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见多了她这样的病人,只说她的情况并不严重。
可她说她也想死,也想感同身受奶奶死前的最后一刹那,到底有多疼。
医生神色认真的看了她半天,最后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让她吃些药控制一下情绪,又开导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其它先放到一边。
医生说什么,程知微都是点头。
拿药的时候是林嘉裕帮她拿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翻涌,很想跑上前去抱住他。
可人来人往,她干不出来这种事。
一直要到中午了,两人才从医院出来,在公交站,等车来。
程知微站林嘉裕边上,她紧张又无力,能和他,这样肩并肩的时刻,她曾无数次幻想过。
可是现在,幻想里的兴奋、小鹿乱撞的情绪,被一种名为“生离死别”的情绪深深的泡在身体最低处。
程知微试着让自己开心,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救了,她对喜欢的少年,都提不上任何情绪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目光刚好擦过林嘉裕修长的手,才发现他两手空空。
他好像并不是如他所说,来帮他妈开药的。
他是碰巧出现在医院?还是专程过来陪她?
程知微在夏日蝉鸣中,呼吸不畅,只感觉到燥热像乌云,压得她难受。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开口,却见他指了个方向:“你想不想去那边逛逛?”
海幢寺,广州最古老的寺庙之一,曾经是岭南佛教的发源地。
很多人都说在这里许愿很灵。
程知微活了 17 年,对神灵不曾这样虔诚过。
奶奶去世,她说服自己,宇宙中存在另一个世界的,奶奶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祈求神灵保佑另一个世界的奶奶,无病无灾,开开心心。
上了香,点了灯,程知微又求了一条开光的手串。
碧绿色的珠子晶莹透亮,戴在手腕冰冰凉凉。
一整天,林嘉裕一直陪着她,从海幢寺出来,他又把她送回家。
从海幢寺到陈家祠,这一段路,一共 6 个站,全程要半个多小时。
他们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林嘉裕就坐在她右手边,她靠窗坐着。
车内又闷又热,程知微好像没有任何知觉,林嘉裕倾身过来,打开了车窗。
这是程知微第一次单独跟林嘉裕待那么久。
有一段路是老石子路,公交车颠起来,落下去,程知微怔怔地望着窗外。
夏日晚风,夕阳熔金,路旁开得疯狂的火焰树,赤红的火焰花在热风里狂野地招摇。
泛黄老旧的玻璃窗上,倒映着火焰树的绿影、夕阳烧红的大片晚霞,还有火焰花细细碎碎的热烈。
小小的一块玻璃,在这个黄昏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而林嘉裕的侧脸静静的被天地画了进去。
他的脸很白,是一种苍冷的白,鼻梁细长挺俏,他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涌出深深的剪影。
公交车在颠簸,程知微看着车玻璃里会动的林嘉裕。
这也是第一次,她这样明目张胆的看他。
她望着玻璃出神,玻璃上闪过一道人影,程知微并没有理会。
直到玻璃上,绿影里的林嘉裕直直转过头,朝她看来。
那一刹那,程知微紧张到心跳怦然,她来不及收回视线,只是慌措地低下头。
半小时后,两人下了车。
“林嘉裕,谢谢你。”程知微道谢:“耽误你这么多时间,不好意思。”
林嘉裕摇了摇头:“你记得按时吃药,好好睡一觉。”
他沉默了片刻,又认真说:“不用强迫自己不去想,痛苦就痛苦,难受就难受,不用假装开心。”
“程知微,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神。”
“是这家医院。”
林嘉裕记忆很好,他也没忘:“罗医生,他去年评上副主任了。”
“你……”程知微皱了皱眉。
“我妈。”
林嘉裕解释:“这么多年睡眠问题还是没彻底解决,一焦虑起来就失眠。”
林嘉裕妈妈是实实在在的女强人,广州餐饮界的扛把子,也是把粤菜发扬光大的大佬。
她白手起家,靠着好手艺在广州激烈的餐饮竞争中争得一席之位,同时也趁着时代的东风,在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吃下了海外市场。
“阿姨没逼你去继承她的家业?”程知微笑问。
“天天念。”林嘉裕也笑:“不过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听她的。”
“我一直想问你,'知粤馆'的盐煎排骨怎么下架了?”
