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之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毕竟,此番微服南巡,原不该暴露身份。若将虞茉送回江府,真相大白,也势必会扯出新的争端。反而是将人安顿在江南,一来无需再言明实情,二来,以她不谙世事的性子,何必踏入波诡云谲的京城。
届时,太子赵浔也好,江府四公子也罢,甚至萍水相逢的阿浔,于她而言皆是前尘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
殊途同归,该喜才是。
可为何,心中愈发沉重......
赵浔喉结翻滚一圈,折中道:“丛岚往上是开阳县,尚需在那处停留几日,直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事后路过萤州朝京城行去,会途经安岳王封地,你若仍想隐姓埋名,我会托安岳王照拂一二,免你后顾之忧。”
京中之人俱沾亲带故,是以虞茉并不惊奇。她勉力扯了扯唇角,谢过赵浔,借故回了里间。
油膏冰凉滑腻,用掌心揉搓后渐会发热。很快,空气中氤氲开清浅花香,沁人心脾。
可虞茉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开怀。
终究是北地人的杂耍更具吸引力。
虞茉暂且摒弃纷乱思绪,斜倚在罗汉床,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悬空晃了晃,等待油膏自然风干。
透过黑漆葵纹曲屏,只隐隐瞧见赵浔高挑挺拔的剪影。虞茉忽而意识到,他佩戴的玉璧缠枝金冠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嵌着白玉的平素木簪。
难不成,是为了替自己买油膏,故而将发冠当了?
虞茉心中骤然一暖,可惜油膏尚且黏腻,不便挪动。她琢磨来琢磨去,欲寻些新鲜话头,好能听一听他清冽如泉的嗓音,聊以慰藉。
然而思忖良久,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干巴巴地问:“阿浔,如此枯坐着,你竟不会觉得无趣?”
外间,赵浔翻动书页的动作一顿,虽感疑惑,却如实答她:“也许罢。”
身为一国储君,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
旁人家的孩儿尚在颤巍学步,赵浔已拿好木剑随师父习武;旁人家的孩儿尚在懵懂辨字,赵浔已伏在比个头更高的桌案上习文。
风雨无阻,如饮水用膳一般寻常。
现今非但算不得枯坐,甚至是少有的闲适。可若论及无趣与否,他倒未正经思量过。
再观宫中,上至妃嫔、公主,下至嬷嬷、宫婢,虽性情不一,人人惯于各司其职。便是常受父皇训斥的“顽劣”皇姐,出了寝宫,亦收敛起满身刺头,只谈仪态,不谈趣味。
思及此,赵浔微微掀了掀眼皮,瞳仁幽黑,眼尾上挑,带着蛊惑人心的深邃之意。
他看向曲屏一端的模糊身影,好奇是天性如此,亦或是失忆所致,才使得虞茉与名门贵女大相径庭?
若要道她娇娇滴滴,偏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要道她性情坚韧,行起事来却又比宫中宠妃愈发肆意。
贪图热闹但不贪图荣华,心思玲珑但也不谙世事,居安不思危,众生皆平等……
虞茉似是一缕缥缈的风,她钻入衣袖间,便是衣袖形状,她藏至玉瓶里,便能是玉瓶模样。既虚无又真切,令人不由自主地合掌掬起,试图将其留下,细细探究。
察觉到她静得出奇,赵浔只当是方才的答复不尽如人意,薄唇动了动,反问:“可是虞姑娘觉得无趣?不如,一同去茶坊听戏。”
等候几息,仍不见回应。
他眉头紧紧锁住,轻声唤:“虞姑娘?”
正所谓关心则乱,赵浔内力深厚,侧耳一听便能探得屋中并无外人。可他偏是慌了神,急急退开太师椅,绕过屏风往里行去。
入目是传世画卷般的美色,赵浔止步,一瞬间呼吸凝滞。
只见少女侧卧在罗汉床,粉腮枕着手臂,迫使两瓣饱满的唇不自觉张启,色泽嫣红,娇艳欲滴,攫取了他的所有注意。
少倾,赵浔回神,一贯端方自持的太子殿下狼狈侧目,敛去眼底的惊涛骇浪。
他深深吸气,垂眸捡起脚边掉落的薄毯,酝酿一番后方为她披上。
可视线仍旧不可避免地掠过,仅仅一瞥,已然震撼——
缎面衣料紧紧贴合着曲线,勾勒出山峦起伏般的曼妙姿态。其下,双足若隐若现,玲珑小巧,白嫩如霜,泛着细腻光泽。
尚未平息的欲色登时卷土重来,赵浔喉结重重翻滚两下。
“唔......”
