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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数据分析是一个高强度的繁琐的脑力劳动过程,这些让程知微害怕的数据却是周叙的日常。
“再给我半个钟。”周叙对她道:“还剩最后一个表。”
他又问:“你朋友的伤怎么样了?”
那天之后,程知微在微信上找过林嘉裕,他让她别担心,就一点小伤,他没那么矫情。
她回道:“没什么事。”又问:“奶奶还好吗?”
“她没事,一直惦记着要请你们吃顿饭。”
程知微笑笑:“好啊。”又问他:“吃早餐没?”
周叙摇了摇头,疲惫的眼神像一道黯然的光,轻轻落在黑暗里。
“我给你带早餐,想吃什么?”她问。
“都行。”
程知微从饭堂打包了两份炒粉,两个鸡蛋,几个奶香小馒头,担心他不够吃,又折返拿了个糯米鸡。
她回来时,周叙已经不在座位,程知微把他那一份早餐放下,进了化妆间。
今天化妆师请假,只好自己上。
她习惯先上妆再吃早餐,妆化到一半,周叙走了进来。
“今天的预报。”他把几张纸放在她手边,又道:“谢谢你的早餐。”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都拿了点儿。”程知微笑笑。
“谢谢。”他再次道谢:“那你忙。”
程知微化完妆,匆忙吃了几口早餐,开始写演播稿。
周叙给的报告已经尽量详细,但过于官方术语,还得经由程知微将之口语化。
这个过程并不难,只是日复一日地干,有些枯燥。
早上 8 点,正式开录。
“新的一周开启,广州正式进入雨水节气,本周将会持续降雨,周四有特大暴雨……”
录完早间,程知微在化妆间呆了半小时,这段时间,足够让她从紧张快速恢复到一种平静状态。
回到办公室,没想到庄瑶来了。
“庄姐脚好了?”程知微一口气喝下半瓶水,问道。
“就是点皮外伤,影响不大。”庄瑶收了手机,闷声道:“家里两只神兽,我每天一睁眼就要断官司,还不如躲到这里清净。”
庄瑶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今年已经 2 岁半,据她说,自从这俩孩子出生,她心情就没一天是好的。
心理压力,经济压力,健康压力,三座大山天天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经常对程知微跟尤婧斐说:“别太早结婚,别太早要孩子,别要太多孩子。”
这“三别”经庄瑶日夜反复强调,加上她日渐面黄肌瘦精神气不足,程知微将之看作圣经,时刻背诵。
程知微见过没生孩子之前的庄瑶,在电视上,那时候的她不是现在这样的,省台每年有个主持人评选,那时候她蝉联了三年冠军,是真真正正的镇台之宝。
庄瑶形象佳,业务能力强,当年原本是要调去一档火得一塌糊涂的民生节目当主持人的,可偏偏那时候发现有了身孕,无奈之下,还是留在这个偏养老的岗位。
短短几年,她从风头无限的高光女主持人,到普通的气象主持人,从单身靓女到拖家带口的宝妈。
庄瑶虽然口口声声抱怨家里的事情,偶尔还会劝身边的年轻同事,不入爱河,不进婚姻。
可是程知微也在无数小细节里,看出了庄瑶的心甘情愿。
她抱怨生活的枯燥和繁琐,可也是在某些细枝末节里找到了生活九分苦一分甜的真相。
程知微换回私服,庄瑶一脸认真的盯着她看:“知微,局里打算重新启动旅游节目了,主任他们在报备案审核,估计最近就能定下来。”
程知微点了点头:“听说过,不过庄姐,真的会启动吗?”
