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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赵令悦缓了脚步,点点头。
“二姑娘,郎将肯跳下海救你,这般过命的情分,怕不是上司对下属能有,你心里可有数?”
周匕在这几天他们寻找他二人时,便听见有关他们的不少闲言碎语,赵令悦年已摽梅(指女子到了适婚年龄),邵梵也二十有八,却未曾婚配。
二人走的稍微近些,军中那些个糙汉与府衙中的官员奴仆,便少不了有些编排跟玩笑,邵梵的名声一向都不大好,但赵令悦可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人言可畏,周匕不免为她担心。
赵令悦眼落在抱厦(院落门廊)的屋脊上,陈旧的屋瓦下有雀鸟贪暖筑了巢穴,生下几只小鸟在巢内过冬。她垂下眼眸,“我知道。”
“那二姑娘打算怎么办?”周匕停在她的单厢房前,“姑娘是拒绝,还是同意?”
“什么?”
周匕有些脸窘,“周某话直,姑娘宽囿。二姑娘受父亲所托千里而来,在异乡无亲无故,周某便舔颜一回,自充二姑娘的家长了。”
他怕自己说断了话再也接不上,干脆一股脑说完,微弯下腰,躬手谦立。
“郎将对二姑娘有意,虽未明说周某已知。倘若二姑娘也对郎将有意,周某便修书一封立即送往建昌,帮姑娘请示赵大人态度。
若姑娘对郎将无意,意图回绝,却被郎将以此救命之恩纠缠,周某也会替姑娘出面,对郎将说清姑娘心意,请郎将日后言行举止,务必要注意男女大防,维护姑娘清誉。”
周匕的这一番话,令赵令悦鼻尖复起酸气儿。
她平复良久,笑了笑,“先生有想过,我父亲现如今在那里么?”
“不还在东华门外,朱雀街上的赵府?”
赵令悦摇摇头。
周匕皱着眉思索片刻,忽然记起换朝这件事,旧朝的王公困苦落魄之处,史料一贯难诉。
他心下怪自己粗心呆板,转而小心翼翼地问,“二姑娘的父母长兄,如今都在哪?”
母雀飞回了巢穴内给幼鸟喂食,赵令悦昂头看着鸟巢团圆的一幕,惆怅笑道。
“都分隔异地了,嬢嬢阿兄在昭明公主的领地内,爹爹与太上皇还有前太子,皆在宫内后苑被新朝困囚。”
周匕弓起的背一僵,往后一退。䓫
她这时转过身来,眼角微红,唇角却弯起。
“周伯,我与邵郎将的关系......太过复杂,我尚无法与你讲明,但他是不会向我赵家求娶任何人的......我亦然不会与他扯上什么婚娶。”
即便是她的出生先赦他,他在她长大后又救她,可三千八万人已死,他们无法再换一种开头相处,也无法去改变王家与赵家的不共戴天。
“请周伯就当不知道吧,一切照常,算梵儿向您求请。”
“......"
周匕见她强撑着欢笑,忙去扶起她。
“二姑娘快快起!”
他换起温和的笑容,眼内流光,对赵令悦道:“周某方到鲸州,独在异乡,也学着苏文士(指的是苏轼)竹杖芒鞋,雨打蓑衣。既知命运多舛,那反而无惧。
二姑娘肯过好当下,便是至真之理。
眼下二姑娘进屋换洗干净,闭眼睡上一觉便是正事。且记,现你父母不能帮你主事,那日后周伯便是二姑娘亲友,任何请求都可与周伯道来,周伯必定倾力帮你。”
赵令悦胸内划过道道暖流,双手交叠,矮身行礼。
“梵儿谨遵。”
听闻禹城一战打输,在任城坐阵的三皇子梁越被梁皇的秉笔太监亲携圣旨,狠狠批责了一顿,大盛这边为表“诚意”,特派来了赵永的御用起居舍人,京官沈思安。
梁越意图暗示他们直接割让出鲸州,放弃洛南关,否则便屯兵北上瞄准梧州。
正月初二。
邵梵亲去接迎坐船而来的沈思安一行人。
大年元旦分明方过,但沈思安却不见鲸州城内有几分喜庆之气,处处冷淡肃杀,满目萧条。
他不免连连摇头,“怎滴每一次过年,都是乱七八糟?你们也不叫城中衙役在树上挂几对灯笼,来来往往的,看着心情也好些。”
邵梵哼笑,“梁金屯兵,沈中书还有心情欣赏灯笼?”