盐煎排骨,程知微的最爱。
当年“知粤馆”还是中华广场后边一家不起眼的大排档,开始时这道菜并不在菜单上。
只是因为程知微爱吃,后来加上去了……
两瓶消炎药吊完,程知微喊护士帮他收针,恰好外卖也到了,她下楼去拿。
午餐很丰盛,脆煎金钱鳗、美极鲜虾、啫小雪花牛肉、白灼生菜、椰子竹丝鸡汤。
惠食佳价格偏高,但出品对得起它的价格。
“我记得你之前喜欢这些,不知道现在口味有没有变。”她把米饭放到他手边。
林嘉裕扫了一眼桌上这几个菜,看向她,眼神微变。
程知微有片刻窘迫,她把他的喜好深藏心里多年,此时在他这个眼神里,彷佛被看穿。
好在林嘉裕没发现她的异样,半晌,他垂眸,拿起筷子:“没变。”
他右肩受伤,整只右手动不了,程知微拿了双公筷给他夹菜。
不一会儿,他那碗白米饭上是堆满小山的肉菜。
林嘉裕哭笑不得,抬眼制止她:“可以了。”
程知微见他没动筷,连忙起身。
他不是左撇子,左手拿筷子太为难他了,于是又给他换了根勺子。
时间已经将近 3 点,两人安静地吃着饭。
吃过午饭,林嘉裕神情困倦,程知微帮他拉好床帘,让他好好睡一觉。
午睡时间,周遭安静,病房内只有程知微按手机发出的一丁点声响。
她起身,把阳台窗户关紧,轻手轻脚出了病房,在楼梯间给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
回想工作这两年,程知微几乎没请过假,没想到第一次请假是因为林嘉裕。
主任没多问,爽快地批了,让她自己找庄瑶跟尤婧斐商量一下谁能顶她的班。
程知微给她俩各发了条短信。
庄瑶收到她的短信后回得很快,程知微一五一十告知,只是把林嘉裕的身份模糊了,只说是个朋友。
“行,没问题,我替你两天。”庄瑶同样爽快应下。
确定好请假事宜,她又跑到护士站,询问一些术后护理的注意事项。
“便盆尿壶买了吗?”护士问她。
程知微摇头。
“做完手术没那么快能下床,人有三急,你还是给他准备一个吧。”
程知微点头。
“注意事项你可以看这张表,术后尽量饮食清淡。”护士递给她一张 A4 纸,程知微忙收下。
医院对面有几家卖医疗器械的,程知微进了一家连锁店,不巧的是她要的两样都卖完了,店员让她去隔壁看看。
程知微跑了几家,要么售罄,要么没进货。
七月的广州就像一个巨型烤炉,毫无防晒措施的程知微像铁板上炙烤的肉,她隐约能闻到身上的烧焦味。
这天气越来越极端,前几天还狂风暴雨,今天又艳阳曝晒。
程知微站在潮湿沸腾起来的广州城,目光穿过头顶繁绿的树叶,往天上望去,又落下。
天空青白,太阳灿烂,云朵零散地悬浮,空气里低飞的蚊虫,成片地起舞,像一股黑色小旋风。
她知道,不久的未来会有持续性的暴雨天气。
程知微是气象主持人,有时候监控出来的天气,并没有像现在自己亲自感受到的真实。
中华上下几千年,古人对天气的感知是来自看天看云,看风看物,程知微深谙历史沉淀下来的天气观测。
如今虽然有卫星检测,却不能百分之百精确的预测所有人头顶这片天的情绪。
程知微心想跑了几条街,跑出一身汗,终于在一个卖杂货的超市找到这两样东西。
结完账,接到裴简的电话。
程知微一手拿手机,一手提购物袋,等红绿灯的间隙,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裴简问她:“林嘉裕怎么样了?”
