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所有的怒气都化成矛头,对准自己的母亲。
这一声声的问话,就似长矛利箭深深扎进林明淑的心头里。
女儿从上次沈润昏迷的事情之后,来过她沧浪阁两次,她没开门见她,女儿便没再来过,也几乎不同她说什么话。
今日今时,她终于跟她说话了,可一开口就问她凭什么这么对他们,就凭她是娘吗?
林明淑被女儿问得心头急痛,却没回答,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女儿。
她直接叫了人。
“来人,把姑娘抓起来,送回乘风苑去!”
她一声令下,仆从一拥而上。
滕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抱住了胳膊和腿。
她惊叫怒喊,邓如蕴紧抿着唇向她看去,见她急怒地脸上红白不定。
她就是抓着邓如蕴的手臂,死活都不肯松开,她哭喊。
“嫂子,嫂子!”
“你别走,你别走,求你了,哥哥回来找不到你,他会发疯的!”
这一句直直喊道邓如蕴心上。
滕箫都是如此反应,她都不敢想象滕越要如何?
邓如蕴紧紧绷着脸压着心里的情绪,抬起头来,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
“箫姐儿,别这样,你回去吧... ...”
“不要,嫂子,不要!”
可上前绑住她的人太多了,生生将她从邓如蕴身上拉开。
她甫一被迫松开,就见嫂子转过了头去,不敢再留一步地快步踏出门,就这么再不回头地离开了滕家。
林明淑让人关起了大门,将大门紧紧闭起,才让人将滕箫松开了来。
偌大的滕家,已再也没了邓如蕴的身影,甚至很快就要没有了她生活过的气息。
杨二夫人抹泪不止。
林老夫人则看向自己的女儿。
“你冷静了?”
滕箫紧紧攥着双手。
她点头,说自己冷静了。
她抹掉脸上眼泪,朝着自己的母亲看了过去,这一眼有多少心绪翻滚其中,她也说不清。
但她一字一顿,道。
“娘,从今日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话音落地,整个滕府门前静到落针可闻。
杨二夫人惊乱地看向这母女二人。
林老夫人也看着女儿,抹掉眼角的一地泪,她说好。
“那就势不两立吧。”
邓如蕴到的时候,马车已停在门前等她了。
涓姨带着外祖母和玲琅都坐到了车上,邓如蕴上了马车,玲琅一眼看见她,就瘪了小嘴。
“姑姑... ...”
邓如蕴弯起嘴角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可小人儿家却一下扑到了她怀中,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涓姨也在旁红了眼眶。
只有邓如蕴轻轻笑着问,“哭什么?”
小玲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看见姑姑到来,看看姑姑的样子,看见她还在笑着的神色,就忍不住想抱着她想哭。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西安城外而去。
邓如蕴搂着玲琅说不要哭,“以后姑姑又可以回到家里,陪你、陪太婆婆、陪着涓姨,咱们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小玲琅说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而涓姨也用帕子沾了眼角。
外祖母却看着邓如蕴,轻轻向她招了手。
邓如蕴放下玲琅坐过去,她想问外祖母,想要跟她说什么。
然而外祖母只低头看着她,不知为何,苍老而慈祥的眼中,又泪光隐隐闪动。
她老人家缓缓道。
“小蕴娘,让外祖母抱抱。”
老人家伸手,将孙女搂紧了怀中。
熟悉的祖母的气息好似一床温暖而厚实的棉被,将邓如蕴紧紧裹在了其中。
这一瞬,她扑在祖母怀里,将心里最是翻涌的心绪化入眼中,尽数落了下来。
... ...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靠在外祖母怀里,昏昏地有些想要睡下了。
但马车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邓如蕴坐直身子,撩开窗帘向外看去,看到了一个身穿银白色衣衫的人,匆忙打马追来,出现在她车窗前。
邓如蕴挑眉。
“白六爷?”
