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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鲸州一仗打得匆忙,他们在邵军那碰了一鼻子灰。
可赵琇的反攻不简单,他们也听到了风声。
这下两姓结仇,天时地利人和,怎叫他们放得下手边这块肥肉?
若要吞并大盛,就得趁杨柳关之盟结束之前,大盛内部宇文氏与赵氏分裂,没能将赵氏尽灭,他们自杠时才行。
此机会放过了,任邵梵带着邵军收复三州,十六州统一,这块肉便再难找到机会啃下来,是以梁夏跟金空前统一,将他们视为第二个萧国,建昌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北援。
朝廷近日正吵着,是郑思言带兵出京施救梧州,还是太子亲自领兵镇压外族三军,赵琇又给他们添了一把火,打到了河岸上来,跟他们自相残杀。
那一群谏言官不敢直接骂太子,便上书骂太子身边的王献。
还是拿出他洗不掉的杨柳关之盟,反推是他留了机会给赵琇蛰伏,而她大概就等着这趁人之危的一天,行荒唐反叛,搅动风云之举!她恨大盛,不惜将整个大盛拉下水!
劄子压了大半案子,宇文平敬本就对他失信,邵梵全神贯注应战,无力分神,这一下,王献的半生名节,紫衣官帽,眼看都要保不住了。
二人再见面时,赵令悦身着素褂,尚在为赵洲服子孝。
“吉贞和尚说你要见我?......令悦,那个人,他已过世两个多月了。”
“你口中的那个人,是我的生父。”
王献不再执意纠正。
大相国寺的香客所住的院中,长日蛰伏着大坯大坯的杏叶,风一吹,旋成碧绿的优美雪幕,舞入门框。王献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生动宁和,充满生机的夏色。
不禁闭起眼。
六根清净,鼻闻香火,坐听蝉鸣。
“你这处,很美。”
赵令悦挽起一边袖子,指尖粉润干净地执着笔杆在抄写金刚经,一头青丝绾成流云髻,只簪了两只白玉芙蓉花苞头的银簪子,侧脸如月,浑身秀雅。
在她左手边,靠墙的案上摆着一尊白玉观音像,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是你久居染缸,周围乌烟瘴气,目则无法视美吧?”
他睁开眼,“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你已经火烧眉毛,就没想过让我帮你吗?”
王献笑笑,“渡之在,我不敢。”
赵令悦将写满的佛经纸放在窗边吹干,搁下笔,“你不敢?那就想公主死吗?”
王献脸上的笑容消失:“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渡之告诉你的?”
“他昨晚留在我这过夜的。”赵令悦眼眸清澈坦荡,还有一丝自得的笑意,“他现在是我的情郎,不会再瞒着我任何事了。”
王献神情了然。
“渡之这个人,躯壳坚硬,难以打开,可一旦打开,便是将软肋全数奉出,令悦,你要负他?”
“谁说的好以后呢?但我不会害他。”
赵令悦柔柔陈述,“公主不听劝降,也不肯停下。邵梵命邵军不用再让,转守为攻,将杨柳关之盟提前结束,好收集兵力对抗外敌,如今赵军死伤退至杨柳关之后,闭关顽抗,是也不是?”
王献抿唇:“.......是。”
“公主身后还有一大群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皇亲国戚,也有你的亲生儿子。
刀剑无眼,她如果誓死不降,煽动那些百姓以死抵抗,没人能保证那些皇亲国戚和无辜百姓不会在乱战中死去,亦或者先行自裁,以免人后问罪处以极刑,是也不是?”
“.......是。”他捏紧拳,头上满是细汗,再也无心赏景。
赵令悦和上命人远离世俗斗争,专心修行四大皆空的佛经,站在他面前,“王献,你送我去杨柳关吧,我去劝降,保住你的妻子,保住我的母兄。”
王献挺着脊背,僵直地站起来。
“她如今已经彻底失控了,你此时去劝降,最大的可能就被她当成叛徒,你会死的。”
“我知道。”她靠近他一些,让他更加能看清自己的五官,外表,“但你每次看着我时,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想起我的身份?”