许是睡姿不当,虞茉蹙了蹙眉。
赵浔瞳孔微震,热意轰然涌上了脸,他心中既懊恼又羞愧,逃也似的离开厢房。
虞茉醒时,夜幕早已来临。屋中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她慌张地唤:“阿浔。”
“吱呀——”
有人推门而入。
闻见熟悉的脚步声,虞茉稍稍放松,似嗔似怨道:“我不过是打个盹,你便不见人影了。”
话音一落,她思绪清明几分,后知后觉地想起,赵浔原就不必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
幸而他无意辩驳,只沉默着点燃两盏明角灯,待虞茉整理过仪容,出来外间,方解释说:“你歇息时不喜光亮,故而未提前点灯。”
竟有这个缘故。
虞茉腮畔微微一烫,烛火摇曳中,羞怯抬眸,眼波盈盈,似有柔情万种。
赵浔刻意无视心底陌生又汹涌的情潮,将目光移开,扫过她略见凌乱的发,语调淡淡,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待你绾过发,我们便可出发去街市。”
“……嗯?”
她不会绾发呀。
二人面面相觑,她自赵浔眼中品出了类似无语的情绪,顿时无辜地努努嘴,“我背上又不曾长眼睛,哪里能瞧见青娘子是如何绾的发。”
赵浔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总要试一试。”
否则整个街市上的行人皆要驻足观看,于她无益。
虞茉忽而倾身凑近,噙着笑:“今晨你不是也在,可瞧清了青娘子的动作?”
他只当虞茉期望自己指点一二,并不吝啬,点了点头。
下一瞬,虞茉握住他的小臂,将人牵至铜镜前,眨巴眨巴眼睛,直白道:“可以吗?”
“……”
见赵浔神色微变,她一面递来齿梳,一面宽慰:“人无完人,你胡乱绾个样子便好,别有压力。”
虞茉将手举高,古人袖摆原就宽大,随着动作牵引,几乎落至肘部,露出纤细白皙的一截。十指尖尖,腕骨小巧,肌肤滑若凝脂。
赵浔眼神黯了黯。
她却素来是个缺乏耐性的主儿,停顿两息,见赵浔不接,嘟囔道:“罢了,你既不愿意,我再去问——”
话音未落,赵浔伸手,指腹堪堪擦过她的。
触感分明温热,却烫得她心尖儿发颤。虞茉霎时咬紧了唇,鸦羽振了振,从鼻间轻飘飘地哼一声,故作淡然地转过身去。
铜镜映照出少女垂眸不语的羞态,赵浔弯了弯唇,倾身靠近。
玉佩和短匕发出清脆的撞击音,掺杂了衣袍摩挲声,窜入耳中,令她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却还不止。
赵浔捻起几缕青丝,一面回忆,一面端详。酥麻痒意轰然间炸开,刺激得虞茉缩紧了肩头。
动作幅度之大,令赵浔跟着顿住,他看向镜中,关切地问:“弄疼你了?”
什、什么虎狼之词!
虞茉面色绯红,嗔怪地瞪他:“你到底行不行。”
她自以为恶声恶气,实则语调绵软、尾韵微长。落入耳中,甜丝丝的,像极了打情骂俏。
赵浔喉结耸动,一时忘了辩驳,沉默着拆去金簪,再略带生涩地复原了青娘绾过的发髻。
“好了。”他喑哑着嗓音道。
虞茉对镜照了照,瞧不全乎,起身拽着赵浔往外走:“去看杂耍。”
他高出虞茉一头不止,目光淡淡扫过略显松散的发髻,思忖着今日手法生疏,需得练上三五次方能——
赵浔面色倏地一沉,被自己堪称是匪夷所思的念头惊住。
他眸光晦涩,将小臂自虞茉手中挣脱。
长街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虽不及后世的霓虹璀璨,却足矣照亮青石板路。人群熙攘,成双成对,比虞茉想象中愈发民风开放。
她兴致正浓,非但未觉察出赵浔的异样,甚至欢快地随着人潮穿过大街小巷,涌向最是热闹的地方。
赵浔:“……”
他紧了紧后槽牙,当虞茉再次消失在眼皮底下,快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后领。
虞茉回眸,茫然眨眼:“怎么了?”