庄瑶坐在座位上给自己冲泡了一杯红枣茶,红枣的甜香味瞬时弥漫开来:“以前那可是咱们局里的王牌节目,后来智能手机兴起,没人看电视了,收视率也跟着下去了,再加上主持人离职,局里没办法只能撤。”
“现在估计是上面的人提出来的,应该是真的。”
程知微没说话,这档节目一旦重新启动,对局里所有人来说都是机会,尤其是她们几个主持人。
但是按照主任的风格,要做那肯定要往爆款方向做的,到时候的主持人选择,肯定优先资深主持人,根本轮不到程知微头上。
但其实这档节目,程知微从小就看,想当初她选择报考新闻专业多少跟这档节目有关……
见程知微没说话,庄瑶拍了拍她的肩,“想什么呢,这档节目一旦重新开,大家都得发力了。”
程知微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响了。
“下来,我在你楼下。”是裴简。
程知微只好抱歉地对庄瑶笑笑:“我朋友找我。”
程知微下楼,裴简的车刚好就挡在大门口,车窗下移,他对她扬声道:“上车。”
上了车,她问:“这个点你不去上班,怎么过来了?”
“接你去医院。”
“什么医院?”程知微一头雾水。
“林嘉裕住院了。”裴简指了指车后座,程知微往后看,这才发现后座放了个行李箱,还有一袋日常用品。
程知微皱眉:“他怎么了?”
“骨折。”他加了一句:“肩膀受伤了,有点严重,要动个小手术。”
这下程知微眉头皱得更深。
“他父母最近不在广州,我正好也要出差。”裴简对着她笑了笑:“想来想去还是你去照顾他最合适。”
裴简是一家国风服饰品牌的合伙人,他的品牌成立只有短短两年。
幸运的是,去年他找了一个知名国风网红带货,一下把他这个品牌带火了。
短短一年时间,他的销售额在汉服这条赛道已经跻身 top3。
可谓草根逆袭,鲤鱼大翻身。
这段时间他忙得找不着北,台风一过,又要天南地北地跑,带着他的品牌走遍每一个漫展。
程知微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他受伤是因为我。”
裴简嗅到八卦的气息,忙凑过来:“你俩关系进一步了?”
程知微摇头,心乱如麻:“你送我去医院吧,赶紧的。”
林嘉裕待的医院离气象局不远,一路过去,裴简打开话匣子:“你说你,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程知微手撑着窗,闻言,失魂落魄地看向他:“什么?”
“是高二吧?”裴简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
“你高二开始喜欢他,到现在,这都多少年了,但凡你能主动点,你们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这种事又不是靠主动就能行。”
“现在谁还玩暗恋这一套?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事,大家把话说开,行就在一起,不行就算了。我只看过吊着别人的,没见过吊着自己的。”
裴简崇尚的是饮食男女那一套,换伴侣跟吃饭一样简单,这个不合胃口,换一个便是了。
在这一点上,程知微不敢苟同。因此,裴简常用“纯爱战士”来讽刺她。
到了医院门口,裴简把行李箱跟购物袋塞给她:“你上去吧,我就不去了,一会儿还得赶飞机。”
程知微点头,见他走了两步,才想起要问:“他在几楼啊?”
林嘉裕在住院楼 12 层,整层楼住的都是骨科患者。
程知微在前台问了护士,得知他就住在走廊尽头的单间,程知微道了谢,拖着行李箱快步离开。
她站在门口往里面看,林嘉裕穿着条纹病号服坐在床上,受伤的肩膀被绷带缠绕。
他正望着窗外,一只手拿着电话,似乎在讲电话,他的神情很淡,有一种远山淡影的疏离感。
应该是工作上的事,听裴简说,林嘉裕放弃了北京最火热的游戏公司,另辟蹊径,回深圳重新出发。
差不多半小时后,林嘉裕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的发呆。
程知微抬手,敲了敲门,林嘉裕看过来,见到是她,神情微变。
“怎么是你?”他问:“裴简呢?”
“出差。”程知微站在他一侧,哑声道:“昨天问你,你还说没事,今天就入院了……”
林嘉裕一脸云淡风轻:“断了一根骨头,接上就好了。”
程知微背对着他,把洗漱用品拿出来放好:“裴简要去南京几天……你什么时候动手术?”
