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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他与她,本该如此。
“这两个时辰又发生了什么,你现在不必再瞒我了吧?”
赵令悦拉住他携着船外寒风的手。
他怕冻着她,便带着她的手进了被窝里,慢慢与她十指相扣。
“赵军趁乱夜袭,赵琇见势有利,刺伤了王献,跳水跟他们跑了。”
窗外有风徐徐吹进来,赵令悦眨了眨眼。
事到如今,发生什么她都能接受了,竟然格外坦然平静,只神色闪过一丝悲悯,“她怎会刺伤王献.......”
“是我的疏忽,让她捡了我丢在船上的剑,她先以自己相逼,以死迫王献停兵,挪到了船头,我去时,正撞上她用剑挥向王献,将他弄伤后跳下了河被主帅宋耿接走。”
“那王献伤的严重吗?”
“一点皮肉伤,还死不了。”
赵令悦苦笑,已料到其中细节,“那是因为公主不肯下死手,如果她当时真想要王献的命,王献那个人,是连躲都不会躲的,对吧?”
赵琇对王献因爱生恨,此时更是陷入走火入魔般的癫狂,王献看上去冷静正常,深谋远虑,但只要一面对赵琇,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邵梵与家国这些亲情、理想加起来,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一个赵琇。
他们夫妻。
还真是像。
一夜未睡,邵梵早已有些疲倦,揉了揉眉心。
此时阳光通透地洒在她身上,与那些纷纷扰扰无关。
他本坐在床边,忍不住上床隔着被子跟她一块躺着晒太阳,埋在她的怀中闭起眼。感受到赵令悦鼓励性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殷勤地拱起身子,往她那边贴。
“是,你猜的一点没错,他将胸膛最脆弱之处送到赵绣面前,要赵琇刺进去,可赵琇剑走偏锋,只剜了他肩膀一块肉来泄愤,他有些失血,现已止住,除了抬手不便,其他并无大碍。”
随即就着这个姿势,像一只倦鸟找到自己的归巢,在她怀中放松肢体,疲惫地睡去。
赵令悦起先摸着他的脑袋发了一会儿呆,觉得他这般,很像自己曾养过的那几只宠物,虽然肩膀有些麻,但也没有打扰他休息,干脆也闭起眼。
两人就着不大的单人床,互相疗伤,互相依偎着沉沉睡了一觉。
这一觉。
赵令悦梦中即便有她思念的赵光,难言的赵洲,也都是从前那些无恙的幼年片段在穿插。
不曾再做噩梦。
赵绣被王献所抓又从他手中脱逃,一进一出间被宇文平敬逮住了把柄,对他的降罪令被邵梵硬生生地压了下来,当场撕毁。
赵军虽未继续进攻跨过河岸,但也未曾退守,闹得常州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加上这一季度的粮食,赵琇也不曾按约供给朝廷,这让宇文平敬直接气急败坏。
他当了官家,从前不曾显露的野心全摆到了明面上。
一个人装了大半辈子,一旦不想再装的后果,就是弄出不少残坑酷案的极端跟腌臜来。
上位后他联合那些军侯,用军权当执柄,助长了朝廷内的奸佞油滑之风。他怀疑谁,谁就要死,因王献对赵琇存有旧情,便怕他迟早通奸赵琇,想找机会半途下手除掉王献,也还是被邵梵挡了回去。
如今,也就邵梵还能抵抗一下子,兜住局面。
