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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任平生)


程知微不合时宜地想起她那对父母,因为不想照顾老人就把爷爷送养老院。
而周叙,不过二十几岁,却能承担起照顾患有阿兹海默症奶奶的重任。
维系亲情纽带的,向来不是血缘,而是良心。
“这种病身边离不开人。”程知微轻声说:“你挺辛苦的。”
周叙闻言,扭头看他,半晌才道:“我就剩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程知微心想,其实她也一样,她就剩爷爷了。
车子穿过闹市区,上了高架桥。
程知微望着桥下郁郁葱葱的一片橙黄,忽然想到什么。
“这外面的树都是凤凰木?”
周叙点头:“这条路上全是。”
“我之前一直以为是火焰树。”她若有所思道。
“它们颜色是有点像。”周叙往窗外望了一眼。
厦门有成片的火焰树,尤其在她学校。
每回火焰花盛开,程知微脑子里便会重映那个她和林嘉裕并肩坐在公交车上的黄昏。
每一次重映,细节在她的想象中被充盈,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那段记忆越来越清晰。
而她也逐渐怀疑,自己的潜意识是不是总在不自觉地给这段回忆润色?
或许当时林嘉裕并没有对她笑,又或许那时候窗外根本不是火焰花。
毕竟广州哪来的火焰花呢?
今天,她才恍然大悟,那根本不是火焰花,而是凤凰木。
她在一次次的“睹物思情”中将自己的爱意拉满,却没想到,此物非彼物。
可是,这好像也不重要。
那个黄昏,已经深植她心中,已然成为她生命中的美好意象。
车子开到半路,程知微手机响起,是爷爷的来电。
“爷爷,还有半个钟到了,你再等等。”她接起电话说。
那头,爷爷的声音中气十足:“我想吃鱿鱼面。”
程知微声音不自觉升高:“鱿鱼面?”
“我刚刚刷抖音看到的,特别想吃。”爷爷说:“你给我带一份过来。”
程知微只好先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程知微面露难色,“这时候去哪里找鱿鱼面?”
“鱿鱼面……我在成都吃过。”周叙道:“这附近有家川菜馆,可能会有。”
他又问:“去看看?”
程知微抱歉地对他笑笑:“实在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周叙笑笑,在前面的路口掉了头:“我印象中是在这附近。”
程知微被他的执行力惊到。
十五分钟后,车子真的停在一家川菜馆门口。
周叙应该是熟客,一进来老板便向他打招呼。
川菜馆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这个点还能满座,实在难得。
“陈叔,你这里有没有鱿鱼面?”周叙问老板:“家里人突然想吃,我记得之前在成都吃过一次。”
“鱿鱼面这还不简单。”老板对程知微笑了笑:“你们先坐会,我现在去煮。”
老板风风火火进了厨房,程知微看向周叙,怔怔道:“这老板好爽快。”
周叙给她拿了张椅子,笑道:“陈叔在这里开了十几年的店了。”
“周围的店都换了好几拨,就他这家一直开着。”
“你跟老板好像很熟,经常过来吃饭?”她问。
“之前在西藏骑行的时候认识的。”周叙答:“陈叔手艺很好,你饿不饿?要不要叫点东西吃?”
程知微笑了:“我刚刚才跟你吃完甜品,不饿。”她顿了顿,又问:“你还去过西藏骑行?”
周叙点头,正要说话,陈叔捧着个打包盒走了出来,“料都给你下满,绝对正宗。”
程知微没吃过鱿鱼面,此时闻着鲜香的味道,来了兴趣,“好香啊,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不用。”陈叔摆手,撕了个袋子,打包好,递给她:“要是喜欢就常来,下次让周叙带你来。”
程知微笑笑,还是转了钱过去。
车子重新上路,此时时间已经逼近凌晨一点,程知微靠着椅背,倦意阵阵袭来。
“困了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周叙对她说。
“不困。”程知微摇了摇头:“你播点歌吧,太安静我怕你犯困。”
周叙开了车载音乐。
“唯有讲请珍惜我,这般的我人间都不太多,若我走出你剧本,失去什么你可想过……”
程知微静静听歌,心想怎么连音乐也能不差毫厘地点破她的心事。
“这是什么歌?”她问周叙。
“哀的美敦书。”他答。
“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拉丁文 ultimatum 的音译,最后通牒的意思。”
程知微没再说话。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养老院门口。
周叙盯着紧闭的大门:“现在好像不是探视时间。”
程知微“嗯”了声,又道:“把车停外面就行,我们从小道进去。”
周叙停好车,帮她拎着那些吃食,在程知微的指引下,走进正门右手边的一条小巷子。
巷子只能通过一个人,程知微在前面走着,对他说:“这里走到尽头有个小门,一般不会上锁。”
“不上锁是不是不太安全?”周叙问。
可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从小门进去后,还有一扇铁门,铁门后,蹲着一个老头。
月色下,老人家孤零零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
细碎的月光散落在他被皱眉爬满的双颊,如果是不认识的人路过,或许会被这一幕吓惨。
但程知微一眼便认出来,她压低声音也掩盖不住欣喜。
“爷爷……”她甚至是小跑过去的。

听到程知微的声音,他连忙站起来,朝她挥手:“我在这里。”
铁门是镂空的,每根铁柱之间有十几厘米的距离。
程知微也蹲下身子,把买来的美食一样一样塞进去。
爷爷在那头接收,一边接一边四处张望。
周叙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吃个宵夜,这祖孙二人搞得好像军//火交易一样紧张兮兮。
待周叙也跟着蹲下,爷爷这才发现多了个人。
他问程知微:“这是?”
