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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合(法采)


“听闻去岁,您家将军又立了功,还调回到西安来了,不知今日怎么没同您一道往杨家赴宴?”
奶娘说着,轻叹了一声,“竟没见到将军,恭贺一句呢。”
她说完这话,林老夫人见章姑娘微微低了低头,脸上略带了些羞怯。
奶娘见状,又道,“是我自己念着将军了,毕竟是保家卫国、带兵打仗的人,怎能不让人挂念?”
话虽这么说,林老夫人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涵。
看来章家姑娘,是想要见滕越一面。
她想了想,了然地点了头。
人家姑娘要跟滕越见面,那是应该。

杨尤纭独坐在僻静处的石凳上,饮了一整碗茶,才堪堪压下了胃中的干呕。
大丫鬟和老嬷嬷在寻她, 她又往花木更深处避了避,直到身边一个眼上长了红色胎记的小丫鬟伸着脑袋瞧了一眼, “她们走了!”
杨尤纭才松了一口气, 叫了那长着胎记的小丫鬟。
“红叶, 方才你说,今日滕家姨母是自己来的,没有带着滕家表嫂?”
红叶连连点头, 说自己刚才仔细问过了, 林老夫人确实是自己来的,“咱们二夫人和二姑娘同滕夫人有罅隙, 好似根本就没邀请。”
杨尤纭闻言不由地想起了之前在郑家喜宴的那次,满园的西安府的贵人,没有一个同她交际,她独自避在无人的树丛里,若不是滕表哥苦苦寻她, 没人知道她在那处。
偏自己的母亲还不断说着人家的坏话,这次更是没请人家,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杨尤纭想了想, 叫了红叶,“先前有人往王府里送了些东西, 还没入库, 你去取了送到滕家去。”
她说着, 轻叹一声,“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要。”
说话间, 有脚步声往这边走了过来,杨尤纭站起了身来,不想刚走了没几步,又是一阵干呕涌到喉头,伴着花木丛中飘荡而出的冷风,令人浑身战栗。
她捂着口鼻快步往另一边小跑而去。
章贞慧从路口经过的时候,恰看到她干呕连连地跑过去。
章贞慧的奶娘姓董,年岁偏长,从前也生养过不少子女,眼见杨尤纭这状况,呀了一声,“看来大表姑娘,终于是有好信儿了。”
章贞慧只往杨尤纭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没说什么,董奶娘也没再多言,只说起了方才见到了林老夫人的事情。
她低了些声音在章贞慧身边。
“老奴瞧着,林老夫人跟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还紧着您些呢。”
她说这话,见姑娘只微微笑了一下,董奶娘又道。
“虽说京中也有那么多世家儿郎,可若论儿郎的出息,婆母的相处,家底的丰厚,滕家还是实惠的,无非是根基浅薄些,名头低了些。但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亲事,面子里子总得舍一个。眼下世人都要面子,咱们反其道求个实在的里子,也不是坏事。”
这话章贞慧也没顺着往下说,只遥遥看着林老夫人从另一边的花路上走了,柔声问了一句。
“林老夫人是自己来的?”
董奶娘道当然是,“滕家总不能把那签了契约进门的契妻,带着来见咱们吧?”
她说着,又压低了些声音,“老奴打听过了,说是那契妻进门大半年了,但甚少露面于人前,人娶了跟没娶一样,没几个人晓得她,也没几个人留意。这一点上,滕家还是晓得分寸的,回头给了钱把这契妻打发了,谁会记得。”
她眼神示意姑娘放心,章贞慧又是轻轻笑了笑,也未置什么言语,她只叫了奶娘从另一条路上转了过去。
这条路旁的六角亭里,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周围立着丫鬟和恭维她的贵妇,将这小小的凉亭站的满满当当的。
那上首的华贵妇人乃是秦藩砚山王的侧妃,是砚山王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的生母,便也正是杨尤纭的婆母、杨家的姻亲。
砚山王的长子早夭,次子名声败坏,三子朱霆广虽然只是侧妃所出,但往后不是没有袭位的可能。
这会钱侧妃来杨家赴宴,想要跟她搭一搭关系的人自然不少。但想要搭上王府路子的人多,能给钱侧妃切实帮点忙的人却少。
章贞慧同奶娘走到附近,跟六角亭里的人隔着一颗花树,刚听了些话,就听到了侧妃的不耐。
“说来说去,也都是些关中的事,藩王出不了藩地,怎么连外面的事都听不到了。”
一众人都是陕西本地人,若有出门的,也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不当什么稀罕事。
钱侧妃见众人确实说不出什么来了,便倒凉亭里没了风怪闷的,起了身来。
众人也都瞧出了她的意思,不好再一路跟随。
钱侧妃打开了折扇边走边扇,嘟囔着,“杨家请来的这些人还是差了意思,还不如黄家的花宴。”
可她只和杨家是姻亲,当时自家儿子朱霆广发妻早产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西安城里有传言,是朱霆广醉酒推搡了发妻,才导致人死,弄得她想要给儿子续弦个高一点的门户都不能成,为了平息事端,无奈之下才跟杨家结了亲。
念及此,她嘀咕起杨尤纭来,“两年了,这干瘪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不如先头没的那个... ...”
