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昉侧过身,道:“无妨,你走前面,别听老钱胡说八道。”
老钱不敢与虞昉顶嘴,笑嘻嘻走在最后,几人进了屋。
虞昉坐下来,虞邵南送了新鲜洗净的薄荷进屋,老钱要帮忙,手伸出去拿薄荷,被虞邵南嫌脏拍开了。
老钱缩回手,冲着虞邵南翻白眼。虞邵南连余光都欠奉,拿了竹夹,将薄荷放进陶罐,加了放凉的滚水进去冲泡。
虞昉自己倒了一碗薄荷水,老钱他们也各自倒了,黑塔捧着薄荷茶,怔怔出神。
“老钱,你们出去一下。”虞昉喝了几口薄荷水,道。
老钱虞邵南出去了,留下虞昉跟黑塔一起说话。
虞昉道:“我见你神色不对劲,可是徐凤慜来到雍州府,你不知如何面对他?要是你觉着为难,你可以回避,到时候不见就是。”
黑塔神色迷茫,抬眼看向虞昉,道:“将军,属下对不住你。我阿.....他早就将我逐出宗族,我不再是徐氏人,他早就扬言不认我这个儿子。徐给事中......他多情风流,我阿娘本是卖花的,被他甜言蜜语骗了去,有了我之后,进了徐氏,成了他的通房。我阿娘还没生下我,就被他忘在了一边。阿娘在我三岁那年就没了。他从未管过我,他喜欢雅致,嫌弃我生得不像他。后来我不喜欢文,喜欢习武,他更是厌恶我,认为我有辱徐氏的门风。后来我到了雍州府从了军,他更是恨我给徐氏摸黑,将我逐出了宗族。”
虞昉从黑塔的长相,怎么都想不出喜欢风雅的徐凤慜,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喜欢音律,喜欢诗词,平时谈诗论道,身边跟了一群酸儒捧着他,他有个逑的本事,压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虞昉抬了抬眉,黑塔看来很恨徐凤慜,顺道将景元帝也一并骂了进去。
不过,黑塔也骂得没错,景元帝跟徐凤慜堪称卧龙凤雏。
连老钱都知道,出使西梁,看似维系两国邦交,实则是自降身价。
西梁一直被雍州军按着揍,这两国的邦交,是该西梁前来俯首称臣,朝拜才是。
虞氏祖宗还是忠厚了些,早就在兵马强壮的时候灭了西梁,划雍州府与西梁为疆土,自己立国做皇帝,再徐徐向建安城推进,一统天下。
现在雍州军被常年累月拖累下来,已经不堪重负,闪电袭击梁恂得了胜利,要再进一步打西梁,就有些吃力了。
不然的话,虞昉就先灭了西凉,先行自立为王了。
“将军,我可将徐凤慜揍一顿?”黑塔问道。
虞昉沉吟了下,道:“这个.....等他回京的时候,到了陕州府的时候,你再去揍他。”
黑塔精神了起来,笑道:“好!我一定要揍他,狗东西,我阿娘因他而死,他当这个劳什子狗屎使节跑去西梁,对不住我们雍州兵一众弟兄,丢尽了大楚人的脸面,我被老钱他们嘲讽,揍他一顿,还便宜了他!”
虞昉笑了起来,道:“他还要巡视雍州府,你要不要去作陪,你不想见他的话,我让老钱去。”
黑塔马上道:“我去!我要去,我要让他好看!”
逐出宗族,血缘却抹不掉。徐凤慜对着黑塔给他添堵,他还不能声张。
虞昉只一想就乐,景元帝想要徐凤慜打探她可否有异心,方法倒不错,就是想与做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凤慜一行浩浩荡荡到雍州府这一日,天气太热,虞昉当然不会去见他。
黑塔骑在黑马上,晒成黑炭的他,身着玄色劲装,不张嘴时,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团飘动的黑云。
黑云见到徐使节,也不下马,高坐在马背上,倨傲无比。
他生得高大威猛,在马车里的徐凤慜,看他必须得仰着头。
徐凤慜眯缝着眼睛,神色狐疑打量着马上的黑云,似乎没能认出他。
跟着前去看热闹的老钱,看一眼跟雪一样白皙,一身雪白广袖宽袍,飘飘欲仙的徐凤慜,再看一眼黑塔。
连续转头看来看去,老钱的脖子都转得酸了,感触颇深道:“黑塔,他真是你阿爹?你看上去比他老多了!一个雪白雪白,一个黑黢黢,你别是黑白无常投胎吧!”