车马奔波,趁翻过五月之前,邵梵带着王献与沈思安,和他近三万的邵军一起压进了京,这一下子郑军与邵军合体,几万大军都镇守在建昌,那梁金再气势汹汹,也不免踌躇暂缓步伐。
不过梁还连着夏,夏灭萧后发展壮大,已将大盛北部国界边缘包围个水泄不通。
沈思安不敢耽搁,只怕大盛会步当年萧国的后尘,他要求邵梵进京当日去垂拱殿上朝述职,一并受封继任太子,行监国之职制衡宇文平敬。
邵梵册封大盛皇太子前日,宫内有好几只凶恶的鹰隼在金瓦的乌云下盘旋,又观天象,居于中央的紫薇与居东拱壁的前星(就是代表皇帝和太子的两颗星星跟方位啦,皇帝在中央,太子在东边,所以太子又可以称东宫)都隐冒红光,而紫薇甚晦涩,红中泛着涩黄。
监天司便忙卜了一卦,算出个大凶,顿感有违天意,可眼下皇命难违,只能按吉章来写,违心地呈了个上上签上去。
次日,邵梵也不拖泥带水,着红花朱明衣、云游冠(是皇太子受册的礼服)进了垂拱殿内,述职与当庭受册两件事,趁着大臣都在便合二为一地办了,压根不掐繁文缛节,整个仪式除继祖庙之鼓鞭声,无任何大正乐,冷硬实用地跟他这个人简直如出一辙。
如此朴素行径,宇文平敬能够答应,也是碍于赵永的丧期还未过,宫中戒严,整个宫中各处还挂着白灯笼与素白的丝绦,宇文氏夺权篡位,登位当然是模糊要领为策,不宜大操大办惹人非议。
邵梵在前殿受册祭祖,让王献带着穿宫服的赵令悦去了后苑,赵令悦看着那些人打开铃霖宫的宫门。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垂拱殿内,官家被渡之拖住,肯定也走不开。”
王献有些咳嗽,每咳嗽一次,便抚摸受伤的肩膀,他今日借着肩伤复发,没有入殿观礼。
“令悦,渡之的暗卫搭救及时,你的养父已经活过来了,日渐转好,生命无虞。只是.......你的亲父,恐怕时日无多。
待会儿见了面,有什么想说的要一次说完。
话若有所保留,就会有所遗憾。此外他有任何要带给公主的话,你出来了,也一定要转达给我.......去吧,去见见他们。”
说罢,轻轻单手推了她脊背一把。
“我在外面等你。”
赵令悦深呼吸了一口,未及登门便已湿目,她昂起头,抬起裙角,像是每一次进宫拜见赵洲与回家见赵光那般,挺胸抬头地走进了殿内。
窗外乌光散乱地射进殿。
赵令悦的规矩已刻在骨子里,她执手相叠,眉目恭谨地走过廊下进左卧,身体穿过折射在地毯上的斑驳,侧脸鼻尖落下一道又一道窗前灰败的白色花影,花影不断往后移动,待顺着药味儿走到最后一扇窗子前,已经靠近了卧榻。
灰尘在有气无力地飞舞,一个男子坐在烟雾缭绕的青色半透床纱内,侍奉床上的男子汤药。
她憋住泪。
笑了笑:“爹爹.......”
那二人浑身俱颤,都转过了眼来。

第67章 冰面涟漪(四):谜底 一声爹爹,半透的帘子被翻撒的汤药泅湿,顷刻间显出一块难看的污渍来。
赵令悦下意识盯着那儿。
双方都怕打破这迟来的团圆,皆不敢动。她的同胎兄弟赵义已死,此时,是邵梵在替代他的位子,祭祀祖庙的鼓鞭被幽深的竹林打弱了,赏赐性地漏进窗内几缕,提醒着悲哀的这一点。
赵令悦心下梗住。
她将脑袋自责地垂下去,绞住了一半的披帛.....
这下,萧条的光线一起绕在她身上,将她蓝灰的宫裙照射得发白,帐子中的男人才真正看清了她,忙揉了揉眼,一揉便将潮湿揉了出来,忙颤颤将帘子掀开,浑黄的眼朝向这团光下的小人儿,“梵梵,是你吗?”
赵令悦咬住唇,将头抬起来,重重点点头。
“是我,我回来看你们了......”