邓如蕴让马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来跟他说话。
路边一颗柳树摇摇晃晃, 但阻了些路上的风沙,人站在树荫下算得清凉。
邓如蕴见他这时追过来, 料想他多半对她在滕家做契妻的事, 也都有了些猜测。
她微微低了低头。
“六爷也晓得我是什么身份了吧?我眼下要离开西安, 之后也不会怎么回来了。”
她这一走,邓如蕴这个人就不会再出现,而她这一年来在西安府结识的朋友, 除了她不得不拜托帮忙的秦掌柜和孙巡检, 其他的人她自也不能再见。
她看了看白春甫,准备跟他也辞行。
“白六爷对玉蕴堂的帮衬, 对我的襄助,我实在感激不已,只不过以我之能恐怕难以报答六爷,而我这番离开,往后更是约莫无有相见之日, 六爷... ...”
然而她这话没说完,白春甫忽然打断了她。
“你同滕家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那么晓得, 眼下也不想知道,但你要离开滕家, 离开他, 又与你我之间有什么相干?为何要说相见无期的话?”
他少有这般急言的时候, 邓如蕴微顿,朝他看去。
“但白六爷, 还要留在西安府办差吧?”
白春甫说那也没关系,他只瞧着她。
“蕴娘这么在意你的玉蕴堂,我想你也不会走得太远吧?”
他说对了。
旁的地方邓如蕴没去过,金州老家亦不便再回,她只想找个远一些的县城,隐居于此。
邓如蕴一时间没有回答,路过的奔马扬起的沙尘被柳树的枝叶抽打开来,阴凉下又清风漫过。
邓如蕴看见白春甫开了口,他神色似有回到了原先的温柔,只是长眉下的眸中有令她分辨不清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眸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别跟我辞行,让我跟着你。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在什么地方落脚。”
... ...
西安府最北边,同官县。
先前邓如蕴要离开滕家的时候,就让涓姨在附近的县镇里看过宅院,只不过离着西安城太近不合适,若是出了西安府辖地,又离得太远,且举目无亲。
涓姨打听着各处的宅子,恰就被孙巡检和周太太兄妹知道了,直道他们所在的同官县有几处宅院出售,让涓姨看看合不合适。
她们不便回金州老家,去往旁处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阖家女人便不那么安稳。孙巡检正是同官县的巡检,若是在此,那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邓如蕴觉得,这般还是容易被人翻找出来,但这会离开得匆促,也只能先在涓姨于此提前看好的宅院里落了脚。
小院是个三进的宽敞院落,比着林老夫人在城东的陪嫁宅子还要宽敞几分,院落整齐,家里的药材都有放置之处,原主人留了家什,正好能立时用上。
白春甫一路直接跟了过来。邓如蕴见他不肯走,也只能引他同自家人都见了面。
这会到了同官县城里的落脚宅院,邓如蕴从车上下来,撩开车帘,白春甫已站在了马车边,向她伸过了手来。
邓如蕴目光从他脸庞上掠过,又低头错开了去。
白春甫见她扶着车边,自己下了马车。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过转眼看到了门帘后面探出的小脑袋。
是她的小侄女玲琅。
邓如蕴转身要去抱玲琅下车,白春甫却先开了口。
“白叔父可以抱你下来吗?”
小姑娘从车帘里伸出小脑袋,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这神态几乎与蕴娘一模一样,白春甫回头看了邓如蕴一眼,又向玲琅问去。
“好吗?”
玲琅只觉这位白叔父似是比旁人家的姑父,更加和蔼可亲一些,也不似旁人家的姑父,姑姑都走了他也没出现。
她眨眨眼睛,小心地点了点头。
这眼睛里泛着狡黠光亮的模样,更像蕴娘了。
白春甫不由心下一软,抬手把小人儿家抱了下来。
他抱了孩子,转来又替邓如蕴,把涓姨和外祖母也扶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前,邓如蕴反而落到了后面去。
这状况让她有些不知要怎么办,倒是白春甫先送外祖母进了院中,转头便同邓如蕴问了过来。
“外祖母这病情有多久了?”