王献咽了咽口水,挣扎着侧过脸去,“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可声音仍在他身后决绝地响起。
她说,“王献,我已经决定要去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要做成,反而若我没做,我便会后悔终生,三年前我在峡谷救下公主,那么惊险,后面又致使我人生如此多舛。
可至今我都不后悔,如果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会那样做,引开追兵,救下她。”
王献渐渐转过身来,看向她。
“我是大辉公主,论年纪,我比你妻还要大上一些。
我不敢说我是嫡公主,然而,我确实是大辉官家长女,大辉的长公主。
从前当郡主时,我耽于享乐,视线偏窄,从未帮百姓做过一件实事。
如今我有希望停下两军干戈,护住一方城池内的百姓和我的那些至亲,让十六州统一,大盛也能多几分抗战的胜算,那我就必须去。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了,这也是我能为大辉做的最后一件挽节的事,就是去赎清当年我爹爹因我,而对王家所犯下的罪,以作了结。”
一番话。
令王献怔住,若有所思。
他才开口:“我不想看着我妻陨落,我也想拼了命地去挽救。”
随即,看向赵令悦的眼睛。
“你知道吗?”
他臣服于赵令悦的心性。
“我早有此意,可碍于怯懦,未敢表达。”

二人便一拍即定。
相敌三年,这算是他与她第一次难得的“志同道合”,杨柳关着急之时,正巧翻过六月,到了三伏天,街上的人衣衫再轻薄,也抵不住一晒便渗出来的细密汗水。
王献前脚离开,邵梵的人后脚便到,在大相国寺门口与王献打了照面。
那领头吆喝的人是裴明,身后跟着的也都是亲兵,一个个抬着缸桶,里头盛放凿下来的坚冰。
他见着王献,忙过礼。
王献让开身子,他们依次将缸桶合抬了进去,刮起一阵舒爽的凉气,被几位笑脸过来的住持所迎。
王献:“这是殿下所送?”
裴明回:“哦,正是!殿下道这几日酷暑,命我亲自监工,往大相国寺捐来二十缸冰。”
王献左瞧右瞧,一个宦官也看不见。
如今宇文平敬尚不知赵令悦还活着,且就在皇城旁边的大相国寺里住下,若让他知道,赵令悦又要惹杀身之祸,平时邵梵事事防他耳目,才会派了裴明来接近此地。
“后厢房也会有吗?”
裴明略一思索,“有一半似是要捐给寺内香客,主持会安排的。”
王献轻笑。
“嗯,那我先走。”
“下官也办完了差事,相公去哪儿?下官正巧送您一程。”
他摇摇手。
“不必了,我想去街上走走。”
裴明叹口气,都替他焦愁,如今他上街被人认出,岂不是人人喊打?火烧了眉毛自身难保了,且怎还有心情逛街......
正腹中阿谀王献,就听他走过几步,站在墙根下,摘了片翻墙来的合欢花:“我近日无法上朝。朝廷可有议出来什么,定了是谁出京吗?”
“......”裴明握拳。“下官不敢妄议。只是,殿下自己,似已有亲征之意。”
“不错。”王献捻抓花枝,“三军合围建昌,若无他亲自出京助阵,怎可威退敌人?”说罢,帮了赵令悦一个忙,省的她再去找吉贞和尚,以帮忙抄经作跑腿的替换:“你给殿下传个话,出京前务必再来趟此地。”
裴明不知寺内有赵令悦。
“啊,作甚?”
“殿下供奉这许多香火,自然该来带个上上签走,以祈凯旋。”
“可殿下不信佛啊。”
“无妨,照做便是。”
说话间,一撮受力的合欢花滑过他发髻,落于青衣瘦削的肩上,更有种单鹤悬空的孤落之美,裴明此等粗人不解宴席将散,须珍惜眼前,但口头答应下来。
王献如此说,是因邵梵当了太子后,并不常去她藏身之处,答案好解——赵洲、赵义两条人命丢在宇文平敬手中,被邵梵所纵容,他护着自己的养父,并没有让步的余地。
下了对赵琇的杀心时,他曾去质问邵梵,要如何面对身边的赵氏人,可也只得他一句坦言:“时局所迫,不得不为。我时时想她,可时时不敢见她。”
王献沮丧而去。
仅有的那夜,邵梵拢着被子跟她说了一半话,就在她身边睡着了,如今在别的地方,他躲不得清净,也再也睡不好长觉,乞巧(七月初七)七夕节当夜,是邵梵带兵出征的前一夜,他从不分昼夜的戎马中抽身,赶来大相国寺,见她一面。
水缸旁放了一只红木交椅。
她躺在椅上摇着身子,对月绣着竹绷里头的丝绢,眼底闪过点点星火。
心一动。
抬眼,见是他带着盏灯来。
便莞尔一笑,拉过一针长线:“你来啦?”