“呃,我有没有心情是一回事,你挂还是要挂的!”
邵梵思索片刻,竟真听进去几分,“等这次谈判结束至少也要到上元节了,届时我请姚庭与州官商量,给市内结彩十里,让鲸州百姓补过佳节。沈中书,如此行了吗?”
“上元啊......”
沈思安苦笑。
“谈判完我即刻回去复命,怕是看不见了,而且......”
他这一路来心情沉重,可越沉重便越是喜欢与邵梵这种人开玩笑,终于说了件正事,“而且建昌现下闹瘟疫呢。我见你们这处竟还未起,想来预防的不错。”
“嗯,是李无为的功劳。”
他拐身上了经略使的府衙门梯,沈思安将他袖子一拽。
“干什么?”
“你让那神医跟我一道回去,治治建昌的冬疫。”
“急什么,先放手。”
“我怎能不急!”
沈思安皱眉,等前行的姚庭完全入内后,才拉过他在轿后,避人耳目地低声唠叨。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爹一直在与我们作对?治疫药材被他的党羽一手垄断、炒高,以往只要几十钱的当归,涨了几十倍,药比金贵。御药房内的库存又不多了,尚要留给陛下与宫内人防身,我们这些大臣进宫都靠——”
邵梵打断他的诉苦,“侯爷的女儿当了官家正妻,他成了官家泰山(岳父),又为难官家做什么?”
“王参知没有告诉过你?”
沈思安捏紧了指头,泄气。
“小官家不喜宇文皇后跋扈,未曾跟她圆房。专跟那位叶县郡君(后宫嫔妃的低等级封号)玩在一处。他这么做,是为了给官家下马威......
可就算官家因为药材紧缺,被迫宠幸了皇后,心中对宇文家也只会越发厌恶,邵渡之,我辅佐新帝什么后果都愿意承担,唯独怕去年清心阁之事会......”
——会重现。
他咬碎了牙,也红了眼。
不敢再说下去。
邵梵沉默良久,才道,“先进去.....我叫李无为过来。”
谈判,并不顺利。
梁越起初暗示他们直接割让出鲸州,放弃洛南关,否则便屯兵北上,与金人一同瞄准梧州,直逼建昌,然而次日,韩诲的尸体便高悬了城门,挂在城墙上示众。
本来,邵梵打算将韩诲还给他们,才会让宋兮刀下留人。
然韩诲拜梁越的贪心所赐,终究还是免不了这一死,韩诲尸体挂在城楼后一周,金人那边开始骚动,金不败派了两万金军,隔着国界线眺望梧州。
由此给鲸州施压。
他们吃准了天子年幼,辅佐国事的大臣又正忙疫病与自理,无暇分身军政,以压兵挑衅逼迫鲸州就范,打开一部分国门。
沈思安手下的使臣每次回来,无不是大汗淋漓、脸色发白。
说那梁越长的九头身,乌色面,瞳孔发绿,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黑色卷髯,似蟒蛇一般的外表,可脾气又分外火爆。
每次谈到症结处,一言不合便对他们拔刀拍桌,辱骂大盛,扬言要取使臣性命,撕毁谈判直接开战。
沈思安在府衙内面对这些汗颜的使臣,整张斯文的脸都扭在一起,踱步来踱步去。
“若鲸州不割,你必然要带兵长驻,防守门口。北上建昌有郑思言尚能抵挡,可我就怕真打起来了,郑军出走梧州,你留在常州河岸的那支军队总要回建昌护京的。
那常州就只有一些常州的厢军,我听闻赵琇利用这一年休憩,不断在两州征兵,扩充军队人数。若是趁常州邵军不在,她釜底抽薪给我们后院烧了,添把火加个柴地打过河岸来,建昌岂不是又危矣!”
说着,自己都急得跺脚。
那几个使臣坐在凳子上,也无奈摇头。
“我国之困局,困在有内忧,又有外患!不先整顿内务门楣,几方把持军队,各自为执,甚至是前朝与今朝两股势力自相残杀!此番局面影响之下,又如何安定外族,护我国门?!”
沈思安转身,竟然对邵梵说,“要么去劝赵琇归顺好不?”
“单州与麦州都有天然地形防守,若是得了这二州,再加一个易守难攻的杨柳关,就算金梁大举进攻,我们也可借河岸划地,将都城与皇帝都挪到杨柳关之后,与他们死磕!”
