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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猝然与他对视,忙又合上。
如此转过身体,靠在半边石壁上侧身,仍感觉背后那道视线还在跟着,她叹了口气,放下手睁眼望着黑夜里的空气与浪潮,闷闷酸酸地道,“我.......姑且替你记下了,现在我累了,我想睡觉了。”
说罢,硬着半边身子躺平了,手垫在半边脸上,闭眼就装睡。
火星子爆裂的声儿一直未曾断过,噼里啪啦的,很温暖,她有些困意,下意识搂住自己的肩膀寻求安全感。夜深了,一件带着枣树甜暖气息的外衣,盖在了她蜷缩的身体上。
她忽然抓住那熨贴在肩上的手,不让他走,在梦中没头没尾地呢喃出一句,“护什么城池.......”
梦外人轻声回答她:“护什么城池都好。只要城池里,有你。”
不知她是否在梦中听见此话,鸦卷的睫毛颤了颤。
邵梵与赵令悦先后跳下海的当晚,五千多梁人被邵梵带过去的援军所灭。
三皇子梁越果然以此为开战之索,唆训他只不过是要阻止他们鲸州人越界取水,挎抢资源,正当反卫,却被尽灭。
其残酷无理实然违背了国家法矩,梁越因此出兵,捍卫国威。
明眼人虽都知道鲸州与梁不宣而战,是梁越的阴谋,但梁越却将责任推到鲸州身上,一口咬定是他们先违背规定,他这样做,是要联合金人,以破坏当年割幽、云二州的割地律令为首,对鲸州发起歼灭之击。
金人与从禹城不断出兵的梁人都聚集在洛南关下,不仅要将他们打输,还要将洛南关彻底摧毁,破开国门。
姚庭也知道洛南关的重要性,发动厢兵与邵军一起,在洛南关跟金军梁兵对抗,邵梵失踪,邵军暂由宋兮跟其他副将顶着,在城门前指挥,但他们都不是邵梵。
没了邵梵,这支认人的军队,便要从此废掉一大半了。
邵梵必须要救。
可他生死未卜。
据山上回来的人判断,他们必然冲到了禹城,宋兮一听,只想打下禹城,找到邵梵。
遂当即在洛南关内一拍桌案,将沙盘拍个粉碎,狠狠往地上猝了一口,“呵,姚相公!隔着十万八千里路,这封奏请出击的急报何时才能到建昌?我不可能不管郎将,邵家军不能没有郎将,你们都让开,我要带兵出去,这个缩头乌龟老子踏马的不当了!”
姚庭拉住他,“宋将军三思,这是违旨!”
“你当我怕啊?!王参知知道了,梅相知道了,也不会不让我救!就算抗旨我也要去!”
于丛生上前拦住他,宋兮暴怒着挥开他,“起开!”他拿剑直指他脖颈,“三天了,谁也别拦我!”
于丛生看了一眼无奈的姚庭,半跪下去,喘气抱拳,“敌人还在关外,宋将军此时不能走!郎将我们肯定要救,已派出了一队人乘船沿海搜寻,也许不久后便有喜讯!
若此时你贸然出关,变守为攻,那梁越扣给我朝的帽子就扣死了,你若出关突围,打入禹城,凭邵军铁血实力也许不难,可这之后他屯兵反击,一路北上也都有了机会啊!”
说罢垂手抬拳,目眦着咬声道,“下官求宋将军,一切先顾全大局!”
“娘的......顾全大局!”宋兮将剑锵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泪,看向姚庭,“姚相公,我是个粗人,打了这么多年仗,只相信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软被狗欺!金梁都是白眼狼,你不打他们,只想着躲,他们以后就不会北上了?!只会北上得更快! ”
“......”
姚庭黑着一张脸,没反驳。
“若郎将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抓来那梁越鞭尸!今天是第三天了,一个人不吃不喝五天,也得嗝屁了,五天你们手底下那群喽啰,还找不到郎将,我就出关去打禹城!没得商量!”
