有力的“安”字竟晕开大团黑墨。
虞茉心疼得直呼可惜:“哎呀,多好看的字,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赵浔眸色冰冷,登时也失了兴致,将笔搁回黄玉兽形笔架,淡淡道:“你想做什么营生?”
不知为何,虞茉脊背莫名发凉,好似他问的实则是“你想要何种死法”。
她噘了噘唇,不愿再理,几乎快将“生气”二字写在脸上。
“……”
赵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敛起平日面向百官时的威严姿态,温声道歉,“并非有意如此。”
见他不仅心思玲珑,知晓自己为何动怒,还如此低声下气地安抚。虞茉背过手,重重掐自己一把,方克制住不断翘起的嘴角。
“并非有意,那便是故意了?”她曲解道。
赵浔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耐着性子继续哄:“不想试试油膏么,你眼下抹了,兴许夜里上街时会好受许多。”
思及油膏,虞茉难免心软,不情不愿地翻了篇,只问他:“你——你在京中,对旁的小娘子也这般细致入微么?”
他不解:“如何算是‘细致入微’。”
虞茉哪里说得出口。
难不成要细数一路行来,他对自己的照拂么?届时,再联想自己对赵浔又是耍性子又是支使,岂非相形见绌。
她略略心虚,只含糊其辞道:“你贵为江府四公子,相貌出众、武功超群,爱慕你的小娘子定然如过江之鲫,是以心生好奇,随口问问。”
说这话时,虞茉低垂着头,是以不曾发觉提及“江府四公子”时,赵浔面色微异。
他隐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顿了顿,回至最初的话题,只语中多了温和之意:“你可有想做的,或是擅做的事?任择其一,便可作为往后赖以生存的营生。”
虞茉轻易被转移注意,她咧嘴一笑,极为憧憬道:“我想开食楼或是成衣铺,书肆、茶坊也行。只管雇些熟手,我自己么,守在钱柜数银子。”
受她感染,赵浔一双桃花眼中漾开波澜,却也非嘲讽,而是客观地道:“食楼不错。”
“可你方才还问我擅长什么。”虞茉神色变得委屈,“我擅长的,在你们这里皆用不上。”
他顺着话问:“譬如?”
譬如语数外、政史地、物化生。虞茉撩他一眼,恹恹道:“说了你也不懂。”
被再度嫌弃的大周朝太子:“……”
但有一点,赵浔渐渐清楚,那便是虞茉的决心。
起初,他并未轻视,却也并未深想。如今听她娓娓道来,双眸绽放出琉璃般的光彩,赵浔终于意识到,虞茉当真无意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