他说的抑扬顿挫。
可邵梵听完,只是淡淡回了三个字。
“你休想。”
“我.......”沈思安指着自己,哀叹一声,蔫巴地坐了回去,“赵琇意图复国,我也知道争取赵琇不可能。但若不肯割鲸州,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邵梵站起身,走到门槛之下负手。
他的剪影挺拔深黑。
“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沈思安一愣,“议政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邵梵转过身,面无表情。
“鲸州稻田千亩、港口鱼产丰饶,稻田春三月即收,渔船连年捕捞。从前我邵军未来鲸州,这些东西都被他们抢去。如今我在此地,这些东西到不了他们手上分毫,他们自然急眼。”
他一字一句,气场沉稳。
沈思安缓缓站起身,眼中含泪,热血涌动全身,“确实如此!”
“沈思安,你回去告诉朝廷,鲸州绝不能割,割了,稻谷与渔产再落梁人之口,鲸州百姓却流离失所、穷困潦倒。只要一丰收,我邵军有了粮食,那便可以长打。但开打之前,我想让鲸州百姓最后过一个好节。”
此话一出,满堂的人都沉默了。
邵梵负手再问,“距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七日。”
赵令悦假死脱逃,不便在沈思安面前露面。但她也坐在一门之隔之后的偏厅内,安安静静听了全程。
沈思安的“七日”低低地落在门板上,她将手缓缓抵在隔板,头挨上清凉陈旧的木头,在鲸州,就连建筑里的沉木都是潮湿的,接近人皮肤的触感。
她想,她此生,再也不会拿刀杀他。
他若为民守住这一方城池,那她就要在上元节,为他的幞头上簪一枝花,祝他,旗开得胜。
他是无冕之王。

第60章 渔舟沐霞(四):情郎 上元节(元宵节)当日。
果真如邵梵所说,整个鲸州城内张灯结彩。
周匕所引的内河平日供城民取水濯衣,如今河中放了千盏花灯,且天上的孔明灯被家家户户所放,在水面的倒影碎碎洒洒,如星星四散,点亮了本无色泽的晦暗天空。
他放下公务,与她穿梭其中。
自亡朝以来,赵令悦再也没能身这种热闹的境界。
眼前盛景,不禁让她回忆起建昌上元节时,四周人声鼎沸,光影四射,花池中放光如万炬烛夜,河内还有鱼虾荇藻附之而起(引自《陶庵梦忆》 张岱),小船翻浪花,大船画鼓箫,通宵达旦,火树银花不夜天。
邵梵终究是保住了这一方小城,没有对梁人割让。
百姓有家。
脸上和乐。
却不知,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梁越千万兵马便如这星河一般不断搅动着北上,与金人一同直逼梧州。
赵令悦看花池中荡漾的层层涟漪,便如见飕飕兵船暗自渡河,欢呼喝彩声在前方,南方人舞狮与喷火的绝等杂技让逛闹市的百姓叫好,她渐渐闻到了逼近的火药与硝烟味道。
这般出神时,手被人牵过。
赵令悦愣愣抬眸。
下瞬,便撞进一双闪动着星火的笑眼。
她怦然心动。
邵梵携她往前,“不赏灯,在想什么?”
她到底家世讲究,是以攒攒这几月的银子工钱,今日盛装打扮过,绛红的抹胸上锈了金缠枝,浅芙蓉色的对襟掖进腰内,外罩藕色镶边绣蝴蝶褙子,还穿了当下时兴的百迭裙。
邵梵原本是百年不变的深色武袍。
见了她的行头,便偷偷回去换了。
为配她的盛装,难得换了身浅白的文衫,玉牌腰带,在商铺的灯下,衣衫显出其中缎面的菱形暗花,与他所戴的软脚幞头一起,盖住他身上额侧尖锐的伤疤,倒衬得他,真有几丝风流纨绔的雍容气度。
赵令悦轻笑,歪歪脑袋,“那你又在想什么?”
他瞧着她在火焰下胭红的粉颊,和那一对弯而幽远的小山眉,甚觉可爱,忽伸手在她鼻尖点了点,带她凑进去人群堆里。
“此地为何这么热闹?”
