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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法采)


不想他还没见到母亲,竟见到了另外一人缓步走来。
白春甫登时放下茶盅立了起来。
“父亲?!”
他见自己的父亲白二老爷身形消瘦不少,但精神还算得好,长眉下眼眸慈爱地向他看过来,他不禁问。
“您什么时候从福建回来了?”
白二老爷瞧着儿子,见两年有余未见,他越发高挺似个成年男人,抬手拍了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
“我也刚回京不到半月,原想我儿去了陕西见不到,不成想你竟回了来。”
白春甫点头,又问自己父亲,“您此番回来,要在京中停留多久,可还、可还要回福建去吗?”
他问去,见自己父亲神色微黯,却还是笑了笑。
“要回的,我只是来京述职,月余就走。”
这话说得白春甫抿起嘴来。
看来大长公主殿下,还是不许父亲从福建回北方。
父亲性情柔和,却也忠直敢言,母亲只觉在他这性子在京中做官,是不可能做好的,还要得罪人弄砸关系,干脆将他支去了福建,母亲的母舅势力范围之内,这一去就是多少年。
白春甫朝着自己父亲看过去,恍然竟看到父亲原本乌黑鬓边掺杂了白丝。
他不由道,“您不能再跟殿下说一说,调回北地来吗?山东、直隶、陕西... ...也都可以啊?”
但他说过去,白驸马轻叹一气,摇了摇头,“殿下多半不同意。”
白春甫无言了,白二老爷好不容易同儿子见了一面,亦不欲提及此事。
只同他笑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宫里交代你的差事办好了?”
“儿子在办了,如今也办了七七八八,只是有事要回来一趟。”
白二老爷以为是陕西时疫的事,“你过去,正好遇到这样的大事,也算是历练一回,往后在行医路上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他一向看白春甫同旁人皆不一样。
他自己这般情形不必说了。
长子擅画,但公主只想让孩子们科举做官,名声好听、身板也硬,生生收了他的画笔,只让他年复一年地读那四书五经,长子无可奈何。
次子与他的表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婚事不被公主所看好,迟迟不肯允婚,姑娘家已经准备另寻他人,次子除了苦恼亦不知所措。
唯独白春甫,原本公主也想让他入科举仕途,但他却非要跟公主殿下对着干,偷偷拜了太医院院正为师,又凭着从前在皇上身边伴读的情谊,将此事过到了明面上来,公主殿下拿他没办法,他倒是把这医学了下来,又从宫里领了差事去了陕西... ...
白二老爷看到自家小六就心生欢喜,这会问去差事的事。
不想,却听他低声道了一句。
“儿子也不晓得,往后还能不能回到西安,能不能继续行医。”
这话一出,白二老爷就挑了眉。
“我儿这话如何说?难道你不再忠于岐黄之术?”
白春甫闻言摇头,他怎么会不想继续行医呢?
就是因为学了医术,才让他从父亲、大哥和三哥的路里走了出来,让他能离开京城去到陕西,让他能在西安一展拳脚,还认识了那个他原本再不可能认识的人,让他在这枯无生息的漫漫人生路上,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尚在活着的感觉... ...
他怎么可能不想行医呢?
可是,今日之后会如何,他都不知道了。
他没有立刻开口,白二老爷皱眉还想再问两句,却听见内侍传了声音。
“殿下到了。”
白驸马父子皆起身同公主殿下行礼。
宁丰大长公主没有走到前厅来,只坐在了屏风之后。
白春甫走到屏风前,又正经行了一礼,拜见了自己的母亲。
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快马飞奔回京,这么急切,是回来救人?”
她问过去,春厅里寂寂无声。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见他没有立时回应,而屏风后面,大长公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就为了救那个姓滕的宁夏守将?”
姓滕的宁夏守将?
白二老爷刚进京就听闻了此事,前两日,也有人求情说项,求到了公主府里来,但却被大长公主拒在了门外。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轻声叫了他的表字。
“岁初,那是你在陕西的友人?”