一句话,赵光的唇瓣立即开始发颤,胸腔内已有了抖动的哭意,头摇着,扶住床上半坐的人。“六哥,是咱们梵梵回来了,回来了。”赵洲用力匍匐转向,趴在佝偻的背上,只一个动作便剧烈咳嗽。
赵令悦再也忍不住情绪,几步跪在赵光膝头前,拉住赵光的手。
眼睛却含泪看着赵洲。“爹爹......对不起,我来晚了.......官家,官家也是我的爹爹,对不对?”她将赵光紧紧攥住,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们两个都受脱了形,尤其是赵洲,囚禁三年与失子之痛,将他打击得满头花白,三年前尚且饱满有肉的脸上,此时只剩一层皮包在颧骨上,两边腮已经凹了进去,似一幅被人提线的活骷髅木偶。
她的心,几乎被这景象捏成齑粉,碎得厉害。
赵洲浑身一僵,随即胸脯气喘抖动地更剧烈,她知道他也在忍着哭恸,只将她的两只手牢牢攥着,转交到身旁的赵洲手旁,“六哥,你一直念着她,她如今一眨眼也二十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快瞧瞧,姑娘和从前还像不像,是不是更漂亮了。”
赵洲咕哝几声,表情很痛苦,他的脑袋奇异地向右歪着,放在肩膀上,动不了,只能斜左眼来看人。
那内眼角的红肉球凸起,不断地渗出浑浊的眼泪。
赵令悦哽得喉咙被刀劈开,嗓头腥甜,呲呲地往外冒着血。
赵光起身让开,只管扶着他,“那毒伤了脑筋,害他瘫了半边脸,梵梵,叫他一声吧,快叫他一声。”赵光哭,“这是六哥最后的愿望。”
赵令悦抽出帕子叠好,一下想起许多过去,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他从小就对她是那样宠爱,抬起手,一点点地用指头上的纱巾,将他的那些眼角泌物与松皮上的泪痕擦净。
相认还是太迟了。
她心如刀绞地喊出声,“爹爹,我是梵儿,也是令悦,我是爹爹的女儿,女儿从前都未能尽孝,爹爹好起来吧。
好起来以后,我日日来侍奉你的汤药,侍奉你终老,好不好呀?”说到后边,规律地耸着肩膀,全是哭腔。
赵光抖得背过身去,用单手抹泪。
呜咽嘶哑的声音,在赵令悦说完这些话后,从已不能清晰吐字的赵洲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冒出来。
他歪着脖子,除了瘫痪的地方,其余能动的地方全在颤动,伴着他发出的尖细嘶鸣,与窗外庆祝邵梵登基的各殿礼炮分割撕裂,悲喜交错,成了冰火两重天。
赵令悦即刻反应过来
——这是赵洲的哭声。
他当皇帝近二十年,做过善事,也做过屠杀,落得被人囚禁,失去爱子,在最后关头与爱女相认,晚景凄凉,所以哭得执拗,哭得纯粹,哭得无比像个孩子。
赵洲努力地抬起他还能控制的那只手,指尖中风般地抽搐着,艰难地放在她的发顶心上。
她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朝他莞尔,随即将自己的头搁在他膝盖上:“爹爹别哭,女儿就在您身边,女儿再也不会离开您了。”
赵洲将手摁在她脑上,去摸摸她的茸发,咿呀吞吐。
赵光仔细去听。
片刻后,忍住大悲,帮赵洲翻译,“你爹说:姑娘长开了,很像亲娘。”
赵令悦仍旧乖顺地趴在他腿上,她跪在脚踏上,余出的裙角都柔顺地垂在一旁,听了这话,眼珠往上转,朝赵洲一笑。
赵洲止住了哭声。
也歪着嘴唇,朝她笑。
她怕自己会留遗憾,便自顾自地说出怕来不及的话:
“我很感激当年嬢嬢生下了我跟弟弟,嬢嬢敢爱敢恨,是个特别勇敢的女子,也很感激爹爹,将我们带回了大辉,又给了我一个家。
我知道,爹爹希望我成为整个大辉最快乐,最幸福的小娘子,爹爹也已经做到了,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过得很幸福,也很快乐,无忧无虑的,作甚都很开心。
爹爹有因为我而做错事,我愿意替爹爹赎罪,我可以去承担那些世人的责难,那些冤魂的索命,来换爹爹长寿安康。
如果爹爹因为没了大辉,没有保住弟弟,而悔恨、惭愧,那我希望爹爹放下,因为属于我们的大辉已经不在了,无论我们再怎么悔恨,那个我们所爱的大辉,它已经走了,回不来了。”
曾经,复国和报仇一度也是她的执念。
她为了报仇可以去死,为了复国,她害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后来,她看清了事实。
这个大盛比她的大辉更好,落后的终将会被抛弃,没有用的也该被丢掉。
大辉不仁,终将泯灭,君王不义,终将自毙。
赵洲不断抚着她的脑袋,手指弯曲,却很令她有真实感,她将他的膝头抱得再紧了些,“我们没了大辉,还有彼此啊。我有两个爹爹,无论是哪一个,都很爱我,思及此,梵儿会觉得幸福,此生也无憾已。”
她有牵挂的家人,交心的挚友,也跟一个郎君两情相悦,有过夫妻之实,爱恨嗔痴,已皆由她自取体味,此生,确实无憾。
若非说有憾,便只针对一人。
最大奸佞未除。
杀亲之仇未报。
赵洲起先温情地点着头,眼泪哗啦哗啦地打在她耳朵上,可忽然用力揪了揪她的耳朵,将她那块肌肤揪红,而后咿咿呀呀地摇着头。
赵令悦无措地起身。
“爹爹放不....不下.....仇.......要报......”