外祖母的年岁其实算不上太过年长,但是前几年受到邓如蕴兄长爹娘去世的接连打击,这才提前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而她之前亦过得捉襟见肘,没能好生给外祖母调养,直到今年来到西安府,才稳定些许。
邓如蕴把外祖母的状况同白春甫说了几句,后者略略想了想,“若是受到打击所致,可能还有神志恢复的时候。”
他让邓如蕴别太担心,“等过会外祖母休歇一阵,我给外祖母切个脉。”
邓如蕴一听,少不得跟白春甫道谢,但白春甫却摇头说不用,只问她。
“我能不能住在你家外院?”
这会天色都晚了,他一路送她们过来,难道邓如蕴还能赶他?
她点头说好,“只怕那几间房未曾收拾,乱了些。”
白春甫毫不介意,反而笑着说,“之前从京城过来,同竹黄在荒野破庙睡了半路,你这处再怎样,也比荒野破庙好吧?”
他跟她说笑,却见她虽应和地也勾了勾嘴角,可笑意半分不曾抵达眼底,她垂着眼眸给他寻了被褥过来。
白春甫不用她替自己忙,只是看着她一直低着头,心绪像是压在低空的积雨云层,不知何时就落下湿漉漉的雨来。
他亦无法再说出笑言。
原来她是一纸契约嫁到了滕家,做了西安府里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的妻,旁人看着羡慕不已,纷纷说她如此好命。
可契约就是契约,契妻就是契妻,契约结束,她必须和离。
她嫁进来没有什么热闹可言,她离开得更要悄无声息。
就好像西安城,从没有这个姑娘曾来过一样... ...
白春甫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如何的感觉,只觉一股酸胀之气蔓延到遍身上下。
偏偏她那契约里的夫君,什么都不知道,一味地当她是自己的妻子。
若是他知道,与她保持距离,来去都痛快;偏他不知道,这一年她面对那人的情意,又是如何的心情?
白春甫身边的侍卫一直暗中跟在他身后,他干脆把这些人都叫了出来,帮这邓如蕴一家将宅院收拾了,又做了饭来。
涓姨原以为白大夫是独自前来的,再见他随口叫了一声,身后就冒出一群侍卫,还吓了一跳。玲琅也惊得不敢乱动了。
但白春甫却让她们不要怕,细细问了她们想吃点什么,都让侍卫办了来。
等吃过饭,老祖母稍事休歇,白春甫便给她老人家切了脉。
他将左右手都切过,起身同邓如蕴道,正如他先前所言,“还是有转好的可能,只不过这病症我确实不太熟悉,待我之后写信去问京里的师父,看师父如何回应。”
白春甫的师父正是太医院的院正。
邓如蕴听着,心里对外祖母的病情,终于燃起了希望来。
白春甫见她总算提起一分精神,又同她说起了当下陕西行省散布的风热病。
“此病不能再简单以风热病论,我以为这俨然成了今岁的时疫。”
他说竹黄带回来了羚翘辟毒丹的方子,“你的方子我看了,我先前正是这般诊疗的思路,没想到蕴娘反应得比我快,这般有效的成药方子都拟了出来。”
邓如蕴说这方子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是外祖母她老人家曾提及的一个残方。其实外祖母自幼习医,又见过数不清的病例,我到如今也只学到皮毛。”
她说着,同白春甫一道都朝着廊下吹风的老人家看过去。
上了年岁、身经百战的老药师、老医师,那可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藏。
白春甫道自己会尽快给京城的师父写信,又同邓如蕴道。
“你这羚翘辟毒丹还可以再调整一番,我近来心思都在此病上,记下不少病案,回头让竹黄给你拿过来。”
他笑道,“若是玉蕴堂能用羚翘辟毒丹镇住今岁的时疫,那可是头功一件,朝廷要奖赏的。”
邓如蕴都没想过立什么功、拿什么奖,这会,她同白春甫从小院的后门走出去,沿着小巷子走到了有风的路口处。
白日里的燥热消散开来,徐徐入夜清风吹在脚边。
白春甫看着身边的人,见她听到有可能立功领赏也没有太多喜色,先前她一门心思都在玉蕴堂上,但凡有一道成药卖的好一些,她就能喜笑颜开半日,而今次,她也只淡淡笑了笑,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慢慢走在夜色的巷中。
邓家这处临时院子离着城门口不远,两人走了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城门口边的茶馆旁。
天刚入夜,茶馆门前许多人在此打扇喝茶乘凉。
茶馆棚子上的灯笼摇摇晃晃。
他们走过去,听见几个军官模样的男子在此饮茶,说的话引得一众客人都围了过来。
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
“... ...宁夏出了这么大的事,得亏是那位滕将军平定叛军,镇住边关,如今倒好了,他反而被当做是反贼抓走了,这会都押去了京城问罪,还不知朝廷想要怎么判呢!”