可当下回他这话的,不是白春甫而是屏风后的大长公主。
“友人?若两位男子同喜欢一位姑娘,这两人也算得友人?”
大长公主的语调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就这么淡淡地问过来,把白二老爷彻底问懵了。
他向儿子看过去,见儿子在听见这话时,轻轻笑了笑。
长眉下,白春甫那颗眼角的泪痣,温柔坠在半空,好似天边的晚星悄然坠落。
他笑了笑,垂眸轻声温言。
“或许不是,但儿子觉得,这不相干。”
“不相干?”屏风后问过来。
有两束目光仿佛传过屏风,落定在白春甫的身上,他感觉得到这量束目光压在他脚边。
“你自幼比你两位兄长有主意的多,他二人对于我的指点,心里就算不愿,也只能听从为之,你却不一样,我是公主也是母亲,你晓得自己顶不过我,才八、九岁的时候,就聪明地请求要去宫中,为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陪读。”
屏风后,大长公主言语更慢了许多,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怅想。
“那会我还想,你父亲、大哥、三哥都不得用,我总算是得了你,是能分清轻重贵贱,同我一心一意的孩子,我彼时甚是欣慰,当即就想办法将你送进了宫里,不曾想你的算盘打在我之前,陪太子读了几年书后,终于露出了你的真章,拿起你给自己谋来的小刀小剑,同我这母亲对着干。”
屏风后,大长公主说及此,嗓音笑中微顿,熏香从屏风后绕过来,环绕在白春甫的袖边。
他听自己的母亲继续开口。
“你同你大哥三哥确实不一样,倒也没什么非要做的事,连同学医也是如此。可你最喜欢的,就是同我对着来。但凡是我不想让你做的事,你就偏要做。我让你走科举,你偏要去学医,让你到宗人府里做事,你偏要进了太医院就不出来,我让你留在京城,你便想尽办法回陕西,连同我让你娶一位高门贵女为妻,你偏偏去到西安,喜欢一个拖家带口、一穷二白的药女。”
春厅里静如冰封。
父亲如何惊讶神态,白春甫没有去看,他只是听着屏风后母亲说来的言语,低头又笑了笑。
母亲捏住最后一句,又说了来。
“那姑娘我见了他们传回京的画像,倒是清秀娇俏,可她出身低微、一穷二白,这些都还不算是最让人难言的,最让人说不出口的是,你堂堂公主嫡子、世家儿郎,竟去喜欢一个走投无路、几乎是卖身嫁人的女子。”
大长公主说着,无波的语气终是掀起了波澜,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就是为了同母亲作对,就是为了对抗我让你做所的一切,你就特特纵着自己动心,喜欢这样的姑娘,是不是?”
母亲的话,字字问进了白春甫耳中。
他越发笑了起来。
是,确实是。
最初,与其说他是喜欢蕴娘,莫名其妙就钟情于她,倒不如说他,本就是纵着自己对她动心,明知道他与她毫无可能,姑家的表姐,母亲都看不上,不许三哥娶进门来,又怎么能看得上小小蕴娘?
而后,他发现她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子之后,这种放纵的感觉越发地凸显,当他听到蕴娘无意间,说她其实不是滕越之妻后,放纵的心意越发强烈,慢慢地,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了。
可蕴娘何其聪慧清醒,从未对他动过半分心。
毕竟比起滕越,她那契约夫君不该出现的情意,他的感情更加复杂难以言明。
换句话说,他居心不良,他本就动机不纯。
她都能隐约察觉到,但她从来都不说破,从来都给他留足体面,只站在药铺门前,歪着头叫他白大夫、白六爷... ...
白春甫鼻下发酸。
但他没有回应大长公主的问话,只听到屏风后的母亲又开了口。
“你这般纵着自己喜欢一个好不匹配的姑娘,纵着自己与我作对,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呢?”
