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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情薄(止雀秋行)


谢让原以为闻见酒味是错觉,再放下手却发现,原来酒味就出在这小伙计身上。
他的记忆不会出错。
他最爱让“小冯”给他调烈酒,“小冯”却怕他酗酒,每次都会调换成清酒。
微苦微涩,是过去他身上的酒味,也是如今,这小伙计身上的味道。
他的眼里忽地就浮起恨意,也不知到底在恨什么。
谢让话头猛转,“我明日就来,明日下晌。”
旋即抬脚迈步,“不……明日一早就来。”
他说:“我有一桩大生意,要亲自与你家老板娘面谈。”

几日后,谢让再来时,姜姝已经换了对他的称呼,亲昵地唤他“承桉哥”。
“承桉”是他的字,她念得无比熟稔。谢让听了只是笑,“所以你到底几岁?”
这是她昨日没解释的内容。
问这话时,他自来熟地坐在罗汉榻里,摆弄着茶具。
姜姝:“二十岁。”
谢让眉梢轻挑,“那之前在学堂读书,也是骗我的?”
她搬来蒲团垫,盘起腿,挨着他的脚边坐下。
姜姝抬头看他,满脸真诚,“那时总有人来骚扰我,我只好用还在上学读书的说辞搪塞他们。”
谢让:“连带着把我也搪塞过去了。”
他心里不满,但再想想,那时他与那些来骚扰她的渣滓有什么区别呢。
姜姝狗腿地捧起茶盏,递到他身前,“那时也不了解哥是怎样的人嘛。”
谢让呷了口茶,“好在你是越过越好了。连这茶叶都比在学堂用的好了不少。”
姜姝:……
谢让又问起她当杀手的事。
“你是在南郊的杀手阁当值?”
杀手阁一向行事隐秘,若非刻意打听,否则根本不会有所了解。
见她沉默,谢让着急解释道:“我有位朋友,他与阁里的某位杀手相识,所以我才会知道杀手阁的存在。”
他说,他非刻意打听。
他知道她的过去一团糟,知道她不愿被摸清底细。
他以为她低下头是在生气,其实她只是在想,谢让朋友认识的那位杀手会是谁。
过了会儿,姜姝说是。
想起她说自己在杀手圈里混得不好,谢让轻声问:“阁里接任务,应该没有硬性要求吧?”
否则他真担心她会饿死。
姜姝回没有,“我只能接最琐碎的任务。尽管酬金少,但还是要多去接,毕竟苍蝇腿也是肉嘛。”
昨晚她没睡好,现在眼里酸涩不堪,她用力揉了揉眼。
落在谢让眼里,她这是在强忍眼泪,不想让自己被看轻。
谢让体贴地递过去一张帕子,她揉着眼接过。
但她只是用帕子擤了擤鼻子。
落在谢让眼里,她这是被冻得流了鼻涕。
谢让把她从地上拉起,解下裘衣,披到她肩头。
她被他塞到了罗汉榻里,一脸懵。
谢让:“以后有困难就开口,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姜姝:???
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朝谢让摊牌后,他表示,不会干预她的选择。
在她说得常去接任务,不会经常来店里后,他让她放心,“店里的事,有我和小谢操心着。”
谢让提过他会来帮忙。
但姜姝从没把这话当真。
一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怎会愿意跟市井小民处在一起打闹?!
她还在想,估计谢让所谓的“来帮忙”,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已。
估计店里只有小谢一个苦力在干活。
姜姝去了杀手阁。
她确实要接许多任务,只不过接的都是别人不敢接的特等任务。
阁主将一个任务牒递到她手里,“这个任务,点名道姓要‘代号佚’接。”
“代号佚”是姜姝在江湖上的昵称,这个昵称代表着杀手阁的最高水准。
姜姝翻开任务牒看,被任务酬金吓了一跳。
酬金未免也太高了。
姜姝:“任务是:保护爱夜间外出的少爷。”
她疑惑道:“哪家少爷这么富有?算是我见过的除了谢让之外,第二富有的人。”
阁主:“不清楚。这小少爷先前在外地居住,过年前后要来京城游玩,又爱在夜里出去吃酒,怕走夜路有危险,所以找你去保护他。”
他说:“任务牒还会更新,等小少爷来了,你就能知道他的信息。”
阁主搬出两箱金锭,朝姜姝道:“若你肯接任务,这些就是给你的定金。”
姜姝当然没有不接的理由。
阁主说,那位小少爷要把她“包”了,她不必再接其他任务,即便小少爷没来,她也可以得到日结的钱。
姜姝欣然应下。
不用干活还有钱挣,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不过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既然杀手阁里没活计干,那不如就回去拾掇店铺吧!
