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冯吃惊地道:“高樟是严宗的亲家,是自己人,他怎么会下手?”
“亲家而已,姚太后母子不是也闹不和么。高樟嚣张,自傲,办砸了差使,差点给严宗带来麻烦,严宗要除掉这个累赘了。”
虞昉手指点着案几,道:“闻十三在京城,能接触到消息之处,莫非是青楼楚馆。皇宫那边他进不去,严宗这边倒可以想想办法,严宗有傻儿子,傻儿子不被防备,又得疼爱,可以用一用。”
虞冯对虞昉佩服不已,望着她清瘦的脸,不禁叹息劝道:“将军思虑太多,要注意身子啊!”
虞昉开始铺纸,头也不抬道:“待我拿回聘礼,我就不思虑了。冯叔,你将酒拿下去吃,别舍不得,一坛酒而已,还是吃得起。吃完了,再让老钱去余老太爷府上走一圈。”
老钱去走一圈,便是拿酒拿肉了。他就在纳闷,老钱每次前去余家都理直气壮,原来是得了虞昉的默许。
虞冯忍俊不禁,抱起酒坛,道:“我去分给老钱一碗,待铁石运回来,他要忙着打披甲,辛苦他了。”
虞昉笑着说是,虞冯刚走门,老钱脸上挂着难以形容的笑,从外面走了进来。
老钱鼻子灵,鼻翕扇动了几下,眼睛一亮:“虞老抠,你舍得吃酒了?”
虞冯虚踹了一脚,狐疑地打量着他,问道:“你为何笑得那般猥琐?”
“虞老抠你没见识,我不与你计较。我是动容,动情的笑。”
老钱抢白完,还不忘对虞冯叮嘱:“虞老抠,酒你别吃完了,也别藏着,等下我要来吃一碗。”
虞冯懒得搭理他,抱着酒坛回了值房。老钱头刚探进去,虞昉的声音便响起:“进来吧。”
老钱搓着手,嘿嘿笑着进了屋,在案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脸上堆满笑,问道:“将军可忙?”
“忙,不过我能一心二用,你说吧。”虞昉手下不停,写着字道。
老钱咳了下,道:“将军,大虎拖我给他媳妇儿打了个金手镯,就是上次你赏给大虎的金子,他全部拿来打金手镯了。”
“嗯。”虞昉嗯了声,以示听到。
“大虎家中并不富裕,上有老娘下有一双儿女,我觉着大虎这是不会过日子,劝大虎只打一半,被大虎说教了一通。大虎说我不懂情。”
老钱拿出打好的金镯子来回打量,“我思前想后,觉着大虎说得对。春天来了,我打算向桃娘子求亲。”
虞昉笔尖一顿,道:“你提及大虎,与你打算之事连起来,我听不出有任何的关系。倒像是春天来了,你开始思春了。”
老钱脸皮厚得很,不见尴尬,笑嘻嘻道:“我就是羡慕大虎与他媳妇儿,也想要如他那般,能拿出全部家当,给她打金镯子,命都可以给她的媳妇儿。”
虞昉极为不负责任道:“这还不简单,你将你全部家当拿出来,都给桃娘子不就行了?”
老钱一愣,道:“不成亲,那不是白给了?”
虞昉咦了声,“你连钱都舍不得,还敢说连命都给她?”
老钱思索了下,道:“那......钱给她,命我自己留着。”
虞昉写完了信,等着墨汁干,顺道收拾笔,敷衍了句,“这样啊,你来找我究竟何事?”
老钱讪笑着,很没底气道:“将军情信写得好,我想求将军替我给桃娘子写封情信,我拿去向桃娘子求亲。”
“你自己写。”虞昉断然拒绝。
老钱不敢多求,只能可怜兮兮道好,起身告退。
走了几步,老钱听虞昉在身后说道:“我觉着,你会被桃娘子用银针扎死。”
老钱大受打击,回转头奔到案桌前,问道:“将军为何会这般认为?”