赵浔忍无可忍,将衣袖递与她:“人多,跟紧我。”
虞茉不情不愿地揪住他的衣袍,嘟囔道:“牵衣服顶什么用,还不如牵手。”
“什么?”四周嘈杂,赵浔附耳过去。
精致侧颜骤然在眼前放大,鼻梁高挺,薄唇微红,骨相清晰优越。她面色一烫,暗暗想,一日之中,必有几回被他的容貌所惊艳。
尤其,夜色模糊了轮廓,赵浔平日凌然锋锐的气势悄然藏匿起。唯余一双桃花眼,温情缱绻,引人深陷。
可赵浔虽好,异地恋却是轻易谈不得,若要她懵懵懂懂跟去京城,又未免太过冒险。虞茉在心中默念几遍,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动情。
她语气淡下:“没什么。”
二人并肩行过长街,因身姿出众,引得不少人频频回首,目光或友善或垂涎。虞茉心中不安,朝赵浔靠近,仰头问:“若是被人认出,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他垂眸,“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虞茉耸耸肩:“我自然信你,只不过,你我终究算不得熟悉。又从何处知晓你善什么、不善什么,师从何人、有几分把握呢?是以担忧在所难免。”
始料未及的答案,令赵浔愣了愣。
掐指算算,他与虞茉仅结伴行了短短四日,的确谈不上熟悉,甚至极快要分道扬镳。
赵浔抚上腰间质地冰凉的玉佩,眼底笑意全无。
虞茉也不遑多让,指尖迁怒般掐着他的袖摆。虽身处热闹喧嚣之中,却连扬唇也变得艰难。
忽而,若有似无的酒气氤氲开来。
她循着味儿抬眸扫去,见黑黢黢的巷里蹿出一醉汉,步伐虚浮,目露痴意,憨笑着朝她撞了过来。
虞茉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堵在喉间,双足也挪不动半分。
幸而赵浔虽心事重重,眼神却始终留意着她。电光石火之间,从后方捞住她,往怀中一带。
醉汉扑了空,脚下趔趄,摔得四脚朝天。
他凌厉气势顿收,垂首欲安抚虞茉,却见怀中之人面色涨红,连纤白脖颈也绯红一片。
赵浔目光下移,落至自己正置于她身前的掌心,只觉触感异常柔软,甚至……一手难以掌控。
他不由自主地拢了拢,瞳孔剧烈颤动。
第12章 克制
赵浔触电般地松了手,红意自耳后一点一点攀升,直至玉面郎君变为霞面郎君,方哑声:“我……”
半晌无下文。
醉汉仍在叫叫嚷嚷,试图起身纠缠于她,被赵浔冷沉着眼一脚踢开。
虞茉不熟悉此间律法,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低低劝道:“先离开此地。”
她匆忙走出十步远,忽而忆起自己并不识路,倏然回头,竟与紧紧跟随而来的赵浔撞了个正着。
胸膛宽厚却也坚硬,磕得虞茉鼻间一酸,再开口,带了几分委屈的哭腔:“疼……”
赵浔回神,本能地躬下身,用指腹替她轻轻按捏。
晶莹泪滴湿润了长睫,虞茉眼前水雾蒙蒙。她轻捶一下赵浔胸口,细声抱怨:“你是铁做的吗,骨头都快被你撞断了。”
赵浔薄唇紧抿,看似因愧疚难当而沉默不语。实则,他心跳如擂、呼吸灼烫,耳畔嗡鸣阵阵。
分明滴酒未沾,醉意却止不住地上涌。
饶是如此,赵浔依旧记得匀出心神关切,一时,语气温柔更甚往常:“还疼吗?”
虞茉咽了咽口水,撩他一眼,红着脸不作声。少倾,慢吞吞地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半是撒娇半是真切道:“让我缓缓。”
她疼的可不仅是鼻尖。
方才,某人意欲揽住她的腰,是以并未克制力度。偏估错了身量差异,加之虞茉后缩着去躲,歪打正着,竟......覆在了那一处。
如今还微微疼着,偏不好当众去揉,只得咬牙忍着。
他最后分明捏了一把,对么?