正值晌午,姜姝提着食盒,难得买了两份卤肉饭,一份是她的,一份给小谢。
姜姝推开铺门,“小谢,今天给你改善生活,饭里有肉!”
进去才发现,一楼空无一人,而二楼传来了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
想是小谢在修葺二楼。
她提着食盒上楼,听见了对话声。
“哥,铁凿下面放着一堆钉,你给拿过来。”
“哥,你去把桐油搅成腻子膏,把墙刮一遍。”
“哥,你上次不是说手里还有些名家字画吗?记得下次拿来,挂到墙上。”
这些是小谢的声音。
回应他的是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偶尔还传来几声“好的”、“懂了”、“没问题”、“抱歉。”
回应小谢的是谢让,显然他修葺经验不足,经常被小谢训斥。
姜姝:!!!
小谢居然把谢让当苦力随意使唤。
等她上楼瞧清场面后,更是差点惊掉了下巴。
二楼各处都在修葺,尘土飞扬,动静不断。
小谢浑身土灰,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像个逃亡过来的流民。这也就算了,姜姝早已看惯他这般狼狈模样。
令她吃惊的是谢让。
这位公子哥,竟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摆弄着铁丝木架。头上和脸上沾着泥点子,那身名贵的衣袍早已遍布泥灰,看不出原来的色彩。
这俩人忙活了一晌午,闻见一股饭香,一齐朝姜姝看去。
“承桉哥,你也在啊。”
谢让不知是不是吸了太多灰尘给吸傻了,朝她笑着,“不是说要给你帮忙么。”
隔了一层灰尘,她只能看到他亮晶晶的眼和他那一口白牙。
怎么感觉像养了一条狗。
姜姝:“你俩收拾好就到一楼吃饭。”
但等人来齐,她突然发现了个问题:她买了两份饭,但现在有三个人在等着吃饭。
这要怎么分?
谢让主动解围道:“不碍事,我和小谢共用一份就好。”
姜姝说好,随后端起自己的那份饭,坐在楼梯台阶上面吃饭。
谢让朝谢平笑了笑,“小谢,你不会介意吧。”
谢平:???
他有说“介意”的机会嘛。
不过到底是太饿了,谢平没时间计较,飞快分好了饭。卤肉饭里有六块炖得软烂的肉,想着要多照顾谢让,他依依不舍地分给谢让四块肉。
谢平闷头吃了几口,再抬头,发现身旁的谢让只是捧着饭碗拿着筷子,一动不动。
再看去,他发现原来谢让是在看对面的姜姝。
谢让勾起嘴角,无比认真地看她吃饭。
谢平:……
谢让一定是吸多了灰尘给吸傻了。
谢平叫了声“哥”,结果谢让充耳不闻。
谢平垂下眼,盯着谢让碗里的肉。
这肉搁在自己碗里时,吃起来是一般好吃。可一旦搁在谢让碗里时,它看起来是那么诱人。
勾了芡的酱香汤汁淋到肉上,再顺着肉粒往下流,把饱满的米粒都沾上了汤汁的浓郁香味。
谢平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心里起了个邪恶念头:既然谢让不吃,那他就把肉夹来吃吧!
可又一想,不行,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偷么!
再一想,不对,这肉本来就该是他的!老板娘明明是给他捎的午饭,又不是給谢让买的!
