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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他将她带上岸,又守着她醒来,身体的疲劳并不比蛮奴轻,“昨夜我带人支援禹山后,宋兮在洛南关也遭一队金人堵截,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要分散邵军兵力,为得,便是摧毁洛南关的防御要塞,合力吞下鲸州。”
赵令悦将方才的那种情愫平复下去,才肯转过头,接上他的话,“吞下了鲸州,是不是,就等于破了国门?梁人可以一路北上与金不败的主力会和,十六州的地方军尚休养生息,如果金联合梁,大举进攻,打这么一场大仗的准备,王献他们有吗?”
“你越界了。”邵梵沉吟。
“这就越界了?”赵令悦站起身,“你为我的界限也太逼仄!是,我与你、王献还有新帝始终势不两立,可我怎容外族与梁人践踏太祖打下的这片江山?!”
她走几步,走到他正前方,残破的长裳在风中轻扬。
邵梵昂头,仰视她的目光。
“你不肯告诉我建昌的现状,也不让我去议论,谈论任何有关京城的事务,不让我和我的爹爹传信,也不让我提起杨柳关后苦苦支撑的公主,都是鉴于我从前乱搅过一通风云。
你因此防我再生不良心机,我没有意见。
但此时你既还驳斥我越界,我便得辩解一句:
无论我跟你们王家,跟现在的朝廷有多少恩恩怨怨,我有多站在公主这一边,我有多为我爹爹跟高韬韬他们被囚禁不平,即使我因为这些不平,又要想方设法对付你们,也是不让外人坐收渔翁之利的前提下。
我赵令悦贵为大辉郡主十七年,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不会选择投敌叛国,丧我国威。”
他唇角浮动,慢慢笑了起来,伸手过去,抓住她紧绷的左手一拉,牵到了自己胸前,“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坐下,蛮奴都被你吵醒了。”
赵令悦怄着,挣开他的手蹲坐了回去。
他拉拉她发红的耳朵,也被她拍开,从地上捡起她刺布的那把花刀把玩,“我不让你知道,自有我不让你知道的道理。”
“可是.....”
”我不能阻止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自己去猜。你猜的也没错,吞并鲸州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他用花刀的刀身在沙上画着弧线,渐渐成了一幅地图,”想看,就近一些。“
赵令悦犹豫几瞬,不情不愿地挪步过去。
他指给她看,“金、梁国界的交接处,对应的是梧州,如果他们在这里大肆屯兵对准梧州,我们也干涉不了,一旦两军从梧州突围进来,只肖过一片平原,便能直逼京城建昌。”
赵令悦琢磨这那几根线之间形状的连接,“那他们昨晚这样,打乱鲸州布防,是为了吞并鲸州后,从最南处切断国门,再北上屯兵汇合,打进建昌逼国做准备吗?”
“就算昨日不是,也迟早会是。”
赵令悦周身全是无法忽视的寒意,沐浴在阳下,可光暖不了她。“如今你不在,金人又与梁人一起来扰,鲸州群龙无首,岂不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了?”
“给宋兮一些时间。”他捂住她略凉的手,提到了自己膝盖上搓暖了,捂在手心,“如我未曾判断错误,脚下这一处,已翻了一个方向,到了北面禹城。”
“你是说,我们掉下海,经海已经进了梁人国界?”
赵令悦眼睛微瞪,唇瓣微张。
她手在他掌心挠了一笔,反抓住他,无意识地与他相扣,凑过来蹲在他眼前,“梁人在大肆搜捕你,要你项上人头。”
“是,但此处偏僻,只要不爬上礁被人看见,就躲得过。”
赵令悦顺着这话思考。
“若是鲸州有战乱,海面上鲜少会有渔船。那我们就地等待,便只能求宋兮能找到我们。可宋兮此时只怕都被金人缠的脱不开身,就算解决了战乱,翻山来找我们,又没人知道我们的具体位置......怎么找?”
眼下种种死里逃生的可能都被堵死,她急中生智般道,“不如,你用力送我上礁石,我去探探外头的情况,找找法子带你逃出禹地。”
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他用力一拽。
“你也不要露面。”
“为何?我并未在他们的通缉画像里啊。”
邵梵摁住她的肩膀,将她彻底摁了回去。
“梁人仇视临国,育人教化都故意撇去大辉与大盛影子,如此,已经口音不同,衣着也有异。你明晃晃地出现在梁人面前,抓了大盛人他们可有赏金能拿,将你绑了,一道锁头的枷锁押送到官府,领了赏金岂不便宜?”