“猜灯谜。”酒家支了灯笼架子,一群人围在那儿猜灯谜,“我方才在想,今日温姑娘想要哪一盏灯笼,能不能猜中了灯谜,帮你赢回彩头跟灯笼。”
赵令悦噗呲一笑。
他们都避开了沉重、敏感的话题。
赵令悦看了看架上那几串灯笼,指了指其中一只,“那个不错。话说,你以前玩过吗?”
她指的灯笼是一只四角走马灯。
四角都坠着五彩穗子,上四面各画有大雁,随花灯旋转,大雁动起,渐渐飞出金笼,遁入高空的山水中翱翔。
他默了几瞬才道,“幼时玩过,长大后就没有了,你喜欢大雁?”
“........嗯,大雁自由自在,南来北往,多妙。”赵令悦晃晃他的手,“咱们将它赢回来吧。”
同旁边几对情人一样,他们交了定钱。
店家拿来一屉子灯谜花筏,让他们抽。
赵令悦凑头去看,嗓子软软地轻念,“千年一弹,弹出眼泪,红嘴白腹,满身......大羽。”
两人对视一眼。
面向店家异口同声,“孔雀。”
店家爽朗一笑,也摊开自己手中那张花筏,正是孔雀二字。
“中了中了!就是孔雀!这位郎君与娘子好生聪明,竟都不用多想的,这钱啊你们拿回去,灯笼我这就给二位取来。”
旁边一同猜灯谜的少娘子,见赵令悦与邵梵顷刻便得了灯笼,羡慕不已,转手便捶了她身旁的郎君一拳,“你看看人家呢,都交了五份钱也没见你抽出来一个会的,你啊笨死了!”
那郎君被闹得脸红不已。
他趁店家不在,就拿了花筏凑过来,“二位快帮我瞧瞧,这谜底到底是个什么.......”
那张花筏谜底也是四句短诗,写的是:
“白身穿房,红心住户,行走世间,尽是无名客。”
郎君被为难得不住用手挠头。
邵梵看完,双手缓缓交握置于身前,那郎君期待地看向他,他也只是唇角微勾,看了赵令悦一眼。
郎君便又赶紧转向赵令悦。
她的脸挨在邵梵胳膊旁边,抱住他的胳膊笑了笑,眉目璀璨动人。
“是油灯啊。”
郎君与少娘子二人恍然大悟。
那店家也拿了他们要的四方灯笼回来,笑嘻嘻道,“上元佳节,良人相伴,二位有我家灯火,必能走得长久。
如今,鲸州有邵军坐阵,酒楼便进了不少新货,承请二位贵人日后抽空多光顾酒楼,尝尝我家新酒。”
赵令悦憋笑,“谢店家吉言。”
她提了灯就拉着邵梵出去,听到背后那郎君与店家说了答案,要店家退钱拿灯。
店家与他掰扯,只能退这一份的,前头没猜出来的就不能算......
出了人堆,那走马灯笼旋转个不停。
雁子飞去又归来,不断轮回,直至被接到了他手上,灯笼顷刻间便稳了,赵令悦惊奇地“嗳”了一声。
“都是提灯笼,怎么你提我提不一样?”
“我握剑握惯了,你没练好,平衡力自然不足。”他笑,“便我来提,你肆意玩。”
赵令悦点点头。
灯笼打在他们二人并行逛街的脚下,赵令悦一路上带着他看了人山人海围着的杂技,舞狮,相扑,还有媲美彩烟的打铁花。
最后他们来到放花灯的河岸,有几个挑担子的老媪挑着纸扎的花灯与眼花缭乱的绒花、鲜花在卖。
无论大辉还是大盛,人人爱花,不论男女,簪花即为风雅。
邵梵问她要不要放花灯。
“好啊。”
他买了一盏。
赵令悦问,“你不许吗?”
“不用了。”
他递给她花灯时,缎面的袖子泛着柔柔的光,又是在稍暗的河边,碎金辗转,将他渡的温润如玉,然出口的话,却跟他这个人一样,刻板,实在,又朴素。
“我不信佛,不会皈依,也不对天地许愿的。”
“那.....好吧。”
赵令悦让他去点燃那灯,而后帮她放入河中,随即闭目十指相扣,立在天地之间,无声对着花灯许愿。
所想即所愿,她所想为花灯,而邵梵所想为她。
——春夜里,她发髻上的珍珠坠脚,与她耳下的珍珠一同在河风中轻轻晃动,难得如此恬静都雅......那一瞬,他竟也不知不觉跟着她,一起在腹中默默许下过一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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