谢让看得那么认真,应该不会发现他在偷肉吧。
谢平把筷子慢慢伸过去……
一块,两块……
把四块肉都夹走后 ,谢让仍旧保持着姿势没动。
直到姜姝无意间抬头,“承桉哥,赶紧吃呀,饭要凉了。”
谢让这才后知后觉地把饭往嘴里塞,直到吃完,都没发现自己碗里少了四块肉。
后来谢让经常往店铺里跑,跟谢平称兄道弟,有事时俩人一起干活,没事时俩人一起吃酒,姜姝甚至觉得,仨人之中,她才是那个多余的第三者。
不过越是临近年关,谢让越是忙。姜姝体贴地让他先去忙公务,反正二楼已经修葺大半,剩下的有她和小谢操心。
谢让呢,连着好几日都被人催着赶紧走,原以为是审刑院出了什么事,结果居然是亲戚年底要来,爹娘让他回家做好准备。
他娘沈夫人说:“你表侄和表侄女过年要来家里住,你这个当表舅的别整天出去晃悠,多在家里待待,给小辈准备些零嘴水果。”
表侄表侄女俩人简直是混世魔王,尤其是那个表侄,少爷脾气大,非常不好伺候。
谢让不耐烦地应付说知道了,又出了趟门,正好遇见先前那个在杀手阁被人甩了的朋友。
谢让揽着小哥往北郊走,“我有个朋友也在杀手阁当值,说不定和你那女友还认识呢。”
在见到谢让口中的那个朋友后,小哥笑得比吃了毒药还苦。
姜姝也在感叹这世界真是小,当着谢让的面,她还要跟前男友装不认识。
她露出个友好的笑容,“小哥,来都来了,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小哥不置可否。
谢让趴在姜姝耳边道:“这小哥的前女友就在杀手阁,你俩可以聊聊。”
姜姝点了点头。
随后谢让又被小谢叫过去修葺,一楼只留下姜姝与小哥俩人面面相觑。
姜姝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她走到后院,小哥也跟了过去。
她接井水,小哥就帮忙揽紧系绳。她扫地上的雪,小哥就把雪撮成一堆。
俩人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她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和前男友说,“好聚好散”、“你别来缠我”这种话早都说腻了。
就算真要说,她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重。毕竟他曾努力取悦她,而她也曾薄情又短暂地“爱”过。
但这位小哥,真的缠了她很久很久。
简直令她忍无可忍。
她把扫帚扔在地上,冷哼一声。
小哥弯下腰,把扫帚捡起。
良久,他枯声道:“他,也是你的猎物之一吗?”
这个“他”,当然是指谢让。
姜姝:“多管闲事。”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小哥偏偏就懂了。
他说:“我不会再来了。”
他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急着要走,谢让连忙下楼追问:“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好一起吃饭么?”
小哥却反过来问他,“你对这家店铺的老板娘有意思,是吗?”
谢让怔了怔,还没搞清现下是什么情况。
片刻后,谢让拍了拍小哥的肩,“哥们,你看得真透彻。”
小哥往后一躲,决绝道:“往后,我没你这个朋友。”
急匆匆走了几步后,他又顿了脚,扭头看向谢让。
小哥眼里闪着许多情绪,最强烈的一种是“可怜。”
谢让看不懂小哥。
他是在可怜谁?
下一刻,他突然听小哥说:“祝你好运。”

姜姝与谢让俩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谢平疯狂朝她使眼色:姐,该你出场施展话术了!
可姜姝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岿然不动。
谢平陪笑道:“贵人,您跟我家老板娘先说着,我去给你俩沏盏茶。”
姜姝回过神来,也朝谢让递去个笑容,“我……我也去沏茶,贵人您先坐。”
谢平:???
姐,你这怎么跟昨晚说的不一样了呢!
谢平推辞道:“老板娘,还是我去吧。”
姜姝着急抬脚想走,“不不,我去。”
她不走,难道还等着谢让问:刚才在路边发神经的人是你嘛?