赵令悦蔫头耷脑。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首先——”
“嗯?”
邵梵从容笑了:“首先填饱我们的肚子。你不饿吗?”
他撑着壁坐起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了几步,去了一处较尖刻,有多处凸起的礁石前。
“看见这些零散的落叶了吗?上面有枣树。礁石上应该是泥滩,只有泥滩能长出这种红叶的枣树。而泥滩肯定有浅水处......还记不记得,怎么捉鱼啊?”
赵令悦微怔,忽然也无奈笑了,重重点头:”嗯,我记得的。“
他提起地上的那把花刀。
这刀还是他在宫内给她的那一把,她也一直带着防身用。
邵梵将刀回刀鞘,系在她身上,“我摸到身上还有火石,可以擦些火。你爬上树,将枣树的枝干砍断,削尖了当鱼叉,再砍一摞凑柴火。”
“这里全湿了,树枝被我丢下来的话......”
邵梵脱下自己的外袍,摊开来,“用它包着丢。你先穿上。”他抖了一抖,“来,张开手。”
赵令悦配合地转过身让他帮自己穿上,将手从衣服的袖子里穿了进去,边念叨,“你放心啊,我会努力多抓几只,给你,还有蛮奴。吃饱了,你们的伤会不会好的快一些?”
邵梵将她转过来,自手腕滑上去,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细细地打量她的眉眼,自然地在她额头上印上潮湿的一吻。
对他而言,赵令悦的心曾是一座暖不化的千年冰山。
但耗时两年,她对上他时,那种扎人血肉的倒刺与棱角终于磨平了一大半,肯这般柔柔软软地跟他说话,不掩饰地关心,不隐藏地爱护。
他与她额靠着额,贴在一处,呼吸纠葛在一处不分你我:“第一下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抓稳之后,你听我指挥,慢慢地爬,不要急躁,不要向下看,也不要害怕。”
赵令悦抬头挺胸。
她抛却十七年所学的规仪,干脆地撸起了袖子,然后,朝穿玄色圆领衣的他张开手。
抿唇一笑。
“邵梵,你.......抱抱我吧。”

第57章 渔舟沐霞(一):定情 咸重的海风吹抖她身上的那层深色衣料。
邵梵看她在自己面前张开手,任宽大的袖子被风卷起,撩过她蹙白秀气的指尖,口中缓缓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眼中忽然蓄尽许多光芒。
乌黑的瞳孔似深夜人有引灯般,被人为地照亮了。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抬腿上前,一把将她拥住,火热的胸膛碰上她一身的冰肌玉骨,俯下身,将她用两只胳膊温暖坚定的包裹住。
赵令悦被他抱得整个人挪了一步,瞬时,呼啸而过的海风停了,她在一个温暖火热的依靠里。
想了想,两只胳膊也试探地穿过他的腰身,回抱住他的脊背,她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眼角被海风吹得轻薄发红。
“我有些怕。”
“不要怕。”邵梵手上挪,摁在她的后脑勺上,揉了揉,“姑娘家也总要长大的,有我呢,不会让你摔下来,你别怕,好不好?”
他的语气里存着比云海更平远的缱绻与柔和,表露着他对她的在乎与善意。
其实这几个月来,他也常如此,赵令悦心下忽然陷下一整块血肉,化为一种酸涩的钝痛。额头在他单衣上蹭了蹭,那处也被他体温所带,仍是湿湿热热的。
她抬起头,第一次允许自己在他怀中,光明正大地去正视他的样子。微笑着朝他颔了颔首,“我相信你。”顿了顿,又抓着他的腰后布料说,“这次换我来帮你。”
第一次说这种话,她有些臊低了头,这般打算退开他的怀抱,但他在她背后又再次抓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一拉一拽,将她重新拽回自己怀中。
“你......”