这话自然不能向赵浔求证,只她愈想抛之脑后,记忆反而愈发清晰。甚至,仿佛还能感受到掌心热意,带着难以忽视的存在感,透过薄衫,一滴不剩地匀给了自己。
虞茉挫败地闭了闭眼,启唇轻轻吐息。
好在赵浔亦不镇静,强有力的心跳“砰砰”作响,似要将她的右耳震聋。
见勉强扳回一局,胜负欲渐渐盖过羞意,她终于退离赵浔的怀抱,装作若无其事道:“杂耍快要开始了。”
二人进了临街酒楼的雅间,登高凭栏,视野开阔。
杂耍班的青年已经开始热场,衣袖被推至上臂,露出结实黝黑的腱子肉,随着人群欢呼,四尺长的火龙自他口中窜出,引得总角小儿们拍手称奇。
虞茉踮脚望去,见作隔断用的幌子后还立了不少女子,或踩着高跷,或端着圆碗,静候登台。
气氛所致,她也跟着放声大笑,两刻钟下来,双颊竟微微发疼。
她回屋斟一杯清茶润泽喉咙,余光扫过赵浔,见他正低垂着眼,神色淡淡,与满街哗然格格不入。虞茉敛了笑意,踱步过去,仰起脸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夜色朦胧,遮掩了赵浔红如滴血的双耳。鸦羽缓缓颤了一颤,他不自在地开口,“不必管我。”
总不能让人知晓,他仍在回忆掌心里短暂停留过的触感。
虽非有意,却还是太过失礼。
一时,赵浔不动声色地往暗处站了站,躲过她投来的探究目光。
碍于宵禁,杂耍并未持续太久。班子里的老者纷纷举着铜钹出来讨要赏钱,一面说起吉祥话。
虞茉意犹未尽地收回眼,嗓音发哑,不得不凑近赵浔,耳语道:“我们也去?”
他今夜心绪不宁,是以当少女温热的鼻息拂过耳畔,竟忘了躲,只迟钝地点了点头。
恰直厢房内的食客倾巢而出,各自归家去,一时,长廊、胡梯围得水泄不通。
虞茉忧心会被冲散,且存了及时行乐的心思,咬咬牙,主动圈住赵浔的腕骨,目光躲闪着望向后方。
他脊背僵了一瞬,很快,不容分说地抽回手。趁虞茉愣神,改为虚揽着她的肩,以绝对强势的姿态将她护在怀中,连发丝也不许旁人沾染分毫。
寒霜般清清冽冽的气息登时将她裹住,无孔不入。虞茉轻嗅几下,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而赵浔掌心半悬,看似姿态亲昵,实则恪守着礼节,并不与她肌肤相触。
她强忍笑意,自行倚近几分。
少女圆润的肩不断触上他的掌心,若即若离,无端惹出绮思。
待平安出了酒楼,赵浔长吁一口气,作势要退开距离。虞茉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张臂环住少年精瘦的腰。
窄而坚硬,和女子大不相同。
赵浔当即要将她拨开,偏偏无从下手,忍了忍,低声冷硬道:“松开。”
“一会儿再松开嘛。”虞茉睁圆了盈盈杏眼,理直气壮地说,“换作平日,即便你诚心哀求,我也是一概不理的。只眼下街上摩肩接踵,忧心有人误伤了我,否则,谁愿意牺牲这般大。”
赵浔气闷,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辩驳:“我岂会哀求这种事。”
重点既已偏移,再难绕回原处。他顿了顿,终究默许了她的动作。
赵浔仔细护着虞茉打赏过碎银,再见缝插针地同踩高跷的女子搭讪两句,随后拐进幽暗巷子里。
远离了喧嚣,他避嫌般退开一臂之远。
虞茉:“……”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此处已能遥遥望见下榻的客栈,她“哼”一声,赌气行在前头。一面埋怨某人不解风情,一面又感叹这古代油膏当真有奇效,方抹了一回,双足的酸胀感已经微乎其微。
行过茶坊,缟白幌子无风自动。
因笃定了赵浔能护住自己,她便壮着胆儿走近,欲瞧瞧是什么东西作怪。尚未探头细看,听闻一阵“嘬嘬嘬”的暧昧声响,伴随着男子粗重的喘息。
虞茉虽年岁轻,毕竟生活在网络发达的现代,瞬间会意,“轰”得涨红了脸。
她慌忙去够落后几步的赵浔,原是要抓衣袖,不成想竟胡乱握住了他的手。
少了衣料阻隔,热意无比清晰地传来,霸道而又直接。
“怎——”
幌子后的声响静了一瞬,她登时如临大敌,回首朝赵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将错就错,牵着他快步离开。
待走出百步远,虞茉忙不迭松了手,免得他又要搬出之乎者也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