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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每年七月,广州的天气洇潮潮的,这是台风要来的迹象。
“今年首号台风‘烟花’将于 7 月 20 日夜间到 21 日上午以强台风级在惠东沿海登陆,将给我省带来严重风雨影响,请各位市民继续做好防台风工作,主动避险,确保安全。”
程知微听着车载广播传来的天气预报,看了眼窗外,此时已经是 21 日上午 9 点半,窗外微风徐徐,草木不惊,雨也不见半滴,这可不像号称本世纪最强 17 级台风的本事。
昨天中午,整个气象局气氛沉重,每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天气会商都开了好几轮,最后,由她在演播室里面向全部市民做出通知。
17 级台风是什么概念?2018 年的“山竹”毁了大半个广东,而“山竹”是 14 级。
停学、停运、停航的通知已经全面下达,此时的街上虽然未见风雨,但行人稀少。
以往这个时间属于上班高峰期,塞车是常态,今天因台风“烟花”,大部分公司采取了居家办公。
此时海印桥上只有寥寥几辆车,一路畅通无阻。
那几辆车也许赶着去上班,而程知微与之相反,她是下班。
“烟花”搞得气象局人心惶惶,昨晚帮请婚假的同事尤婧斐加班到半夜,睡没两个钟又爬起来播早间。
方才回看自己的录播,发现脸肿得不像样,这会她只想着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回到家,好好睡个觉。
她家住广州城中心的越秀区,陈家祠附近,老式小区,年龄比她还大,但这一块儿是出了名的生活便利,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父母没跟她同住,早几年在南沙买了套“海景房”,他们去年就搬过去了。
房子是三房一厅的格局,程知微住的是朝南向的主卧,配有浴室。
回到家,程知微洗了个手,她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全套妆容,化的时候费时间,卸妆也费时间。
卸完妆,倒了杯牛奶,单位有饭堂,但因为熬夜加早起,她压根儿没胃口吃饭。
喝了半杯牛奶,检查好门窗,都已经锁紧,这才上了床。
刚躺下没多久,手机不停在震,程知微被震得睡意去了一大半。
她打开一看,微信群已经炸开了窝,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深。
资深天气预报主持人庄瑶失联了。
气象局是排班制,一共就三个气象主播。
最近这一周轮到程知微播早间,庄瑶播晚间,由于特殊天气,午间要加播一次,由庄瑶负责。
眼看就要到午间播报时间,庄瑶始终联系不上,而另一个主播尤婧斐正在休婚假。
雷声轰鸣,程知微起身,拉开窗帘一看,楼下的树开始晃动,满地的垃圾被卷至空中乱舞,很明显,“烟花”正在逼近。
群里的消息还在不断更新,有人担心庄瑶出事了,有人担心午间播报出事故,影响局里。
“我帮庄姐顶一下班吧。”程知微打下这几个字发送。
过了好一会儿,主任在群里问她:“你连轴转几天了,可以吗?”