“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有些扭捏地侧着脸。
与一个跟自己立场相悖的人靠近,每走一步,都需要诺大的勇气。
踏出一小步,对她而言已经太不容易。她从来没忘记自己是谁,他也没忘,所以她战战兢兢地不敢耽溺,不欲再与他继续亲近。
但是,她好像也舍不得,再次狠心去推开这样的一个人。
赵令悦于清醒中意识到自己的堕落。
她也知道自己招惹他,无疑是在引火上身,但是如今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啊,那么,就放自己沉溺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她将那些矛盾的挣扎与负罪感压下去,再次轻轻抱了抱他。
邵梵自然拥她拥得更紧了。
她等了许久,最后拍了几下他的背。
“喂。够了没有啊?”
“.......”
“邵梵,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是不要我捉鱼了吗?”
赵令悦爬上礁石时应是正午。
邵梵在地上插了根棍子,当成日晷用来判断时辰。
棍如指针在缓缓挪动,上边的姑娘砍来树枝,时不时会与他说几句话,她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如何爬树,如何削尖鱼叉,如何找好下脚的海岸踩水。
邵梵摸着狗,有问必答。
而后伴着水花溅动,她的声也时高时低。
眼见日晷转了半圈,日头下了山,天际一片渐变的火红,照在波涛汹涌中似涅槃的熊熊烈火,而赵令悦还在上边的海岸辛勤地捕鱼。
他暗笑。
随手点燃那些扔下来的木棍,搭了个篝火,扬声让她趁天黑前先下来。
却没有了回音。
邵梵再喊了几句,“赵令悦?在听吗?”
“赵令悦!”
夕潮盖过了他的吼声。
邵梵扔了要添的柴火,一瘸一拐来到她爬上去的地方,准备带着残腿和伤,靠一只脚爬上去,手都摸到了凸起,已经要爬了,她的脑袋自顶上冒了出来。
“你别急啊,我方才总算试到了要领处,一下捉到好多只鱼,眼看它们要蹦回去,我一急,忙着敲晕它们应不了你。”赵令悦满面的笑意,趴在礁石边上举起手边的一条海鱼,“蛮奴,看这是什么?!接着——”
她将手一抛。
鱼儿甩出弧线,叼入跳过来的蛮奴那张激动的嘴中。
它将鱼带到一边用牙生吞活剥了,最终低吼着狼吞虎咽,鱼骨被咬碎的声响,随着血味和鱼腥味一同弥漫黄昏之中。
邵梵方才维持着的姿势松了松。
他看了眼蛮奴饱餐的样儿,冲她鼓励性地笑笑,朝她摊开手掌心,“姑娘当真厉害。只是天要黑了,你快下来。”
赵令悦“嗯”了一声,抬身将手边砸晕的那些鱼全推了下去,让他接着,又跟着他的指挥,慢慢顺了下礁。
此时天已黑,她的双腿才再次站在这片湿软的泥地上,登时从双股间,肌肉一下酸到头发丝上儿去,让她脚软地不住打着颤儿,饿了一天,早就头晕眼花,身子一歪,差点撞在锋利的石壁上。
邵梵及时伸手将她捞回怀中,拥着她坐到篝火旁,“你坐着烤烤火,我来处理那些鱼。”
她把腰上的刀解了,递给他,“用这个给鱼开膛破肚正好。”
邵梵拿着刀,揉揉她在篝火旁橘红的火光下,已经磨破了一层外皮的手。
——她的手干了几个月的粗活,掌心已有薄茧,此时破了皮的掌心整个充着血,肿了一圈。
只是被他轻轻一碰,她都吸了口气。
“我疼。”
“对不起,我轻点。”他的手往上,摁了她手腕上几处穴位。
瞬间,一股子浓酸朝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钻进去,顶得她脑袋发麻。麻过之后,整个手掌的血液在奔腾,酸疼不已的地方似乎好了不少。
赵令悦盯着自己在他手里的胳膊,“你还会按摩啊?”
“这不叫按摩,叫穴疗。”他将她的胳膊放回她膝盖,“你先自己待一会儿,我烤好了鱼,再帮你按。”
“快去吧。”
赵令悦的手羞涩地缩回袖口。
他微微笑。
转身而去。
火烧到湿柴,霹雳吧啦地暴出不少火星子,浓烟呛得她直咳嗽,可是又不能喝海水,一旁的邵梵再将那串起来烤至金黄的鱼翻了个面,递给她。“已经熟了,小心烫口。”
赵令悦面上露喜,点点头雀跃地接过,左翻右翻,微微张开了嘴,却有些不知如何下口。
他收拾着还在火上的其他烤鱼,了然地提醒她:“海鱼肚子处肉多肥甜,鱼背处刺大规整。”
赵令悦往衣服上抹抹捏树枝沾上的烟灰,上手小心地去掰了一块背处的鱼肉放进嘴中,昂着下巴细细咀嚼。
邵梵一直盯着她看,“味道如何?”