“我同事,周叙。”程知微说:“他就住在穗花巷附近,刚好碰到。”
周叙礼貌地喊了声:“爷爷”。
“辛苦你了,还一起过来。”爷爷笑道,又问程知微:“酱香饼买了吗?冰淇淋泡芙在哪?快找出来。”
程知微在七八个袋子中准确无误地掏出一盒冰淇淋泡芙。
“爷爷,你不能一下子吃完,太腻了。”
“知道知道。”爷爷拿出一个泡芙,咬了一口。
他边咀嚼边跟孙女抱怨:“这里面的饭菜我估计连盐都没下。”
“现在都提倡健康饮食,少油少盐,您忍忍,想吃什么就跟我说。”
爷爷点头,又招呼周叙:“来,一起吃。”
周叙忙摇头:“您吃。”
两个冰淇淋泡芙下肚,爷爷打开酱香饼的包装:“这才叫生活啊。”
程知微帮他拧开双皮奶的盖子,笑着说:“爷爷您慢点吃。”
“我怕一会有人来。”爷爷继续狼吞虎咽。
“别噎着,先喝点蔗汁。”
爷爷被饿坏了,没几下便吃完了一斤酱香饼,一碗红豆双皮奶,半瓶蔗汁。
“你最近去看你爸妈没?”他端着一碗香芒脆啵啵,突然问她。
程知微摇了摇头。
“有空还是去看看,他们也老了。”
程知微不喜欢讨论这个,于是转了话题,“爷爷,鱿鱼面再不吃冷了。”
她打开包装袋,打包盒太大,根本塞不过去。
周叙见她犯难,于是道:“拿双皮奶的碗过来装。”
“对哦。”程知微转头对他笑笑:“我怎么没想到。”
程知微夹了几筷子面,又把汤跟鱿鱼倒进碗里,递给爷爷。
“尝尝,周叙特意去给你买的。”
爷爷连忙接过,嘴里念叨道:“我看视频里面他们吃得特别香,我尝尝是不是真这么好吃。”
他夹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来不及咀嚼,又猛然喝了口汤。
“怎么样?”程知微问。
“好吃。”爷爷对着周叙竖了个大拇指,再次夸道:“好吃。”
周叙看着眼前胃口极佳的老人家,突然想起奶奶。
如果奶奶胃口也这么好那该多好,可她什么都舍不得吃。
她总说,她那一代人是饿过来的,树根都吃过,现在有口米饭吃已经很满足了。
周叙给她买过许多补品,全部被她塞进冰箱最里面贮藏起来了。
她总说:“这些留给你吃,你工作辛苦。”
此时此刻,看着月光下嬉笑打闹的祖孙二人,周叙头一次奢望奶奶的病能彻彻底底好起来。
周叙回过神,静静看向程知微。
工作时候的她不像现在这样爱笑,也没有这么小女生姿态。
周叙印象中的程知微严肃冷静,任何事发生,都能平平静静地接住。
局里所有人都说程知微性格沉稳,是当主持人的好苗子。
可周叙从第一眼见到程知微开始,并不觉得她生来冷静。
他觉得所有冷静的表象后,必然有常人看不到的风起云涌。
此时此刻,周叙认真打量起来程知微,原来她也会撒娇、会抱怨。
她笑的时候,表情跟着生动起来,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熠熠生辉的灵动。
晚风在拂动,吹乱了她耳旁的长发,程知微笑着将吹乱的头发夹到耳后。
她忽然朝他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周叙没有躲开她的眼神,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爷爷一顿饱餐,放下碗筷,突然变得感伤起来。
“哎,如果你奶奶也在,她肯定也会喜欢这碗面。”
自奶奶去世后,爷爷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奶奶。
程知微知道,这是他们二人都不愿意去触碰的回忆。
好像只要不提,奶奶就还在,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生活。
“我最近总梦到你奶奶。”爷爷语气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说起奶奶,爷爷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
可他眼睛明明看着程知微,却像没有聚焦,好似通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可能我也差不多要走了。”昏暗的夜色中,他忽然悲凉地说。
程知微想开口,又听到爷爷说:“如果我走了,你记得多去看看你爸妈。”
“再怎么不亲,他们也是生你养你的人。”
程知微最听不得这种话,她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您怎么会走呢?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又道:“您才是养我的人,只有您和奶奶是把我认真养大的人。”
“以前我催你找个男朋友,你不爱听。”爷爷说:“其实我最放心不下你,我一走……”
“您不会走的。”程知微打断他:“您之前不是说过要活 110 岁,跟着祖国过 100 岁生日吗?”