“明天下午。”
“我知道了。”她蹲下身子,拉开他行李箱的拉链。
“知微。”林嘉裕叫了她一声。
“嗯?”她抬头。
林嘉裕看着她,思忖片刻,道:“我请个护工就行。”
程知微手上动作没停,见行李箱内还装着台笔记本。
于是她把它拿了出来,问他:“裴简说你工作忙,你现在要用吗?”
林嘉裕摇头。
“裴简真够细心的,担心你无聊,还给你拿了台 switch。”
正好护士走了进来,中断了他们的聊天:“林嘉裕?”
林嘉裕应了声。
“现在要吊消炎药,今晚 8 点后禁食,10 点后禁水,记得了啊。”
林嘉裕点头。
护士看了程知微一眼:“家属?”
这两个字,像一团火,每一次,毫无征兆地燎她一下,她心里又暖又酸,很难形容的感觉。
程知微不知所措地看了林嘉裕一眼,又回过头,点了点头:“这几天我照顾他。”
“行。”护士说:“你去前台登记一下,注意探视时间。”
“如果要过夜,租个折叠床,上次有小情侣非要一起睡,结果那男的刚做完手术就感染了。”

程知微把他的洗漱用品拿到浴室一一放好,又帮他倒了杯热水。
现在是下午一点半,已经过了医院的订餐时间。
程知微拿出手机订外卖。
她划拉着页面的店铺,见知名黑珍珠餐厅“惠食佳”就在附近。
于是问他:“吃不吃惠食佳?”
林嘉裕说了句:“我都行。”又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准确来说,我现在已经下班了。”
程知微从手机屏幕抬头,对他笑了笑:“今天播早间。”
点完外卖,护工拿来了一张折叠床,程知微忙收下。
单人间空间大,她把那张折叠床放在他病床左侧。
刚将床铺开,林嘉裕若有所思的说:“晚上睡这里,不舒服。”
程知微知道他的意思,她在他这里,始终画着一道横线,像学生时代,课桌上的三八线。
那道线,从高中到现在,程知微从来没有越过去。
她犹豫片刻:“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我晚上在附近订一晚酒店。”
午后的阳光洇着薄薄的朦胧,落在林嘉裕身上,窗外有风进来,吹开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神色透着一种疲惫,内双的眼睛,上眼皮深深落下来,压住了他本来锋锐、清冷的目光。
此刻的林嘉裕,有一种安静又温和的无力感,他声音低哑:“我只是担心你睡不好,隔天还要上班。”
“就是个小手术,我自己应付得来。”他又道。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矫情?”程知微叹了口气:“高三那年,你跟裴简因为我的事,差点耽误高考。”
“我现在陪护你几个晚上,我心甘情愿的。”她说。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林嘉裕笑笑。
“一辈子,忘不了。”她想起当年,眼神飘忽:“你那时候陪我去的,好像就是现在这家医院吧?”