这话一传过来,白春甫就见身边的人登时抬起了头,朝着人群里看过去。
人群里有人问,“滕将军真被押去京城了?眼下到京城了吗?”
那被围在最中间的军官道还没有,“我家将军,就是孔将军,他同滕将军是生死同袍,他说人被押去好几日了,虽没到京城,但算着也快了。”
没想到此人是孔徽的兵。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道,“滕将军是咱们陕西的大将,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他落到这般境地怎么不令人揪心?这位军爷万万帮咱们打听着些,但有滕将军的消息,别忘了到茶馆来说一声!”
众人都这般说,那军官拍桌道好,“放心吧,只要我知道,必让你们晓得!”
邓如蕴站在茶馆路边的巷口,听着他们的话出神。
直到那军官有事离去,众人说着滕越的事情也都渐渐散开,她还怔怔地立在那里。
一阵飞沙从脚边掠过,身边有人突然跟她开了口。
“蕴娘,你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白春甫突然问了过来。
邓如蕴微怔,向他看过去,看到摇晃的茶馆灯笼映着他垂落的长眉,他眸色温柔地向她问来。
邓如蕴微顿,却摇了头。
“没,没有。”
她这样说完,白春甫就听见她轻声叫了他。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 ...
翌日,周太太偷偷来了一趟,送了三四个仆从来替邓如蕴打点,孙巡检也特特带着巡检司的人马,往邓如蕴门前转了两遍,将这片地方化成了他罩着的势力范围。
邓如蕴自是感谢,但周太太家中的老人却染上了那风热时疫,家中状况有些不好。
白春甫听说之后,跟她往周家走了一趟。
回来时天色已晚,却发现邓如蕴并不在家中。
他问了涓姨,涓姨道,“蕴娘方才说去街上买东西,出门去了,倒也有一阵子了。”
天已经黑了,白春甫见她这么久还没回来,就寻了出去。
街市上的铺子关了七七八八,零星开着门的也只有酒楼和茶馆。
白春甫寻了半条街都没看到她半片身影,心里少不得有些着急,他正要叫侍卫去找人,但心下忽的一动,朝着城门口那家茶馆寻了过去。
他快步往城门口去,只是还没到茶馆门前,就看见了避在茶馆旁边的小巷子里的人。
茶棚下的灯笼照不到的小巷墙下,她悄然避在无人的阴影里,静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昨日那孔徽的麾下军官又来到此处喝茶。
来人刚到,白春甫就见她脚下忍不住地向往前迈去。
可她的脚步却在迈到阴影边缘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她是一个契妻,一个离开了就不能再出现的契妻,她只能在光亮外的墙角下,听隔着好几层关系的人,说起两句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的消息... ...
可是才仅仅一日的工夫,那位军官还能有什么消息?
也有人问去,但那军官摆手,“还不知道呢,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除非,滕将军在半路上就出了好歹... ...”
那军官这话出口,白春甫见避在暗影里的人,袖子下的双手都紧攥了起来,攥到发白。
邓如蕴背靠着墙,低头听着茶馆里人群的议论与猜测,众人亦都担忧惊心,可谁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转身,准备仍旧从小巷子里返回去。
只是刚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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