话没说完,一转眼见身边的岔路上站了个打扮素净的姑娘,身上穿得虽然素,但模样却柔美端庄,不巧正是杨尤纭的表妹,永昌侯府的章四姑娘。
钱侧妃这话自家说说也就罢了,眼下在杨家,还说到了杨尤纭表妹的脸前,多少是有些尴尬。但她说得也是事实,钱侧妃神色未变,只看了章四姑娘一样,忽的想到了什么。
“听说四姑娘刚从京里过来,京中一切可好?”
这位四姑娘约莫也没听见她前头的话,神态自然地跟她规规矩矩行礼。
“京里虽然事多,但总是安稳的。”
钱侧妃点头问道,“听闻令伯父调去了五军都督府,帮着那位千岁做事,也不知情形如何?”
大太监洪晋掌着半个朝堂的权柄,才是京中最紧要的人。朱霆广想要袭位,走宗人府的路子不容易,但若是能走得通洪晋的路,这事可就简单了。
可惜他们远在陕西,同大太监洪晋的关系,实在拉不近。
钱侧妃问过去,就听见章四姑娘道,“家伯父新官上任,还算平稳,只是家中族田的事情,麻烦了些,让伯父忧心... ...千岁自然也是好的,但我在京里却听说,千岁大人的侄女婿有些不好,得了病症,连着请了三月的太医,似是都没起效,可怜千岁大人就那一位侄女,年纪轻轻若就没了夫婿,总是令人忧心的。”
她声音不疾不徐,慢慢地把这桩看起来不大的事说给了钱侧妃。
钱侧妃却听得耳朵动了起来,眼下朝中谁人不想跟大太监扯上关系,可与太监扯关系岂是那么容易的,除了洪晋的干儿子们,也就只有他嫡亲的一双侄儿侄女了。
钱侧妃连忙问过去,“千岁的侄女婿到底如何了?”
滕家,柳明轩。
老先生的课没结束,邓如蕴就在学堂门口等着了,这边先生出了门,滕箫迫不及待地跑出了位置,玲琅一副小大人模样地收拾着自己的笔墨纸砚,滕箫则叫她,“玲琅一会到我的乘风苑去,箫姑姑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邓如蕴闻言上前了一步,滕箫见了她也道,“嫂子也往我那去吧,反正二哥和娘都不在,咱们在乘风苑里烤羊腿吃。”
邓如蕴见她只要是不出门、不上学,就浑身都是劲儿,暗暗好笑。
她刚要说什么,不想外院来了人,说是镇国将军夫人送了东西过来。
是杨尤纭送来的东西,给滕箫送了两只藏着暗格的雕花匣子,滕箫一见就甚是喜欢,“大表姐可真好,比二表姐好多了。”
她夸一个还要贬一个,若被林老夫人听见了少不得要训她。
但杨尤纭给邓如蕴也送了东西,是两匣子蜀地来的药材。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套十二生肖泥塑娃娃,这显然不是给邓如蕴和滕箫这等年纪的,门房来道,“说是给咱们小表姑娘的。”
滕家哪有什么小表姑娘,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滕箫已经笑道。
“是给玲琅的!我上次见到大表姐的时候,跟她提过,嫂子家的小侄女惹人喜欢的不得了,只想偷来藏在我的乘风苑里。”
滕箫提了这么一句,没想到了杨尤纭还记下了。
邓如蕴很是意外。
论起来她和杨尤纭其实没见过几面,至于她对杨二夫人,那实在算不上尊重,不想杨尤纭却还给她和玲琅都送了东西。
是替她母亲、和杨家没能邀请她去花宴道歉吗?