那时,距离高考还剩两个月,程知微奶奶因病去世。
老人家其实一直在苦苦撑着,就想等孙女高考完再咽气。
她害怕离开影响到程知微的成绩,可最后那段时间实在是靠着药物也撑不下去了。
就在高考倒计时第 63 天的那个晚自习,程知微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那头爷爷没说话,程知微已经猜到结果,她跟老师说了声便跑去医院。
最后一面是见到了,只是程知微双眼早已经被眼泪糊住,连奶奶的面容也看不清。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在后悔。
她那时候应该控制住情绪的,她哭成那样,奶奶走得多不安心……
临终时,奶奶瘦得皮包骨,浑身插满管子,程知微死死拽着她的手,求她别走。
可生命的流逝从来是不讲感情的,就像秋天会来,叶子要落。
程知微亲眼看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身体渐渐没了温度,肌肉慢慢僵硬……
那时候,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程知微父母都在航道局工作,工种特殊,常年远在海外。
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和她,祖孙二人在医院坐到天亮,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是裴简,带着林嘉裕,来帮她“操办”奶奶的后事。
或许根本不是他们操办,而是那时候,在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他们出现了。
有些时候,有的人,只是出现一下,就不一样了。
程家人丁不旺,一切从简,老两口早在 10 年前就已经在从化墓园买了个双人墓。
那是程知微第一次经历至亲离世,那段时间她是哭着醒来,又是哭着睡着的。
去派出所销户那天,裴简跟林嘉裕早早在楼下等她。
见到他们时,程知微眼泪又开始掉。
她非常抱歉,高三时间紧迫,每一分钟可能就是一分,她并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
但他们坚持陪她走完这段路。
那天,裴简见她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他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该哭就哭,哭完该干嘛干嘛。”
程知微默默听着,默默流泪。
派出所里,程知微拿着医院开的死亡证明书递给民警。
她填好表格,在签字那一栏迟迟没有下笔。
程知微手抖得厉害,名字一签,奶奶就算彻彻底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民警头一次见孩子给老人办销户,她一直哭,也不催促,先去忙别的事了。
程知微哭得头昏脑涨,忽然手上一紧,是林嘉裕,他包住她的手。
她听到他说:“知微,放轻松,先把笔放下。”
她这才发现,因为肌肉高度紧张,那笔就像嵌进她手里,怎么也松不开拳头。
“如果你不忍心签名,等你父母回来再办。”林嘉裕柔声说。
最后那名字还是由她签了下去。
奶奶去世后,爷爷伤心过度,饭没心思做,终日发呆。
于是程知微就这样睡不着觉,又饿着肚子过了好几天。
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直到有一天课间,林嘉裕拍醒了睡着的她。
“你最近是不是晚上睡不着?”他问。
程知微低低“嗯”了声。
这些夜晚,她很累,有时候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像一种病毒,爬到了她的精神里。
程知微醒着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奶奶在天花板上,朝她笑。
睡着的时候,她会梦到奶奶,她一直追着她跑,哭着问她,要到哪里去。
后来,程知微开始恍惚,她到了学校,听课、刷题、休息,一切正常。
只是很少和同桌、邻桌说话,也不再和其他女同学手牵手一起去厕所。
直到林嘉裕翻看她的数学五三时,才发现,每一道题的答案,她都写了两个字。
那天下午,昏昏欲睡的物理课,教室外一声赛过一声的蝉鸣仿佛在跟牛顿定律叫板。
程知微埋在高高的书墙后,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人递来了纸条。
“林嘉裕给你的。”
程知微打开纸条——“知微,去红十看看看医生吧。”
她的心泡在午后的燥热里,忽然就想哭。
广州红十字会医院,在同福中路。
那天是个周六,她坐车,穿过过长长的林荫道去红十。
她一个人,挂了精神内科的号。
等候区,满是闹哄哄的人,这些人,和她一样,恍恍惚惚的。
但其实,他们和她又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或朋友陪在身边,而她只有自己。
程知微几次想走,她知道没人能帮到她,况且,精神类药物会影响记忆力。
她马上高考了,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程知微站起来,一个人背着帆布包,穿过消毒水泛滥的过道,在转角遇到林嘉裕。
他长身而立,挡在前头,程知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来帮我妈开药。”他说完,又问:“你看了吗?”
程知微摇头,心下忽然莫名的,涌上一种又热又涩的灼痛感。
“坐那儿吧。”他说:“我没什么事了,我陪你。”
没人知道,这三个字对程知微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们并排坐下,林嘉裕没有跟她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大道理。
他只是默默陪着她,时不时起身去看排号,看轮到她没。
半小时后,终于到了程知微,林嘉裕送她到就诊室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和医生实话实说,程知微,他能帮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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