她问,“你从八九岁时就为自己谋算的道路,如今学有所成、领得差事、离开京城,从我手下跑出去,跑去西安自在畅快,结局呢?”
她自问,也自答,根本不需要白春甫回答,直接说到了他耳中来。
“结局就是,为了那个不该同你有任何干系的平民女子,扔下你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回京来替她的夫君同我求情。”
她不禁长长叹了一声,“岁初啊岁初,你纵着自己动心,可人家却只把你当作是可用的权势与关系,关键之时,让你牺牲自己替她丈夫求情,可有也似你一般,对你付出真情实意?”
她一字一顿地问来,“就这样,你觉得值吗?”
白春甫立在屏风前,长眉下眸光轻颤。
他说值,“儿子以为值。”
屏风后陡然安静,大长公主双眉蹙起。
而白春甫在屏风前开口。
“因为蕴娘,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让我来跟您求情。”
春厅寂静无声。
他曾问她,不止一遍,“蕴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可她只是摇头,一次又一次,“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算他初心不正,动机不纯,可她对他却没有虚情假意。
她知道他的不易,她谅解他的为难,她希望他还能自由地留在西安。
这难道不值吗?!
白春甫低声笑了起来,他突然再上前一步,径直开了口。
“不管怎样,儿子今日只想请母亲,去帮滕越说项。”
就让滕越离京,让他回家,去在那契约终止之后,再去把蕴娘找回来!
别让她一个人躲在连灯都照不进的巷口角落里,连打听消息,都不敢迈出脚去... ...
他开口请求而去,屏风后沉默良久。
半晌,有人从屏风后缓缓起身,向后门走去。
话音绕过屏风飘了过来。
“你回去歇息吧。从今日起,也同你大哥一道读书科举,就好生留在京城里,莫要再出去了。”
话音飘来,脚步声离去。
白春甫缓缓应声。
“好。儿子记下了。”
他垂眸轻笑,长出一气。
白二老爷却深深吸了一气,他看着儿子,又看向妻子离去的方向,长眉深压下来。

施泽友把要送去牢狱里的水扣了下来。
牢里的人早已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得来一碗水,此刻却被施泽友端在了手中, 然后当面直接泼在了地上。
监牢里,男人静坐石床之上, 见状反而笑了起来。
“没法给我定罪, 也没法对我用刑, 你施泽友,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了。”
滕越缓缓开口说了过去,施泽友脸皮抽了一抽。
自那晚滕越被他抓了之后, 他当晚就动了刑, 却没能让滕越开口认一个字的罪,反而被陕西一众高官给他保了下来。
这一路上, 他那两位兄弟王复响和沈言星,打着押送反王进京的名义,一直监管着他,他也无法动手,好不容易进了京, 将人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里,但朝堂中好些官员上书为此子说话,连九千岁也不好直接给他定罪, 锦衣卫上面的指挥使亦让人暂时不要对他动手。
施泽友心烦意乱,可他才刚进锦衣卫, 这里可不是他能随便动手的地方。
但若是滕越大闹锦衣卫诏狱, 这罪名可就好定多了。
自进京之后, 他就让人将监牢严加看管,所有人不得擅入。滕越根本无从得到外面如何判他的消息。
施泽友听他笃定猜测, 这会却也哼笑起来。
“将死之人反而总以为自己还有得活。却不晓得,早已是砧板上的肉一片。”
他说着,朝着滕越看了过去。
“外面是有人替你说项,但说话的人越多,大太监就越是烦,今日我过来,就是替大太监偷偷把这烦给他解了。”
他道,“你今日若肯认罪,说不定还有的活,若是不认,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说这锦衣卫的诏狱,“人关进来,不管有没有罪,最后能出去的也没有几个,一不小心死在里面再寻常不过。”
他看向滕越,“你可要想好了。”
施泽友威胁而去,但他说过去,却见滕越仍旧坐在石床边,不急也不怕,此刻闭起了眼睛来,开口。
“比起我认罪后被放出去,你施泽友更想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一下就说中了施泽友的心思,施泽友脸皮又是一抽,却没有承认。
“我与你父亲是有些旧怨,但他已离了人世,这笔恩怨早已勾销。你触怒我,是因为在华阴县的那一箭,但你此番落难,我这口气也算解了。”
他道,“你还年轻,不知到了我这年纪,恩恩怨怨也不必算得那么清楚,我今日让你认罪是给你生路,日后你出去,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恩怨就此了解。”
他说得“语重心长”,滕越简直要笑出声来。
施泽友或许不了解他,但他却从少时起就活在施泽友的阴影之下,父亲、兄长皆是因为施泽友而死,妹妹自幼失怙,母亲日夜难安,皆是因为施泽友。
他今日,却跟他说恩怨不必清算,就此一笔勾销。
这是多大的笑话?!