黑塔顾不上与老钱对骂, 集聚了满腔的情绪,拿来对付徐凤慜。
徐凤慜仔细辨别了好一阵,方勉强认出黑塔。除他之外, 随行还有礼部鸿胪寺官员,他们从后面马车探出头,好奇地打量。
这时, 徐凤慜脸上的风度挂不住了,沉声道:“你的规矩呢?居然高坐马上,成何体统!”
黑塔板着脸, 抬起下巴骄傲地道:“规矩,体统?何叫规矩体统?我有娘生没爹养,没学过规矩体统, 这就是我家传的规矩体统!”
老钱眉眼乱飞,忍着笑, 朝黑塔竖起大拇指。
徐凤慜气得仰倒, 白脸紫胀,手指点着黑塔,一阵“你你你......”
既然不论私,徐凤慜便抡起了公:“本官乃是朝廷使节, 你们雍州军如此待客之道?虞氏百年世家,也这般没有规矩?”
黑塔学着老钱的语调,大惊小怪地道:“哎哟,这位徐使节, 你难道要皇后娘娘来迎接你?”
徐凤慜气晕了头,忘了虞昉还顶着大楚未来皇后的名号, 被黑塔的话噎了个半死。
“你个逆子!”徐凤慜优雅惯了,想了半晌, 方憋着骂了一句。
“徐使节,听你话的意思,你要当我阿爹?”
黑塔瞪大眼睛,满脸遗憾道:“我阿爹早就死了。”
“逆子,逆子!”
徐凤慜胸口都气得疼,连骂几声,刷地一下关上了车门,倒在椅背上,撑着头直呼胸口痛。
小厮远山忙着倒茶,又是相劝:“老爷,你消消气,大.....他同老爷顶嘴,是想着老爷,心里还有老爷,想着重回徐氏。毕竟在雍州府吃苦受罪,都晒得跟锅底灰一样,又苍老,哪有做老爷的儿子享福。”
徐凤慜心头的气顺了些,怒道:“他休想!我徐氏岂有那般不成器的子孙!”
远山忙说是是是,手不断摇着扇子给徐凤慜扇风:“老爷,天气热,仔细上了火。”
徐凤慜不时呻.吟一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黑塔见徐凤慜回了马车,他沉默了片刻,调转马头奔驰,将徐凤慜甩在了身后。
老钱打马追上,与他并肩同行,不断朝他看去,收起了嬉笑,难得一句话都没说。
走了一段路,黑塔道:“你还是说话吧。老子不需要你可怜。”
“滚,老子才不会可怜你。”
老钱翻着白眼骂,“老子没爹没娘,幼时到处讨饭,连过年都没吃过饱饭。你有阿娘,不缺吃穿,还有书读。可怜你,老子又没疯!”
“那你贼眉鼠眼望着老子作甚?”黑塔骂。
“老子在想,你究竟长得像谁。你洗澡的时候,老子偷看过......”
黑塔怒目而视,“无耻,下作!”
老钱朝黑塔飞了个眼神,笑嘻嘻道:“你我都是大男人,有甚不能看之处?看你要独自洗澡,我与虞老抠他们都以为你其实是阉人。”
黑塔气得朝空中虚挥舞一鞭子:“你们都无耻,下作!”