“可以的。”
程知微下了床,换衣服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抓起手机跟车钥匙就往楼下跑。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暴风已经刮起,暴雨还未降临,程知微油门踩尽,真正意义上的跟风雨赛跑。
等红灯的间隙,她看了一眼手机。
多数同事在群里让她注意安全,有人称她现在就是镇台之宝,可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程知微将手机放在副驾驶座,目光转向窗外,天空呈现出压抑的灰暗色调,云层厚重低垂。
往日喧嚣不再,此刻的广州城正被一种紧张而静谧的气氛所笼罩。
这一路过来就她一辆车,没有人会蠢到跟大自然对抗。
街边的商铺都已经关门,粤式经典凉茶黎雪珍茶铺门口更是用木板加固。
荒凉,这是她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能让一向忙碌的广州静下来,除了过年期间,也就台风天了。
空气闷热潮湿,但程知微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工作两年,她的生活仿佛上了发条,终日紧张而枯燥,日复一日,两点一线。
那些学生时代幻想的精彩工作日常并没有实现,精力无限风光靓丽的打工人只存在于影视剧。
她作为天气预报主持人已经算得上“风光”,可实际上,也只是个灰扑扑的社畜。
程知微在忙碌的工作中时常怀念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尤其是高中,那时候她最大的烦恼是成绩不够优秀,可这一丁点烦恼在一群好友的陪伴下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她心想,等这个台风天过去,她一定要攒一个饭局,上一次聚已经是几个月前。
那个时候,林嘉裕还缺席。
想到林嘉裕,程知微猛然踩了一下油门。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每辆车都是一架时光机多好啊——
踩下油门,冲向的是未来。踩下刹车,停顿的是现在。踩下离合,倒退的是过往时光。
如果真有时光机,她会一直倒退、倒退,直到退到和林嘉裕共有的时光,然后永久熄火。
然而,这只是一辆普通的油电混合轿车,回不到过去,只会稳稳当当地停进气象局停车场。
程知微每回看到眼前这栋破旧的大楼,都觉得心理落差巨大。
影视剧中,气象局高大辉煌,所谓的朋克赛博风,一个个西装革履宛如黑客帝国控制着最新机器。
实际上呢,这座位于海珠区市二宫的气象楼楼龄大,外墙已经斑驳,一丁点也没有“科技创造未来”的影子,朴实得令人怀疑,这儿竟能精准地绘测出每日的天气预报。
程知微下了车,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她抹了一把脸,从车尾箱拿出一把伞。
从停车场走到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此时雨虽不大,风力十足,伞几次险些被掀翻,她不敢停留,加快步伐往前赶。
刚到门口,看到周叙迎面走来,程知微顿足,问他:“看这天就快下大雨了,你去哪儿?”
周叙看向她:“我去庄姐家看看,一直联系不上,担心她出事。”
程知微对这个刚来没多久的新同事不算熟悉,只记得他住的地方跟庄瑶离得近。
“庄姐上下班都走小路。”程知微拿出手机,打开地图,给周叙比划:“这段路,容易出事故。”
周叙点头:“行。”
程知微走了两步,又叫住他:“周叙。”
她走向他:“伞给你,你小心点。要是你见到庄姐,让她别担心,这边交给我。”
周叙接过,眼里的光骤然清亮起来,下一刻,他接过伞,转身离开了。
程知微是来救场的,演播稿也没提前准备,只好一边化妆一边写。
化妆师边给她上底妆,边闲聊:“这天气要换了我肯定就待家里了,你年纪轻轻,还挺爱工作?”
程知微笑笑,敲键盘的手速加快了些。
也许是这种特殊天气还不放假,化妆师带着情绪:“现在的人都在手机上看天气,没几个人看天气预报,你们还风里雨里地跑,这么大的台风天,出了事怎么办?”
程知微仰头让她上唇妆,待上完,她笑道:“是啊,没几个人看了,新时代好像在进行生存淘汰一样。”
实际上,这话不是程知微第一次听,现如今没人看天气预报是大实话,就像网文崛起,纸书没落,电视上的天气预报现如今面向的群众也就是一些不善于用手机的中老年人。
比如她爷爷,每回必看,每天不看就像少了点什么。
化妆师闻言,一边帮她做发型,边道:“不过你们的工资高,自然有干劲。”
造型做好,演播稿也确定了下来。
程知微脱了私服,换上鹅黄色的职业套裙,别说,真的成熟稳重了十岁不止。