老板娘和小伙计争抢着去沏茶,看起来谁都不愿意接待这位贵客。
在姜姝即将溜走时,谢让伸出胳膊,拎小鸡仔似的把她拎到自己身边。
他说,老板娘你急什么,不是要跟我谈生意么。
他对谢平笑得很和善,“小伙计,麻烦你沏两盏茶。不急,慢慢沏。”
说话时,刻意把“慢慢”这两个字咬得绵长,暗藏深意。
谢平心里还没辨明情况,但话已经先跑了出去。
“好好,贵人稍等。”
一边往后厨走,他还在想着,自家老板娘和这贵人之间,绝对有什么猫腻。
俩人面对面坐下后,谢让仍旧挂着得体的笑容。
这种笑完全是公事公办,给生意伙伴展示友好。
他整了整袖管,漫不经心地说:“小冯,原来你姓姜。”
明明是在质问,但偏偏他语气很平淡,像是跟她在聊家常事一样。
他说:“我需要你给一个解释。”
关于身世,关于住所,关于不告而别。
坐下后,她一直低头垂眼,不曾正视他。
谢让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抬头,看着我。”
姜姝缓缓抬起了头。
她还是老样子。
谢让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脂粉廉价,衣裳开线,一如既往的穷酸、寒碜。
谢让听她开口:“我好像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
她的语气比他更平淡,仿佛是在驱赶没礼貌的陌生人。
可她明明与他有过几次交集,还受过他不少照顾。
她又有哪处跟从前不同了。
不再问有所答,不再怯懦谨慎,不再卑躬屈膝地为他服务。
谢让没料到会被她反将一军,微愣后,他加深笑意。
“严格来讲,我们现在还不算伙伴。我应该算是,你的东家。”
他说:“我有权利了解情况。”
他正用那双看谁都显深情的眼看着她,浑身布满“游刃有余”四个字。
他的话不容置喙,偏偏不会令人反感,反而是一道捕猎小姑娘的利器,完美满足小姑娘对情郎的幻想。
施展魅力从而达到目的,这是刻在了谢让骨子里的习惯。
这让姜姝意识到,谢让也还是老样子,以为抓住她的一点把柄,就能让她甘居下风;以为照顾她的贫穷,就能让她跪拜臣服。
先前形象大毁的慌乱,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姝抄手翘腿,“我自然要向东家解释。”
“‘应该算东家’,你看,连你自己都不确定我们的关系。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算。”她说,“先前我的确想把你当东家,但现在,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向爱害羞的小姑娘突然换了另一副面孔,无情地宣判:“谢衙内,你请回吧。这桩生意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什……”
谢让话还没说完,就见她站起身,朝后厨方向说道:“小谢,出来送客。”
那头谢平刚沏好茶,出来就见客人一脸困惑地缠着自家老板娘,而老板娘始终瞥过头置气。
“为什么不谈了?”谢让终于坐不住,“明明我是你热情迎来的贵客,不是么?”
她拿着大扫帚扫雪,唱那些下流小曲儿,脸和手被冻得通红,难道不是为了迎接他么?!
明明她也在意他,为什么忽然反悔了?!
见她抬脚要走,谢让赶紧堵住她的路。
谢让尽量放稳话声:“或许……你愿意给我一个解释吗?”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句向她要解释的话,语气有多卑微。
姜姝:“谢衙内,你很没礼貌。”
她说:“我人穷,但心不穷。我不会缺东家,送走你,还有下一个;更不会上赶着去讨好看轻我的东家。这些,你明白吗?”
类似的话,谢平也曾听过。
这类话一出,往往代表快要触及到她的底线。
谢平赶紧打圆场,“老板娘,贵客,你俩有话好好说。先坐,喝盏茶。”
茶气快把对面人的眉眼浸得模糊不清时,谢让才慢慢回过神。
他忘了,无论是“调酒妹妹”还是“老板娘”,她始终是个要强的人。
“抱歉。”谢让破天荒地开始反思,“但……我真的很想了解你。”
他捧起茶盏,掩饰心里的慌乱。
他以为自己伪装得足够冷静,可落在姜姝眼里,那些“求爱”的意味简直不要太明显。
计划通。
姜姝眨了眨眼,“所以谢衙内是真心想来谈生意吗?”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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