“是哦,我吃饱了,就容易想多。”爷爷恢复笑容:“不说这个了。”
程知微还是一脸闷闷不乐。
“别黑脸了。”爷爷说:“最近我们院新来了一个粤剧大师,给我指导了一下。”
“爷爷给你唱两句,你看看有没有进步?”
他说完,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来,月光的皎洁,淋了他一身。
周叙看着老爷子,他站直了腰身,清了清嗓子,一脸认真地唱起了粤剧。
夜晚静谧,轻轻刮在耳边的风声,蝉鸣蛙叫的细碎声,伴随着戏腔的声起,让周叙恍然间回到了小时候。
还是孩子的他,一天天跟在爷爷奶奶屁股后头,白天在旷绿的田野里飞跑,晚上坐在村庄的戏台下。
戏台被大红色的帷幕隆重的装扮起来,红帐下面缀着一串串黄色的流苏,随风飘荡。
夜色里,耀眼的灯光亮起,戏子犹如盛装的仙人出现在了台上,紧随其后,是铿锵有力的戏腔声。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此时此刻,周叙心里有一道声音轰然追上来,叠在了现在。
《帝女花》在静谧空旷的天地间响起,曲意本就悲凉凄美,被爷爷沧桑的声音唱出来,有种寂寥的空荡。
爷爷唱着唱着,眼眶就红了,到最后一个字时候突兀地停下。
他忽然哽着声音对程知微说:“微微,我想你奶奶了。”
程知微抓着爷爷的手,心神不宁地想,或许爷爷自己也感知到什么了。
人到暮年,死神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这种在寂寥中等死的感觉,远比真正赴死还要难熬。
程知微正想说话,忽然看见不远处一道身影闪过。
影子之后,是一道洪亮又严厉的声音炸在夜色里。
“谁在那里?!”
“跑?说你俩呢,你们跑什么跑——”

周叙活了 26 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晚这般狼狈。
那两道白光扫过来时,他听到程知微对他低吼了一声:“周叙,快跑!”
脚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他撒腿就跑,跑没两步又猛然停下,他伸出手想去拉身后的程知微。
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直接擦身跑到他前面,脚底像踩了风火轮一样,眨眼间就冲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狭窄的小巷出来,程知微边跑边对他说:“快去开车。”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叙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认真地服从起了她的指令。
然而,不巧的是,两人还没靠近车子,养老院大门骤然打开。
从里面走出四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直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程知微见状,无奈地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看着为首的男人朝她走近。
“又是你,程知微?”
听他语气,看来是熟人,周叙想。
周叙看向程知微,见她已经缓过气来,站直了身,对那保安笑了笑。
“李叔,今晚您值班啊。”
老李叹了口气,扫了眼程知微,又看向周叙:“你这次还带了人来?”
周叙见她走近老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掏出一根,递了过去。
“李叔,抽根华子,特意给您买的,顺便也想过来看您,您就通融一下嘛。”
老李没接烟,摆了摆手,又压低声音:“这次真不行,你刚刚跑出来那个小门最近刚装了监控。”
“还是跟我走一趟吧,知微。”老李站直身子,公事公办的样子:“不然我不好跟领导交差啊。”
程知微回过头来,对周叙笑了笑,只是那笑有点牵强和抱歉。
周叙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她一把抓住,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走!上车!”
程知微速度很快,也就一眨眼功夫,两人朝车的方向猛跑。
“抓住他们!”
老李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其余三个保安一下清醒过来,很快就把他俩团团围住。
于是周叙和程知微,就这么被四个保安“押”回了值班室。
深夜 2 点半的值班室,安静得吓人,只听见墙上的钟在响。
程知微坐在周叙前面的椅子上,背对着他。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张组长。”老李对来人打了声招呼,又指了指他俩:“就是他们,偷偷摸摸送吃的。”
老李话音刚落,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程知微的爷爷。
张组长拿了张椅子,让爷爷坐下,严肃的脸上努力扯起一个笑。
“程爷爷,院里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这边不让吃外卖,就怕东西不干净。”
“您儿子儿媳送您过来时,再三叮嘱过我们,您现在这样,到时出了事,我们很难解释清楚的。”
程知微看着爷爷,见他乖巧得像个六岁孩童,张组长说什么,他都点头。
“是我不对。”爷爷对张组长笑了笑:“半夜突然嘴馋,就让孙女送点吃的过来,下不为例。”
“这次已经是这月第三次了。”张组长还是在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之前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看现在都 2 点半了,我们还要值班,还有很多老人要护理。”
“您真的让我们挺难做的。”张组长缓缓道:“或者我联系一下您家人吧。”
“您不喜欢养老院的饭菜,可能还是让家人接回去比较好。”
张组长说完便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程知微知道她正打给她爸妈,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无力感。
她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从来没被老师叫过家长,没想到如今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告状。
更何况,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人老了,在世上的日子没那么多了,爷爷就嘴馋,吃一两次,真的有错吗?
程知微伸出手,想去制止,可手刚抬起,对上爷爷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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