而后,自打着自己耳光喊叫起来,口齿大的竟清晰了许多,“.....要报,要报!........不报!不能报!报,报!要要!”
他言语失序混乱,浑身抽搐着,差点痉挛着跌下床。
赵令悦忙起身捞住他的身子,觉得怀中的只有一副骨架。
他已经瘦骨如柴。
她用手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安抚:“爹爹,爹爹别激动.....你想说什么梵儿都会认真听的。”
赵洲还有些间歇性的癫痫症状,一旦疯病起来,神智也不清醒。
赵光吸着气,将激动的赵洲扶上床,“六哥,六哥,你讲这么些话药都凉了!躺好躺好,让梵儿给你喂药啊,乖,乖。”
他像哄小孩睡觉去那般,一下一下,边用袖子擦面,边缓缓拍打赵洲的胸口。
赵洲这才瞪着眼,呼吸平稳了下来。
赵令悦趴伏在床边牵住赵洲一只手,他掐的她再疼,她也没有挣扎。
赵光匆匆去倒了汤盅中剩下的药汤,拿了一碟梅子,一起搁在床边,“你侍奉你爹爹喝药吧,药太苦,喝前喂一颗梅子,喝完后,再奖励他一颗杏子,他就不会闹了。”
赵令悦颔首接过,捻起腌的蜜渍梅子放在赵洲嘴边。
“啊,把嘴张开。”
汤药入勺吹凉,一勺一勺地喂完。
于她,无比漫长。
赵洲最后睡着了。
赵令悦看了会他的睡容,起身退到地上,整衣修面,虔诚地将手叠在额前,举过头顶,而后手带脑袋磕地,一拜,起身,又再拜,停留在地上许久。
这便是认祖归宗。
赵光泪眼看着她行完礼,完了一桩最大憾事,好容易平复住了情绪,这才将她带出去,手脚轻放地阖上门。
他转过脸来,眼下的两个眼袋青紫浮肿,沧桑叹息。
“让他睡吧,他多睡睡,这药效便能发挥多几分......”看了看殿门方向,“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赵令悦嘴角轻颤。
赵光张开手,她扑在他怀中,赵洲即将逝去,父女俩躲在殿内的阴翳处无声依靠,自我消化这种至亲将逝而无能为力的噩耗,所带来的无边痛苦。
片刻后,她从他怀中起身。
“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赵洲揉揉她的脸颊,抚顺她额前呲出来的几缕发。
“我走了,爹爹。”
赵令悦一步三回头。
赵光也是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然而这世上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人在咫尺,终须一别。
他挥挥手。
“去吧,照顾好自己,再谈其他......“末了踌躇,在最后一步叫住她,“他失语前,只盼你能叫他一声爹爹,今天他的心愿已了,发病时说的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不作数的,知道吗?”
她问,“他以前,有对爹爹说过这些吗?”
赵光摇摇头:“梵儿若当真是纠结这点,待他醒来,我哄着再问问他。”
事情急转直下。
噩运来得太快,监天司算出的那一凶卦,是紫薇有气短绝命之灾,前星有血光之灾,可宇文平敬无恙,反立刻报应在了赵洲身上。
太上皇薨灭,监天司才反应过来——那颗紫薇对应的不是如今的宇文氏,而是赵洲。
赵洲是在睡梦中离魂的。
赵光发现时,他躯壳仍睡得表情黑甜,去的一点儿也不难受。
赵洲带走了赵光意念里仅存的大辉,只剩赵光孤零零一个,磕破了头为他哭灵,与赵令悦相认也许真的圆了他晚年的愿望。
此愿一实现,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随萧娥与赵义母子而去,从此,洒落掉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
赵洲生前是想报杀子之仇,还是放下不报呢?
赵光欲问。
可再得不到本人回答。
这个问题,也成了永远的一个谜底。
邵梵继太子位后,虽凭一己之力暂时稳住了朝中的局势,可这朝外的脚步,就被沈思安的那张乌鸦嘴给抖料完了。
沈思安怕什么,非来什么。
梁金联合了夏,从北边和中部同时对大盛开战,势必剜掉大盛心脏拿下建昌,再吞并瓜分十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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