滕越不住笑,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施泽友见他不仅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反而大笑起来。
他脸皮乱跳,“你笑什么?”
话说过去,滕越突然抬起头,直直地向他看了过来。
晦暗的锦衣卫诏狱,那目光仿若彼时射在施泽友胸上的冷箭,冷光逼人。
“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算盘。只要我滕越不死,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他字字射到施泽友心口上。
一瞬之间,施泽友杀意腾然而起。
他恨不能直接进入监牢之中,将此子直接杀死在牢狱里。
如若不然,怎么能安?
牢狱里血腥之气从地缝中翻上来,墙边的烛火幽光闪烁,几近封闭的监牢内杀意四起。
但滕越气定神闲,他知道施泽友动不了手,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
这么多天,他也不是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他自恩华王府有意造反之后,就同孔徽的舅父、也就是京中的黄先生颇多联络。
如今虽然被洪氏下了牢狱,但黄先生自外面让孔徽他们传了消息过来,让他定要耐住,千万莫要认罪分毫。
恩华王举着清除奸宦的旗号造反,而洪氏将功臣良将下狱,越发坐实奸宦作为。
也许,这正就是将那大太监拉下来的机会!
施泽友看向滕越,滕越亦朝着他看了过去。
隔着一道监牢之门,极度的静默之中,仿佛有刀光剑影掠过。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快步前来。
脚步声骤然打破了此间的紧绷。
锦衣卫北镇抚使出现在了监道之中,他见施泽友正在此处,微微挑眉。
施泽友不知上司缘何亲自前来,不由问去。
“镇抚使大人,可是要提审此犯?”
他眼角掠过滕越,若是提审,那么滕越多半是逃不过一个罪名了。
滕越亦暗暗攥了攥手。
谁料那锦衣卫北镇抚使开了口。
“非是提审。”
他道,“九千岁发了话,放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施泽友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幽光之下。
北镇抚使让人将监牢大门打开。
牢内,滕越缓缓从石床上站了起来,他并无太多张扬情绪,高挺的身形自牢门口微微弯腰走了出来,只是在走过施泽友身边的时候,轻声道了一句话。
施泽友浑身血液倒流,听见当年滕温礼留下的次子滕越,同他开了口。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杨家小宅。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林明淑手下一颤,打翻了手里的茶盅。
“遇川今日就放出来了?!何时,何时?!”
杨二夫人闻信也激动得不得了,听见孔徽派来的亲兵回话。
“就在午间,就在这会!”
话音落地,林明淑立刻叫人套马,朝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司赶了过去。
她们到的时候,孔徽、沈言星等人已经聚在了门前,王复响进到北镇抚司里面去接了滕越。
林明淑刚刚站定,就见侧门打开,有人从里面缓步而出。
他衣衫上还沾着干了的血污,露在外的脸上脖颈和手上,皆有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结了疤,有的却在这暑热天气里化了脓血。
林老夫人一眼看过去,跌跌撞撞地上了前去,喉嗓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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