“如大虎所言那般,你不懂情。”
虞昉指着老钱油光光的衣袍,“桃娘子喜洁,你太脏了。桃娘子不喜你看她的眼神,你却经常将眼珠子都巴在她身上。你兴许是由衷深情,对桃娘子来说,却是冒犯。”
老钱脸色变幻不停,耷拉着肩膀,一幅深受打击的可怜样。
虞昉揉了揉眉心,她身边这群人,真是谁都不省心。
老钱一双手灵巧得很,是上好的工匠,她还要靠他管着披甲之事,不能让他被桃娘子弄死了。
虞昉道:“你照着我阿爹对阿娘那般,能学到一两成,桃娘子可能会对多看一眼。”
虞怀昭洁身自好,待妻子一心一意,哪怕她去世之后,亦未再娶,守着只有她一人的承诺。
老钱挠了挠头,道:“我万万不敢与大元帅相比,只是一两成,我恐都做不到。”
虞昉只哦了声,“那就没法子了。”
老钱神色若有所思望着虞昉,问道:“将军,你看不上他们,可是没遇到如大元帅那般的人?愿意替你去死还不算,要能活着时,能待彼此忠贞不二,携手一辈子才算?”
虞昉道:“你说什么胡话。”
老钱呆了下,问道:“那将军是为何?”
人太多,她做不到啊!
这句话,她就不让老钱知道了。
虞昉封好了信,靠在椅背里,双手交叠胸前,斜睨着他:“马上要打仗,匠作营那边的差使你都做好了?”
老钱头皮一紧,不敢再追问,忙不迭退了下去。
走出门,老钱想到酒,心道正好借酒浇愁,转身向西拐去虞冯的值房。
半道中,老钱与虞冯相遇,只见他神色严肃,道:“姚太后来懿旨了!”
正事要紧, 老钱将他的郁闷委屈,吃酒之事全部抛在了脑后,跟着虞冯去了书房。
虞昉见两人神色凝重, 问道:“梁恂动手了?”
虞冯摇头,“不是梁恂,是姚太后。向和派人来称黄宗尚已经走到了梁河县, 说是前来传太后的懿旨。”
虞昉哦了声,满不在乎道:“他来就来吧,黄宗尚也是老熟人了。无论姚太后的懿旨关乎何事, 我们只坚定朝想要的方向走,只适当做出调整。”
“我早说嘛,将军岂会被一道懿旨困住。”老钱瞥了眼虞冯, 很是嫌弃他的小题大做。
虞冯懒得骂他,皱眉道:“陛下与姚太后不合, 我猜姚太后懿旨肯定没好事。将军真打算置之不理?”
虞昉淡淡道:“理啊。当然要理。”
老钱骂道:“当年将军被她强行带到京城, 大元帅平时无事,夜里经常望着京城的方向发呆。我们都清楚,大元帅是在想念将军。那时我们就恨不得打到京城,将将军抢回来。我看, 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如将军也将姚太后儿子抢来,让她在京城日夜难安。”
虞冯气得朝老钱踢去,被他灵活地躲开了。虞冯没好气骂道:“老钱你闭嘴, 少胡说八道!姚太后儿子是景元帝,你请尊豆腐菩萨来, 天天供着守着,你可是嫌事情还不够多?”
老钱一脸的不服气, 虞昉摆摆手,“好了好了,你们别吵,头疼。”
虞冯立刻关心道:“将军可是身子不适,我去让桃娘子回来,给将军看看。”
“我没事,准备一下,我去牛凹关。”虞昉道。
“那懿旨的事......”虞冯迟疑了下,道。
“懿旨就是一张废纸!”虞昉声音沉了几分,道:“成日没完没了,她有本事亲自来雍州府,圣旨懿旨一道道下有何用!”
“将黄宗尚打回去!”老钱挥舞着手臂,愤愤道:“他每次来都吃吃喝喝,还要拿一些走,真是可恶!”
虞昉看向虞冯:“你留在这里,照原来那样客客气气待他。余老太爷那边的马匹一回来,马上送些到关口。”
虞冯愣了下,虞昉虽看上去与平时并无不同,她还是生气了。
也是,朝廷步步紧逼,神仙也会动怒。
“春耕的事要抓紧,现在还有些粮食,以赈代工,疏浚水利河道,修筑城墙,道路。”
虞冯忙应是,“将军以前吩咐过,属下都已经安排了下去,将军放心。”
虞昉唔了声,再吩咐老钱:“你好生盯着匠作营。”
老钱赶紧应下,与虞冯一道告退前去忙碌。虞昉面无表情铺纸磨墨,写了封信蜡封好,交给虞冯,让他拿给黄宗尚交给景元帝,她片刻都没停留,叫上桃娘子,启程前往关口。
韩大虎得知虞昉前来,赶紧从城墙上下来,准备回到营地迎接。走到一半,与身着戊装的虞昉相遇,他赶紧上前见礼:“将军来了。”
虞昉摆摆手,脚下不停往城墙上走去,问道:“情形如何了?”