“刚吃完饭,睡着了。”程知微说:“精神还可以。”
“你那边怎么这么吵,没在医院?”裴简问。
“出来买东西了。”
裴简笑笑:“这几天辛苦你了。”顿了顿:“我没那么快回去。”
他话音刚落,那头一道清甜的女声响起:“到你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打电话?”
裴简回了她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绿灯起,程知微过马路,边对他道:“你忙你的吧。”
裴简挂下电话前,说了句:“我这是给你机会了啊,你好好把握。”
程知微还想贫两句,他那边已经收线。
回医院这一路,程知微脑子里闪过很多次裴简给她提供的“机会”。
这些年,他乐此不疲地做媒,又每每恨铁不成钢地督促她再进一步。
可惜程知微向来慢热,就连感情这种事也是如此。
她享受喜欢、关注林嘉裕这个过程,从来不以达到某种目的做驱动。
因此,这么多年过去,这场“轰烈lvz而无声”的暗恋,只有裴简知道。
就连当事人,估计也未曾察觉她的心意。
程知微回到病房时,林嘉裕不在床上,问了护士,才知道他被推去做核磁共振了。
她把东西放下,又跑下楼去找他。
程知微到放射科时,林嘉裕刚好从 MRI 室推出来。
看到她焦灼的脸,他对她笑了笑,安抚道:“常规检查,别担心。”
程知微扶着他下了床,“结果什么时候能拿?”
“这次的结果不用打印,医生电脑就能看到。”
回到病房,林嘉裕看到桌面上的便盆跟尿壶,神情窘迫。
“我还是……请一个护工吧。”他道。
程知微对上他的眼,尴尬的氛围弥漫开,她眼神躲闪,闷声说了句:“也行。”
下楼一趟,林嘉裕出了一身汗,明天做完手术后,肯定没那么快能碰水,他打算洗个澡。
“我去叫护工帮你。”程知微说着便要走。
“不用。”他喊住她:“我现在还可以自己来。”
程知微闻言,收住脚步,又道:“那我给你拿张椅子,你坐着洗。”
洗手间里水流声传来,程知微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脸颊滚烫。
她出了阳台,合上门,倚着栏杆静静吹风。
一天里,只有在落日时分,风才稍微没那么闷热,能让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此时的太阳不再是白日里那个耀眼的光球,它变得柔和,不再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望着绚烂斑斓的天空,程知微想起浴室里的男人。
林嘉裕就是那个光彩夺目的太阳,可这仅限于她平日里看到的。
而这会儿,这个行动不便的,处处需要她关怀的男人,他不再可望不可及。
他需要她。
程知微被这四个字灼得心火在烧。
在今天之前,只有她需要他,他不曾像现在这样处于弱势。
这种被他需要的感觉可真好啊。
程知微抬头望天,天空变幻,晚霞的余晖交错斑驳,落在她脸上的光影再不灼人。
晚风像羽毛,钻过她的肌肤,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滕王阁序》的名句,高中语文课必修课里最重要的一篇文言文。
程知微觉得她在林嘉裕那里不一样的开始,大概也是因为这篇文言文。
高考后的最后一次聚会,一群热烈的少男少女,放纵在 ktv 里,唱放纵、唱分别、唱周杰伦的《晴天》、唱那些遗憾……
唯独程知微配合着一首《友谊地久天长》的 bgm,给林嘉裕背了一篇《滕王阁序》。
这一刻,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让程知微隐隐生起一种错觉来。
她好像实现了那时候最青涩的愿望。
程知微心想,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然而这不符合自然规律,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不管是痴情人,还是失意人。
太阳的边缘触碰到地平线,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取代阳光的,是昏黄的路灯,明亮的白炽灯,灯光四起,点亮这座城市。
程知微怅然若失地四处张望,不远处的海幢寺灯火通明,在一众破旧的楼房中肃穆静立,三角瓦屋中央是一朵绽放的莲花,她望着它出神。
身后的阳台门被拉开,程知微回过神,转身看他。
林嘉裕带着一身湿热的水汽,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他打破沉默:“外面不热?”