此时已过亥时,他踩着那些落地的杏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啊。”
邵梵口气软和,“方才路上已看不见多少人,去灯铺买走了最后一只花灯,送给你——”他将那盏灯递给她,那灯还挺特别的,戳了许多小孔,赵令悦放下竹绷子饶有兴致地接过去,它自在手下不停旋转,撒了一地的金光,像是陆地上的宇宙星辰。
她站起来,拿着那灯摆弄,将星辰变幻成不同图案跟形状,最后笑了几声,“嗯......我挺喜欢的。”又看看他,邵梵松了一口气,他如今跟她相处,隔着一个宇文平敬,不敢僭越,变得越来越胆小了,“我本该陪你逛灯会。因为——”
赵令悦举高灯杆照亮他的眉眼,歪着脑袋轻笑:“你是不是想说,因为你是我的情郎啊?”
他微笑。
有些憨。
今日的他穿了身浅棕暗鱼鳞纹的文袍,带了顶垂脚幞头,浮华如红楼公子,煞气消散,确实很像是来偷会娘子的情郎。
她知道他忙,“没关系,如此我也很满意。”指挥他将灯杆子插上门户的砖缝,要拉他进屋。
可邵梵偏偏记性好,转身要去看她落在凳子上的东西,刚将竹绷子翻了一个面,就被赵令悦急忙抢过去。
她背手将那绣品护在身后,“我还没绣完呢!”
“为何要这般神神秘秘的?”
邵梵眼中都是笑意。
“我.....哎呀我绣的不好。等我再跟外厢房的那位娘子找找补,将它边缘翅膀都修容一遍才能看的。”
邵梵牵起她的手,带她进屋,“既是你之物,自然由你主张了。”
屋内叠被晾巾、理书焚香,和那只玉观音一般全都收拾得有条有理,他将那只她在紫宸殿内弹奏过的琵琶,从宫中找到运出来,连着乐谱一并送给了她,此时也摆放在博古架上,跟其他东西不相冲撞。
“你上次来我已熄烛,将就睡了大半晚上,天不亮又走。因此你未能见我家务布置的手头功夫,我如今无需人帮忙,穿衣梳妆,擦桌扫地样样都通顺得很,你这个夫子可点评一二,哪里有灰?我再去扫。”
邵梵站于厢房中央,扬声赞扬:“极好。”
她站在他背后,闷闷说,“我还做些描图抄经的活儿,从和尚那领工钱呢,现今的我,怎么着也饿不死了。”
邵梵想她的紧,刚想转过身去抱她,腰间一暖。
她已靠上他脊背贴在他软滑的衣料上,两只手率先穿过他腰身自后紧紧地搂住他,闭起眼来。
说起今日的正事。
“三军合围,你此去艰险,就连几万邵军也不再是从前那般所向披靡了,务必保护好自己。只是错过一个乞巧,没什么的。只有你凯旋回来,我们才能在隔阂之后,别时仍有聚啊。”
邵梵的肩背肌肉硬热,像是呼吸般,两只宽阔的肩胛骨翕张着,覆在她手背上的手猛然拽过她,将她从身后拽至于身前抱住。
他呼吸声明显,听着她继续说。
“别时仍有聚的意思,是我不原谅你因为愚忠不肯弑宇文,不原谅你让我父女相隔宫墙,另我爹爹残身孤独,不原谅你对杨柳关起攻,但仍希望对外生死的一战后,我能看见活着的你,与你再见,届时,我会将荷包赠予你。”
邵梵一只手摁在她的后脑勺上,心中怦然。
他呼出情动的热气,跟她承诺,“我会回来见你的,”又像是自嘲道,“届时,你收容我一晚上,让我好好补上一觉,将这段孽缘接上。”
“什么补上一觉?是纯粹补眠,还是想补点其他的?”赵令悦弯唇,口气却一本正经。
果然,他受调戏,无比清晰的心跳更快,更炽热,赵令悦闹到他了,邵梵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因为这种事耳红脖子粗的。
她抬头,“我说笑呢,你还害臊?嗯?”