韩大虎忙跟在身后,回禀道:“这些时日西梁兵经常偷偷跑过来,想要在偷偷登城墙。我们已经警告他们,只要靠近,便杀无赦。来回榷场做买卖的商人,见状都不敢前去了,都在关口附近观望局势。”
“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了。那些商人不用管,只要一打仗,他们跑得比谁都快,”虞昉道。
韩大虎闷闷不乐道:“将军,弟兄们都憋死了,有朝廷和议在,榷场还有税官,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怕给雍州兵惹来麻烦。”
虞昉已经登上了城墙,放眼房去,西梁兵的营帐林立。正中扎着主帅的营帐,旁边的瞭望台上,兵丁正在值守观望,西梁兵梁字旗,在风中飘来飘去。
在靠近射成外的地方,西梁兵的投石机,登墙梯摆在那里,兵丁在来回忙碌,好似要准备时刻开战。
太阳逐渐西斜,风越来越大。虞昉沉吟了下,问道;“床弩可射得中他们?”
韩大虎奇怪地看了眼虞昉,心道她如何会不知道床弩能射多远,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能。只是床弩射得随远,射得却不大准,需要的箭矢多,要近百人拉开,折损大。现在关口只有两架,不轻易用。”
“不用担心箭簇,只要有兵器,比起兵器,还是人命为重。”
虞昉看向愣住的韩大虎:“记住了,以后做排兵布阵时,将人放在首要,至于箭矢,弓弩,次之。这些我会想办法筹备。”
韩大虎眼睛一热,雍州军穷,都是靠着拼命在与西凉兵厮杀。
虞昉的声音虽平淡,却像是澎湃的洪水,打得韩大虎的一颗心,跟着滚烫炙热。
“我们下去,商议一下,弄死他们!”虞昉边说着,转身朝城墙下走去。
韩大虎跟在身后,咧开嘴笑,顺道抹了把脸上的泪水。
在太阳即将坠入天际时,西梁兵营开始照饭,炊烟在空中袅袅升起。
岗哨盯着城墙,如以前一样,城墙上开始换值,人头攒动。
连着盯了多日,雍州兵并无不同,岗哨不禁打了个哈欠,同时将衣领拉紧了些。
太阳下山后,天气越来越冷,瞭望台上风大,吹得骨头缝都发寒。
岗哨百无聊赖看向伙夫那边,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换值,好赶紧去用饭。
突然,岗哨好似听到了吱嘎的声响,他以为是自己脚下的瞭望台晃动,不禁低头看去,咒骂了几句:“这些狗东西,就知道糊弄五皇子,瞧这破玩意......”
箭矢呼啸着,破空而来,岗哨愣愣抬起头,瞳孔顿时猛地一缩。
密密麻麻的箭矢,像是夏日雨后池塘边的蚊蝇,一起飞了过来。
岗哨颤抖着拿起旗帜挥舞,吹响了哨。
“雍州兵打来了,雍州兵打来了!”
震天的喊声,伴着一道道的箭矢声,撕破了傍晚的宁静。
梁恂正在帐篷里与牟其善说话,听到哨声神色猛地一变,西川冲进了帐篷,紧张地熬:“五皇子,雍州兵动手了!”
惨叫声接连想起,梁恂脸色一黑,厉声道:“整兵,迎战!”
牟其善想劝,梁恂已经冲出了帐篷,他赶忙追上前,同时对西川道:“快快快,去准备披甲,别伤着了五皇子。五皇子,你别跑到前面去。”
西梁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离城墙近的投石机与登墙梯的兵丁,死伤大半,其余的忙转头朝远处跑。
有些跑不及的,陆续中箭倒下。
梁恂几乎跳着脚嘶喊指挥,西梁兵接连后退,方躲过了床弩的射击。
另一边,骑在马上,全幅披甲的雍州兵,从城门奔出,如一阵疾风冲向雍州兵,长枪挥扫刺杀,所过之处,西梁兵如割麦般,一茬茬倒下。
“五皇子,快退,退!”牟其善几乎坠在地上,死死抱住了目眦欲裂的梁恂。
西川跟着拉住了梁恂:“五皇子,前面危险啊!”