老钱不以为意,“你身子也黑,不晒你也是个黑疙瘩,虽说你的相貌,比起我的俊美还是要逼退三舍,五官生得还算端正。只你们长得半点都不像,我要是徐凤慜,也得怀疑你究竟可是我亲生儿子。”
黑塔道:“我生得像我祖母。任谁见到我,都说我跟我祖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母娘家有钱,徐氏当年表面光鲜,内里早就败落,入不敷出。祖父看上了祖母的嫁妆,娶了祖母,徐氏才重新抖起来。徐氏被明里暗里嘲讽,祖父卖身求荣。祖父嫌弃祖母黑,商户女。徐凤慜长得像祖父,性子也像,刻薄寡恩。”
老钱恍然大悟,道:“竟然真是亲生的。”
黑塔低声道:“景元帝竟然与他交好,也是个刻薄寡恩的蠢货。要是将军进了京,只怕早就死了。”
“将军是神仙下凡,她才不会死。”老钱抢白道。
“你也是个蠢货!”黑塔不客气骂,“哪有神仙需得那般辛苦,不但要应付自己人,还要抵御外敌。你不懂,京城就跟个污泥坑一样,你只要踏进去,就再难如常行走,人不像人,不说人话,只做鬼事。将军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算计。姚太后在宫中朝廷浸淫几十年,她想要做一件事,照样千难万难。将军这样很好,干脆打个稀烂,再重新立起来。”
老钱眨巴着眼,道:“黑塔,你说得很有理。不过黑塔,我感到了你与以前的不同,待将军一片赤诚,就差将心掏出来了,我听得都想哭了,莫非,这就是真正的情爱?”
黑塔竟然羞赧了起来,马鞭在老钱面前一劈,骂:“滚,老子待将军,向来如此,你懂个逑。”
“老子是不懂逑,不过黑塔,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委婉提点你一句。”老钱道。
“我们没交情。”黑塔断然回绝,夹了马肚往前跑:“不听!”
老钱才不管黑塔听不听,追上前道:“黑塔,你那个互相不承认的阿爹,终究是使节,千里迢迢来到雍州府,将军得出面见一见。等下在将军面前,你还是别说话了,让将军为难。”
“将军不会为难。”黑塔神色笃定,斜睨着老钱:“谁能动雍州府,他们能拿将军如何?”
老钱一想也是,城门前热闹起来,两人便没再说话。
有老钱的插科打诨,黑塔心头那股无名愤怒,不知不觉消失无踪。他看了眼满脸油光,脏兮兮的老钱,眼里不知不觉浮起了笑意。
他们平时互相嫌弃,对骂,却又是胜过亲人的生死伙伴。
雍州府军令严明,守城兵将都认识黑塔老钱,他们照样亮了腰牌。
进了城门。黑塔叫过守城领将交待了几句,领将一句不多问,笑呵呵前去查路引文书了。
天气热,徐风慜的马车被拦下来,清楚是黑塔搞的鬼,方才熄灭的火,又一下腾腾燃烧。
好不容易查完文书,到了驿馆。徐凤慜前脚一踏进去,立马就退了出去。
从京城一路而来,当地官员早早就恭候着,打点好了一应食宿,并没觉着赶路的辛苦,这趟差使走得很是惬意。
雍州府的驿馆破旧,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雨,一股子霉味直扑而来。
其他随行的官员,当以徐凤慜为重,他退出驿馆,他们便在外面等着。
远山见黑塔骑在马上,只冷眼瞧着,不敢找他,忙去找老钱:“驿馆着实太破旧了,发了霉,如何能住人。你在前面领路,去你们雍州府最气派的客栈。”
老钱刚想翻脸,眼珠一转,乐呵呵地应了,带着他们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了余氏的归云客栈。
归云客栈掌柜与老钱相熟,见他前来,忙迎了上前。老钱朝身后呶呶嘴,道:“多要一倍的钱。”
掌柜怔了下,顿时了然地道:“钱中郎将放心,到时候如数奉上,一个大钱都不会少。”
老钱道:“记得了,先收钱。”
掌柜一口应了,看到徐凤慜一行的车马,兴奋地迎了上去。
这么多肥羊,发财了!
黑塔回到了将军府,虞昉难得闲暇,搬了摇椅,坐在石榴树下,一下没一下摇晃着手中的蒲扇。
虞冯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单手举着陶罐猛喝,他忙着四处查看地里的庄稼,水渠,晒得与黑塔一样黢黑。
“回来了?”虞冯放下陶罐,问道。
黑塔见虞昉示意他坐,也就没多礼,坐在了虞冯身边,想要去拿他的陶罐,被他抢先一步拿到了手中。
“脏!”虞冯很是嫌弃。
黑塔小声骂了句,虞昉指着矮几上的茶盏道:“自己倒。人都到了?”
黑塔倒了盏温茶吃了,将接到徐凤慜一行之事,一字不落仔细回禀了。
虞冯便是为了徐凤慜前来之事赶回了府城,听完之后只叹息了声,不知如何说才好。
虞昉不置可否,道:“只要你舒坦了,无妨。”
黑塔立刻高兴笑起来,虞冯见他露出一口白牙,看得眼睛疼,干脆转开了头。
虞昉问道:“老钱呢?”