邓如蕴想到先前见到那位杨家大姑娘柔软和善的样子。
杨二夫人何德何能,还能生出这样一位女儿。
但邓如蕴和玲琅的身份,其实同杨家大姑娘没什么关系。
可惜这位杨大姑娘不知道,而她自己家那位侯府表妹,才是滕家往后的夫人,她要走动的亲戚。
杨家花宴没邀请她过去,自然也是因为,章四姑娘已经回西安来了,她这等尴尬碍事的身份,怎么能出现在正主眼前呢?
邓如蕴回到柳明轩,她就让秀娘把东西送到了林老夫人的库房去,这些东西她不该收,她只自己回到了房中。
房内无人,空荡荡的。
从她第一次迈进来,再到最后离开,约莫也不远了。
房中总有她带进来的药香弥散,她开了窗把药香通了出去,不欲去想什么事情,只坐到了书案边。
书架上不知何时,一多半的架子都塞满了医书药典,邓如蕴看过去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翻开玉蕴堂的账册。
不管怎样,她把这间属于她的药铺在西安府开起来了。
之后离开,玉蕴堂就是她撑起这个家的支柱。
邓如蕴此刻只想把心思都放到玉蕴堂上。
她翻动着账册,算着密密麻麻的生药、成药的买卖,算着一笔一笔的开销与进项。
只是手下拨动着算珠,她本来的小算盘拿走了,眼下算账的是有一人换来的大算盘。这不太趁手的大算盘,一不留神就拨错了一颗。
一颗算珠拨错,扰乱了她的思路,算到了哪一笔都记不清了。
她无措地顿在算盘前,这一刻好似发生过,好似就在不久之前。
那天有人一句话把她手下的账问乱了去。她不高兴了,哼哼生气地拨着算珠到原处。
他见自己扰乱了她,连忙跟她道了歉,说要帮她算。
她本说是不用的,但他偏要上手,霸占了她的小算盘,还让她报数给他,由他来算。
她不愿,他就问她,“蕴娘不让我算,是想让谁帮忙算?”
她没了办法,只能由着他,他还要做她的账房,她也只能当他是在闹她玩。
可那天他这不称职的账房算着算着账,手却从算盘上移开了去,莫名地擦在了她脸边。
彼时她转过头去,他却低头近到了她唇边。
墨香纠缠在她与他交错的呼吸之中,他温热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头,她看到他似是沉醉般地慢慢闭起了眼睛。
他鼻尖顶着她的鼻翼,湿软发热的唇,软软地贴到了她的唇角... ...
空荡的房中,一阵风闯入窗户门扉,翻着她手下的账目哗啦啦作响。
邓如蕴猛然回了神,似有湿意在鼻腔内涌动。
风吹得人手指发凉,她倏然站起了身来,将被风吹乱的账册啪地合了起来。
她将账册和那算盘收进了柜子里,没敢再停留地,快步离开了房中。
... ...
杨家这场花宴一过,天渐热了起来。
滕越先是去替吴老将军一家打掩护,接着朝中又传来了清整屯田的事情,尤其是各地的军屯。
滕越在陕西都司的官职,正就是掌着屯田的事宜,一连好些日,也没能得闲回一趟家。
滕家一切照旧,但砚山王府,钱侧妃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快马加鞭而回,带了信回来了。
钱侧妃得了消息,就立刻把自己儿子叫了过来。
“... ...大太监的侄女婿真要不成了,眼看着熬不过这个月,你说咱们要是能借这事,同那洪晋攀上关系,之后你袭王位,还能算难处吗?”