邵梵捏捏她的鼻子,“佛前要明净。”
“邵郎将不是向来百无禁忌?还计较起这个?”
赵令悦嘴上调侃,勾着他的脖子,拉了拉他发红的耳朵,他将他所有的爪牙收敛起来,完全联系不上刚认识的那会儿,与她交战时的虚伪模样。
为人心黑手狠,又毒又硬,看似对她笑,可整个人都表情缺乏,这才是真正,真实,生动又鲜活的一个邵渡之。
赵令悦任他抱住自己的后腰,微微后弯身体,挑起一根中指,自他的眉骨往下,将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都细细地抚过一遍,也想再记记他的样子。
心中道:“你有一颗赤子心,要守一座城池,我与你趋同,现在也有。”
只可惜二人说的再相见有误差,要守的城池,也不是一个地点。
她所指为杨柳关,而他所指为建昌城。
再见,即诀别了。
邵梵想要亲吻和触碰她的身体,方含住几口她的唇瓣,可又记起身在何处,只觉浑身蚂蚁挠心地难受,转而将缱绻和不舍放到话里,换一个方式表达他对她的渴望。
“梵梵,无论我到哪里,都会记挂着你。”邵梵唇瓣启合,复述出那一句坦言,“你曾愧对我,如今是我愧对你,赶杀赵琇,统一十六州,是时局所迫,不得不为,我时时想见你,却.......又时时不敢来见你。”
说到此处,已经坦言。
王献命裴明传话,要最后行成人之美的目的,便已达到了,赵令悦心悦又酸苦,默默领了王献这一份情,眼睇扫过案上的白玉观音,拢紧那只胳膊将他带到身前,“我们做吧.....”
“不可。”
“可是,我想。”
“你尚在——”孝中二字,他不敢吐露,只怕牵起赵洲的死,将她推远。但她已经猜到他的后文,“佛前明净,禁欲无用,死后尽孝,禁欲也无用。你永不皈依,是不是也觉得,佛它无用?”
爱之深切,便是走火入魔的癫狂。
邵梵良久,将玉观音用窗纱罩上,背弃洁白的玉观音,熄灭了明堂里的灯火,有些阴暗,有些人伦之反,如他们的感情.......
他抱起她往内室走:
“确实如此。”
烛火熄灭,素帐紧闭,白玉观音只被户外那盏星河灯罩出几丝微光,半边润白的脸沐在跳动的光下,染上不寻常的俗色。
玷污何尝不是一种人世的需求?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会一尘不染。
邵梵学的很快。
他学会用发湿的胸膛抵住她两只膝盖,半跪着,挺地缓慢沉浸,又温柔。
赵令悦望着床顶,不断晕眩。
疼痛过去,她的手抓住身下的薄褥,人似蜉蝣在深水,无所依附,渐渐承受一波又一波的酥麻,在晕眩与失重感达到顶峰时,那股顶肺的热流缩至于脚心一处,蔓过晃动的小腿,往腰后的脊梁骨滑窜上去。
逼出了她的酸意和眼泪。
她圆润的脚指尽数蜷缩,弓起身子套牢他的同时又咬住他的肩膀,将浑浊的哼声憋下去,转而迫不及待地去找他的唇,二人忘我的急促呼吸勾在一处,将她的呻吟全闷在喉咙里。
她不想让那尊白玉观音听见,也不想让他看自己的眼泪。
只有蝉鸣与池蛙可听鉴一番,有对男女在这间静谧的厢房内,克制,又痛快地行了一场俗世不容的云雨。

第69章 冰面涟漪(六):伪造 次日,邵梵的千军万马形成黑压压的长河,在大盛最中心的舆图上流动。
他们于梧州分叉拆成两支,一支为太子亲征军,北上正面抗击夏军。另一支由副将宋兮与裴明领头,朝建昌右去,挡住梧州与金边界的金不败与梁越。
其后,有郑思言连同禁军镇住京城内外,护建昌城周围城池,打好后备。
剩下的刘修与吴彻正与赵军开打,他们预计夺下七月内破开杨柳关,夺下麦州这个天然防守之地,将十六州彻底统一,便能为接下来的长仗备粮、屯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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