她一挑眉,将那整个鱼串递到嘴边,直接用牙开咬,吃得津津有味。
他唇角勾起,笑着去拨旺柴堆中的火苗。
“慢慢来,吃不够还有。”
这架势,像是尽职尽责的伙夫。
赵令悦随意用手揩了下唇边沾上的油脂,边吃边用胳膊搡了他一下。
“别弄那些个了,你也吃啊,我们都饿了一天一夜了。”说着去架子上捡了块大的焦黄的,塞到他手里,“别干活了,先吃。吃完了你再教我怎么烤。”
“好。”邵梵看着她的样子,笑。
架子上的鱼很快吃完了,他们又放了一批在火上备着明日的口粮。
蛮奴吃饱了生肉贪暖,也趴来火堆旁磕眼。赵令悦见此情此景,望去无垠的深海黑夜,只觉得她前两年有些悲惨,这一年太过荒唐。
大冬天,竟沦落到两人一狗,在一个荒芜的岛礁上,生火烤鱼,荒野求生。
便无意识地哂笑出了声。
邵梵正拉过她的一只右手,帮她穴疗按摩,闻此声,“突然的,这是笑什么?”
“不是笑你。”她用左手提起一根棍,百无聊赖地去挑烧完后的火炭,过烫的热气舔着脸颊跟脖颈,将她思绪蒸得滚麻,“就觉得,人生如梦,笑我自己呢。”
“邵梵,如果宋兮真的能找到我们,将我们接回去,你平定了鲸州战乱之后,还想做什么?”她看着他英气刚硬的脸廓,轻声问,“整个大半生,你都在为了王家复仇,那除了复仇,你就没有什么是自己想做的吗?”
邵梵不语。
那只宽阔带粗茧的手,在她弹软洁白的肌肤上滑动,勾起她身体深处的几丝酥麻,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要弄了”便欲缩回去。
却被她捉着,继续舒缓那些穴位。
“我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它在我看来,只有.......”邵梵看她一眼,她在火堆边周身毛茸茸的,眼眸极璀璨,有些可人。邵梵舔了下唇,直说,“只有矫情。”
赵令悦轻不可闻地回了一句:“哦。”继续撩着棍子尽头的那堆柴灰,“我是很矫情。”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思索片刻,“我也有一个答案。”
她看过来,眼中倒映出他在火苗内微小模糊的轮廓,挪了挪,靠他近一些,歪着头:“嗯?那你说啊。”
邵梵却再次斟酌了许久。
诚然,他不是一个性格外放的人,行为谨慎内敛,若有必要,城府极深,动用酷刑杀戮达到目的,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但是在他陈旧到不能回头的记忆里,仍于邵季荨与王凭夫妇的血脉中,继承了些破碎的信念。
邵梵脑中冒出年幼时父亲的脸,与那个印象中一直引导他爬起来的形象,一同启唇。
他对着赵令悦的眼睛说,“人的一生很短,便只能做好一件事。我要护一座城池,修一道长城,爱一个女人,养育一个孩子。”
就像他的父母那样。
这样温柔的过分的话语,单纯的有些痴心的梦想,怎能被相信会出自他之口?
赵令悦闻言,自然也就愣了很久。
他又何曾跟第二个人说过这些,梗着脖子,不敢让她看出自己此时不自在的情态和任何退萎,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火堆炙烤着鱼肉,余下的热全都聚在了她的胸口与脸颊上,赵令悦被他这番话弄得想逃,却逃脱不开与他的对视。
但她还是不敢承认,也不敢发问——他都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在浴佛节开战屠了佛了,竟还藏着这种赤子之心么......
脖子僵着转不过头,赵令悦抬手掩面阻断与他的对视,“我知道了。”喉头里如有沙子在来回地硌,干得厉害,她张开一些指头缝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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