朱霆广听见这消息也抬了眼,“二哥压在我头上,占着嫡长,他名声再烂,宗人府也向着他,但若是大太监肯占在我这边,就不一样了。”
钱侧妃想起这消息的来处,先道了一句,“永昌侯府有百亩的田同咱们并在一处,听说永昌侯正因为这百亩族田散乱不成型犯愁,正好咱们要再并些地来,带着他们一道把这些散地连成片,也算是同章家连些情谊。”
朱霆广点头,道这是小事,“眼下紧要的,是怎么皆大太监侄女丧夫这事,同他搭上关系。”
母子二人都皱眉思量了起来,可思量来思量去,好像都没什么他们能做的。
到最后,钱侧妃烦躁了起来,“早知道不急着给你娶那杨家女为妻了,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不说,还平白耽误了你的事,若是你妻室空悬,洪晋侄女丧夫你丧妻,还有比这更门当户对的亲事吗?”
若朱霆广成了洪晋的侄女婿,别说砚山王位了,便是上头的秦王王位,都不是不能搏一搏。
当晚,朱霆广喝了不少闷酒,一身酒气地回到同杨尤纭的院中时,脚下打晃不止。
丫鬟小厮见他脸色不虞,全都跑没了影。
连素来在杨尤纭身边提点她的大丫鬟和老嬷嬷也都避了,只剩下红叶跟在杨尤纭身边,紧张的低声在她耳旁。
“您如今的身子同先前不一样了,将军喝多了,您也避着些吧。”
但这话没说完,朱霆广突然就叫了来。
“杨氏,过来给我奉茶!”
杨尤纭闻声哪还能再避,只能低着头沏了碗茶给他送过去。
谁知这茶水太烫,朱霆广醉意浓重,一时间端起来就喝,然而还没送到嘴边,就被烫得直接打翻在了地上。
寂静的房中,瓷碗碎裂,热茶泼出的声音乍然响了起来。
杨尤纭吓了一跳,她脸色都白了一白,刚要转身去叫人来收拾,不想朱霆广腾然起了身。
一巴掌直接甩在了她脸上。
“丧气的贱人,挡了我的运势还不够,还想烫死我吗?!”
他这一巴掌酒气十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掌掴在了杨尤纭脸上。
杨尤纭毫无准备,此时此刻只觉耳朵都轰响了起来,眼前也一阵眩晕,腥味从口舌间溢出的瞬间,人蓦然被打倒在了地上。
她一下撞在了身后的花架上面,花架上面的花盆落下,径直砸在了她腹间。
朱霆广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巴掌,竟然使出了过多的气力。
从前他扇她,也不过就是脸肿两日,今次竟然倒在了地上。
他刚想问一句“是不是装的”,却见她裙下竟然渗出了血来。
红叶也看见了那血,惊叫着扑上前,只见她人晕厥过去,而裙下的血却越来越多。
“夫人... ...姑娘,姑娘,这是... ...小产了?!”
... ...
钱侧妃赶来的时候,房中血气浓郁。
朱霆广的酒总算醒了大半,他实在没料到自己这一巴掌,竟然把人打成了这样。
府里有常年养着的大夫,此刻诊了脉,朱霆广问去,“她之前真是有孕了?”
大夫叹气点头,又道,“先前约莫有了两月有余的身孕,但眼下... ...”大夫又摇头,“没了。”
钱侧妃眼前一黑,“怎么会如此?”
紧接着又问,“那之后呢。还要调养多久才能再怀?”
这话问去,大夫脸色越加难堪,房中的血腥气更重了。
他道,“夫人这番小产失血颇多,哪怕接下来尽快止血,她这身子也要亏空得不轻,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再怀,但也说不好,兴许以后就... ...”
这话说得钱侧妃和朱霆广母子惊诧地对了眼神。
而大夫只道,“此刻说不好往后的事,只说夫人这般流血不止,不是好事,得尽快止血才行!”
他开了方子,让人去拿药,又道,“最好找来那擅治妇人病的大夫,此事不好耽搁,耽搁下去怕会有性命之忧。”
大夫连连催促,钱侧妃不由地要去叫人,可朱霆广却一下拉住了他母亲,将人拉到了回廊下的风口间。
此处风呼呼吹过,钱侧妃被吹得头皮发疼,“你这又是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
但她这话还没被风吹走,却听见儿子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娘,你说咱们不救了,杨氏会不会死?”
钱侧妃惊疑,“你是什么意思?!”
她问去,见自己的儿子眼睛眯了起来,眼下有黑影落下,他嗓音越发低而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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