朋友经常打趣她,节目中的她跟现实中的她完全判若两人,是完全认不出来的程度。
程知微想,她一个 25 岁的小姑娘,如果穿露脐短 T 给大家播报天气,始终没多少说服力。
她也不喜欢这些过于庄严死板的职业装,但有一说一,这些衣服一上身,她底气足了不少。
11 点半,她进了演播室,开始录制。
“‘烟花’已经从惠东登陆,广州即将面临特大暴雨,此时不宜出行,大家尽量待在家里,如有市民朋友不得不外出,请多加小心,注意高空坠物。”
今天虽然状态一般,但还是一次过。
盯着巨大的显示屏审查了一遍,很完美,无瑕疵,程知微荡着的心落下。
入行一年多,每回出镜还是会紧张,但神奇的是,她越紧张,就表现得越好。
前辈庄瑶都说她有天赋,对于这一点,程知微从不谦虚。
当年气象局这个岗位就招 1 人,然而报名人数多达 3000 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后她胜出了。
乱而能稳,是主持人刻在骨血里的职业精神,这是她性格里的优势。
这些年,文科生不好找工作,尤其她这个专业,新传,出了名的毕业即失业。
那时候她拿到 offer,几个好友攒了个局帮她庆祝,酒足饭饱,个个鬼哭狼嚎,祝福声中还夹杂着对未来的迷茫。
程知微其实也迷茫,这份工虽然体面,薪资也高,但始终没有编制,她只是个合同工。
合同工这三个字,对于厦大本硕毕业生的她来说,算是一个小小的侮辱。
但这个小耻辱,在将近两年的工作里逐渐被新的焦虑取代了。
天气预报主持人只是程知微入门主持行业的敲门砖,而且这份工作,在时代的洪流里迟早会消失。
她其实想做更有社会意义的节目,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在日复一日的平淡里,继续坚持下去。
“知微。”负责新媒体的卓诚敲了敲她的桌面:“一会儿有个直播,你这边准备一下,回答一下网友的问题,时间不长,也就 15 分钟。”
新媒体这一块儿属于宣传部,不归程知微负责,她没立即回应。
“孟巧今天没上班,你救救场。”
“我要准备……哪些问题?”她问。
“问题跟答案我一会给你,大差不差,你照着念就行。”
“行。”
直播是面向全网的,好几个平台同时播。
如果说方才演播室里,程知微面对的是中老年人,那这会儿,她的受众就是一群年轻人。
卓诚让她换回自己的私服。
平时这个账号也会直播,但观看人数最多也就几百人,今天罕见地有一万多人进了直播间。
有人觉得这次的台风雷声大雨点小,就目前外面这情形,不可能有 17 级。
有人吐槽天气预报从来没准过,耽误他开工。
有人问主播的美瞳是什么牌子。
有人说主播这么好看,不去做直播带货可惜了这张脸。
问题刷得很快,程知微不知道该先回哪一个。
她之前的工作不用直面观众,只需站在那几个冷冰冰的机器面前念稿件即可。
好在卓诚会控场,程知微挑了几个不太出格的问题回答。
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这场台风什么时候能过去,孩子要上学,自己要上班,家里老人辛苦种的地还没收成就怕被雨淋坏了……
看着满屏的问题,程知微能感受到他们的焦灼情绪。
这让她想起初入职时,庄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天气预报,报的是民生。”
这个岗位,是每个主持人的入行首选,因为它“简单”。但庄瑶作为一个入行 10 年的主持人,依然在每一场播报中心惊胆战。
但凡出现一个数据错误,都有可能让一群人丢掉工作,没了饭碗。
庄瑶常说,“咱们的职业,没那么重要,但不能因为不重要,就吊儿郎当。”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直面观众,今天之前的她不知道这份工作真正的使命是什么。
这会儿,她隐约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但是具体说不上来。
半个小时后,直播结束。
程知微回到化妆室,瘫倒在座位上,浑身酸软,身心俱疲,拿手机的手在发抖。
从早上 5 点半起床到现在她就歇了回家那一小时,之后便是连轴转没停过,胃里那半杯牛奶早就已经消化殆尽,肚子饿得直响,她却半点食欲也没有。
高强度工作加上肚子饿,胃阵阵抽搐,有些想吐,程知微连忙起身冲到洗手间。
这似乎成了她的职业病。
每一次进入演播厅,她虽然看上去冷静自持,但实际上每回都高度紧张。
她害怕出错,害怕出意外,害怕出问题,所以心弦一直绷到快要断裂。
直到出了演播厅,她悬起的心,才会正常回落,紧随其后,身体的疲惫,像一道飓风贯穿了她。
程知微干呕了几声,胃里空空,也没东西吐。
手机再次震动,她打开一看,心猛烈地颤了一下,然后是长久的停顿。
裴简在群里发的信息——
“林嘉裕回来了,一块聚聚呗,谁能来?”