她进了屋,问他今晚想吃什么,8 点过后就不能进食了。
林嘉裕摇头:“没什么胃口。”
“那我给你叫份汤?或者甜品?”
“都不用。”
夜幕降临,距离手术时间越来越逼近,林嘉裕也不再像下午那样镇定自若。
说到底,明天医生要在他肩膀上开一刀,再放个钉。
虽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想想也觉得瘆人。
程知微捕捉到他情绪不佳,温声道:“裴简给你拿了台 switch,要不打会游戏吧?我陪你。”
林嘉裕接过她递过来的游戏机,心里一动,他登上许久没登的号,只看了一眼,眼神暗了暗。
半晌,他神色如常,抬头看了一眼程知微:“你玩过《休斯花园》吗?”
程知微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没有。”
林嘉裕笑笑,盯着 switch 屏幕:“这游戏好久了,我记得我们高中那时候就有的。”
他说:“剧情在今天看不算出色,但很耐玩。”顿了顿,又说:“可能是因为有个很好的游戏搭子吧。”
他看着程知微:“你可能很难想象,有人陪我玩这个游戏玩了快 10 年。”
“不过最近那人不怎么上线了。”林嘉裕有些怅然若失。
“10 年。”程知微讷讷地重复。
“是啊。”林嘉裕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个简单的经营游戏我竟然玩了 10 年。”
“这么好玩啊。”程知微说:“那我也创个号,陪你玩。”
程知微在折叠床坐下,说干就干,立即给自己申请了个号。
游戏一开始,她从大城市回到一个小乡镇,她必须跟着奶奶学习种菜买菜做菜。
“这个设定让我想起周叙他奶奶。”程知微脱口而出。
林嘉裕点头:“那天从儿童公园回家,一路上她跟我说了很多她年轻时候的事。”
50 多年前能进农科院的科研人才,在当年是凤毛麟角。
老太太告诉林嘉裕:“现在的年轻人老说节食减肥,他们是不知道,我们那时候根本就没吃饱过,每天就想着一亩地怎么种出更多的粮食。”
“当年的机器没现在发达,我们每天就泡在天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别说下这么大的雨,就算下冰雹,也要在田地待着。”
给她的菜拉雨棚,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工作。
哪怕老太太把至亲的孙子都忘了,也无法忘记这项“工作”。
程知微进入角色很快,在他的指导下度过新手村第一个难点——种菜。
“你现在可以认识其他人了。”林嘉裕对着程知微道:“看到我了吗?”
程知微看到他在里面的扮相,声音不自觉提高:“你怎么是狼人?”
“狼人”给她送了一桶鱼。
“我是不是可以把这些鱼煮好送给你吃?”她问。
“可以。”
“你喜欢什么口味?红烧?清蒸?还是油炸?”
“你没有油,还得去买油。”
“……”
虽然是个经营类游戏,但又加了许多有趣的设定,比如原来奶奶是女巫,可以通过魔法来干活。
程知微一个普通玩家吭哧吭哧做了一桌子菜,也不如林嘉裕手指一点,就变出了满汉全席。
“你怎么也有魔法?”她惊讶,扭头看他。
“每个人都可以有。”林嘉裕笑道。
“那我是不是也能成为女巫?”
“可以,不过……”他顿住。
“什么?”
“你要先找人结婚。”他看着她的屏幕,耐心解释道:“找谁都行……”
“结完婚才能拥有魔法?”
“嗯。”
“那……狼人可以吗?”
她忽然抬起头,脸上灼热的烧痛让她一瞬间,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此时此刻,林嘉裕坐在床上,身上白净的短袖,他垂着头。
他永远这样的,干干净净,清清朗朗,又高不可攀的。
程知微手在抖,喉咙又痒又疼,她笑着问他,“林嘉裕,你可不可以跟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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