黑塔道:“他们嫌驿馆脏破,不肯住,要住最好的客栈,老钱领他们去了归云客栈。”
说到这里,黑塔恍然大悟道:“钱老臭不会那般好心,居然答应带他们去。我猜钱老臭肯定会敲诈他们一笔,索要好处。”
虞昉神色淡然,不以为意道:“打雍州府过,是该留下买路钱。”
这句话深得虞冯的心,徐凤慜他们一路伸手拿孝敬,到了雍州府,自是该给他们孝敬。
虞冯道:“将军,等下我前去客栈瞧一瞧。”
虞昉点点头:“行。你既然回来了,他们就交给你,劳烦你了。”
虞冯也不客套,手肘撞了撞黑塔,道:“你别往心里去,不拿他当爹,我当你爹好了。”
“滚!”黑塔骂。
虞冯哈哈笑,虞昉不搭理他们,道:“记住了,晚上就在归云客栈给他们摆酒设宴,让他们会账。你们都去喝酒吃肉。吃大户,难得。”
黑塔嘿嘿笑,道:“雁过拔毛,雍州府新增的规矩不可忘。我去跟老钱说,让他先饿着,到时候多吃一些,”
虞昉戏谑地道:“要不你们再去练一会拳脚刀枪,到时候吃得更多些。”
黑塔跳起来,大声应了,朝虞昉抬手施礼,转身跑了出去。
虞冯盯着黑塔雀跃的背影,感慨地道:“也是个可怜的。”
虞昉道:“他不算,他阿娘才可怜。”
虞冯神色淡了下来,道:“景元帝竟然与他投契,真是瞎了眼。”
“不瞎眼,我们哪有机会?”
虞昉答了句,对坐在一旁发呆的铃兰道:“你去帮我买把最便宜的伞。”
铃兰起身出去了,虞冯不解道:“府里有伞,老钱也会做,将军买伞作甚?”
“府里的伞都是老钱亲手所做,手艺好,结实,太贵重了,还是去买一把便宜的。”
虞昉笑道:“我要送给景元帝。”
徐风慜差远山递了帖子到将军府, 欲将前来拜访。
虞昉接过拜帖,还未打开,一股香气便直扑面, 放下帖子,指尖蘸满了亮闪闪的金箔。
“雅致,太雅致了。有钱。真是有钱。”虞昉捻着指尖, 感慨万分。
黑塔蹲在角落,死死盯着某处,双眼似夜里的猛兽。
虞昉对虞邵南道:“去请他来吧。快些, 他们都还饿着,等着晚上饮酒吃饭呢。”
虞邵南看了眼黑塔,走出屋, 对等候的远山交代了。
从进将军府,远山双眼便长在了头顶。
穷酸, 实在是太穷酸了!
大名鼎鼎的将军府, 还没他们徐氏的下人房华丽!
远山鼻子中喷出若有若无的一声,虞邵南想打他,但看在时辰不早,暂时放过了他。
回到客栈, 徐凤慜正一肚皮怨气,坐在塌上,手撑着膝盖喷粗气。
客栈里没冰,徐凤慜热得受不住, 汗水直冒。
一股汗味,是他最厌恶的事情。不过景元帝派下的差使, 他又不能不去,只能强自忍耐了。
远山进屋回了话, 徐凤慜清洗换了身衣衫,边走边随意问道:“将军府可有冰?”
“老爷,将军府穷得连大门油漆都没了,何来的冰。”远山答道。
徐凤慜更气闷了,硬着头皮上了马车。车内闷热,徐凤慜正好打开车窗,顺道看雍州府街头的景象。
这也是景元帝派给他的差使之一,体会民情。
看了几眼,徐凤慜已了然于心,便收回了视线。
天气虽热,街头巷尾的人不算少,穿着各式粗布葛麻衣衫的百姓,或挑着胆子叫卖,或推着堆放麻袋的独轮车经过。
铺子最高不过两层楼,陈旧,门前更不见彩棚。
雍州府最繁华的街道,在京城就是穷人居住的大杂院街巷。
除了地面宽敞洁净。
“穷得连土都被吃得精光,当然洁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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