梁恂吼道:“老子怕了她不成,虞昉那娘们儿玩偷袭,老子不怕!”
牟其善道:“五皇子,虞昉她是疯了,你别跟着她发疯啊。咱们先避退一二,她这般的打法,箭矢很快就没了,马匹也不够,兵马粮草都不足,她打不起!”
梁恂血红着眼,看到雍州骑兵在西梁兵中横冲直撞,迎上去的西梁兵很快便倒下,或掉头就跑。
“退兵!”
梁恂抬起头,太阳坠入了天际,余下一片血红的云,他双目刺痛,闭上眼,哑着嗓子下令;“退兵!”
吩咐完,梁恂不甘心怒吼道:“质问大楚朝廷,为何出尔反尔,既然他们不顾和议,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副将赶紧下令,西梁兵一窝蜂仓惶奔逃,雍州兵追了两里地,韩大虎鸣鼓收兵,哈哈大笑着回转身,去收战利品,捡回箭矢。
虞昉等在兵营,韩大虎回来,来不及歇口气,忙眉飞色舞向她回禀战况:“将军,那梁恂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流着泪跑了!我们没紧追,哈哈哈,将军,西梁连营帐都顾不上了,我瞧着还有兵器,投石机,好多好多的好定西。这一仗,我们还有得赚!”
“我们的伤亡多少?”虞昉问道。
韩大虎脸上的喜悦淡了下,道:“还未计算好,不过,我瞧着没几个。只马伤了不少。多靠床弩箭矢,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再骑兵追杀,这一仗方很快,赢得也痛快!”
虞昉道:“辛苦你们了。伤亡的将士,一定要妥善安置,送他们归家,将抚恤送到他们亲人手上。”
韩大虎抬手一礼,慎重道:“属下听令!”
虞昉道:“先去歇一歇吧,我去伤兵营瞧瞧。”
这一仗很快就传开了,黄宗尚听虞冯连编带吓,丢下姚太后申斥虞昉,召她即刻进京的懿旨,马不停蹄奔回了京城。
果真边关可怕,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刀箭无眼,要是西梁兵打到府城,他的命说不定就丢到了雍州府!
姚太后气得快吐血,阴沉着脸来到乾元殿,景元帝不在御书房,他斜倚在暖阁里,正在看信。
“雍州兵跟西梁打了起来,大楚辛苦签订的和议,被她毁于一旦,她要作甚!她要显摆自己,她要穷兵赎武,将大楚都拖入大战中!”
景元帝眼都没抬,凉凉道:“雍州兵不是大胜么?”
正因为雍州兵大胜,民间对朝廷骂声不断。
朝廷要急着筹措给西梁余下的岁赐,库藏那边的金锭再也不能动,户部便从地方州府先行征收。
地方州府向百姓摊派,引得百姓群情激奋,反抗四起。
朝廷与西梁的和议,质疑不断,姚太后也被声讨,认为她要卖了大楚。
姚太后指着他,手指都在颤抖:“你!混账东西!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事到如今,你不与我母子齐心,反倒还与我置气。这是你的江山,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
景元帝道:“阿娘,我说过,阿娘若要一意孤行,尽管去做便是。阿娘下了懿旨,我从没拦着阿娘。阿娘再去下懿旨便是。我的江山,都交给了阿娘,任由阿娘处置。阿娘,你还要我如何做,你才能满意?”
姚太后神色灰败,说不出的失望,盯着景元帝,心头千种滋味,终是化作了冰冷。
“既然你这般说,那我也无需管你,由着你发疯去!”说罢,姚太后拂袖而去。
景元帝抚着信,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对不住,阿昉。打仗劳心劳力伤神,你又累病了。我会陪着你,深爱到底。”
将信折起来,信上最后的两行字,在景元帝眼前出现。
虞昉的字迹秀气工整,在宣纸上写着:“若是爱,请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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