这天是 2023 年 7 月 21 日,中午 12 点 13 分。
台风“烟花”和林嘉裕一起“降临”在了广州城……

程知微离开化妆室,先是快步走,出了电梯,最后小跑起来。
在门口,碰巧遇到刚刚回来的周叙,他一身雨水,高挺的身影带起了一阵潮湿的细风。
两人一个往外跑,一个往回走,险些撞上。
“外面下暴雨了,你还出去?”周叙站定,见她神色匆匆,伸手拉了她一把。
程知微全部心思都是方才那条短信,她对着周叙点了点头:“我有点事,庄姐找到了吗?”
周叙摇头,一边推开了玻璃门,又问她:“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程知微摇了摇头,和他错身而过,快速跑向停车场,拉开车门,上了车。
程知微说不上为什么,她此时此刻脑子里就三个字,想见他。
风拍打着车窗,以程知微这一年多播天气的经验来看,这时候的风速已经是 10 级标准,这些疾风能够把大树掀翻,也能把广告牌变成致命的飞行物。
疾风吹暴雨,天地间扯起了一片白茫茫的巨大雨幕。
广州并不临海,有一个玄学说法,说自从莲花山那座观音建了之后,基本上台风没正面袭击过广州。
虽然不曾直面暴风眼,但极端天气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
车子开始剧烈摇晃,雨疯狂砸下来,程知微定了定心神,加快车速,期望能在暴风正式来临之前到达。
裴简家在嘉禾望岗,距离气象局开车要一小时。
程知微今天要见到林嘉裕,就必须从海珠穿过天河,再到白云区去赴约,这听起来属实疯狂。
可是她为他疯狂,像这种不要命的疯狂,已经有过三次了。
今天,是第四次。
嘉禾望岗在 2 号线尽头,有人说这是个分手站,因为它向北是白云机场,向南是广州南站,一南一北,分道扬镳。
程知微见过有游客在这个站打卡,也听过专门为这个站写的歌。
不过,这只是广大文艺青年赋予这个站的浪漫。
实际上嘉禾望岗这四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只是把周围两个村的名字合在了一块儿。
同时,这里也是全市人流量排名前三的地铁站,因为这里拥有三号线跟二号线两条热门线路,早晚高峰期人潮拥挤,每天都限流,因此也被广大社畜赐名“嘉禾乱葬岗”。
红灯停,程知微看向窗外,对着那四个字出神。
她想起她跟林嘉裕,自高考后,她闯南,他走北,明明还在一个国家,却仿佛拥有时差,一刻也对不上。
绿灯慢慢起,车子一路奔驰,淌过低洼处,溅起大块大块的水花。
程知微开着车,时缓时急地朝着目的地驰骋。
暴雨狂风下,现在的广州成了一座空城。
只有一辆白色车子破开风雨直行,像深海里一尾孤单的鱼。
程知微听着雨水砸在车玻璃、车顶上的噼啪声,心里越来越慌乱。
越靠近目的地,程知微越不知所措,她疯狂的想要见他,又胆怯的不敢出现。
待她停好车,下了车打开后备箱,这才想起来伞在今早给了周叙。
她只好一头埋进雨中。
她知道裴简家在哪一栋哪一层哪一间,却在逐步的靠近中想要随时转身,原路返回。
最后,程知微站在单元楼门口,手抬起,久久未按下门铃。
凭着一股莫名的冲劲跑了过来,这会被雨一淋,醒了三分。
她跟林嘉裕多久没见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她的毕业典礼上,裴简跟他一起来的。
那时候,他的出现补足了程知微学生生涯最后一块拼图,再无遗憾。
拍完大合照,裴简把花塞到林嘉裕手里:“你俩去,去拍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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