邵梵的腿养了三四天,可以走动些。
到了第五天,赵令悦有些撑不住了。
这五天她没有喝到一口能喝的淡水,嘴唇已经干到皲裂,日日吃捉来的鱼,没有盐没有任何调味,吃第一只还行,但现下一闻到鱼腥味儿就胃里一阵翻涌。
她抱膝看着又一轮夕阳,恹恹道,“太阳下山了,又一天过去了......”
邵梵沉默刹那,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她抬眸,“怎么?”
“我们上去。”
“上礁石么?”
他点头。
赵令悦将手交给他,被他牵起来,她盯着他的那只脚,“礁石太高,你的脚也还没好啊。”
“已经能动了。”他牵住她的手缓缓地走。
后头,蛮奴也踩着他们的影子跟随。
“可是上去了又能作甚,”赵令悦拽了下他的手,“我们又不能逃出城。”
“不能逃出城,但是我想带你看看落日。”
邵梵在她面前站定,柔旭一笑,“要不要我抱抱你?”
“.......”
礁石下是海崖,礁石上是浅滩,视野广阔,能众揽海洋与海洋尽头,连绵不尽的大好山川。她累极了,坐在那儿,身体因为缺水不断打抖。
邵梵侧了侧身,拍拍自己的背,“靠上来。”
赵令悦垂眸,身子一歪,靠上了他的脊背。
抓在邵梵背上一起上岸的蛮奴,蹲在他们脚边,呜呜咽咽。
他们背靠背,二人一狗坐在悬崖之巅、海面之上。
高处的海风将他们二人的碎发尽数往后撩去,壮阔的落日与海上如丝的彩霞展开成一幅壮美画卷,铺在二人眼前。
孤独至绝,彼此依靠。
“美吗?”邵梵问。
“美的,我想起一句诗,是钱学士名字的来历,我念给你听听: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出自唐 宋之问 灵隐寺 )。”
邵梵将草捻断,扔了,笑说,“诗也挺美的。”
赵令悦与他聊着,心却一点点晦暗下去,已经对自己能存活的信心几近于无。
五天了,宋兮没有来,也没有一艘船,禹城又容不下他们。
这些霞光和潮水的反光善意地眷顾在他们身上,似乎为她死去之前,在生命的尽头,最后渡上一层圣洁的佛光,她落下此生最真诚的一颗眼泪,在霞光中像是佛塔下的舍利与宝珠。
泪水穿过干裂的嘴角,她唇角微动,迎着风,“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了?”
“也许。”邵梵平静道。
“早知道,我就不来鲸州了。”她惨笑,“还能跟爹爹多待些日子。”
他提起手边一根海草捻在手心里转动,无意识把玩,眼光落在空处,“哪儿有那么多早知道。当年......”
这句话的后文,他没有说下去。
但是扔勾起赵令悦无边的惆怅与回忆,“当年,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邵梵,既然我们都要死了,你能不能,让我死的明白——”
“......”
她靠着他的背,抱住自己的膝盖,“当年,官家为何要那么做,我日日夜夜地想过,如若要你父亲闭嘴,为皇后之父掩盖罪行,有很多种办法,为何,他要弄出这么惨烈的一桩冤案来.......他实在没理由做到这么绝。”
提起王凭,提起王家惨案,霞光也在迅速消逝,渐渐冷却他身上的温度。
对于当年那些内幕,他还有很多不能跟她说,沉默良久,反问她一句,“你觉得,赵洲会等我父亲打完胜仗有功在身,再动手吗?”
那时王凭站在光下,是功臣,赵洲没有办法动他,相反他进谏的话,呈送的军报,他更压不住了。
“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引他出城?”
“赵令悦,你内心其实已经很明白了,赵洲他只是对你还不错,但他绝不是一个圣君。
不贤明,不仁爱,不公平。
所以他也不爱他的子民,他也不在意他的兵将。
他当年那样做,只是为了最快地扼杀我父亲势力,确保我父亲守城失败,但他估计也没有想到,我父亲没有放弃城内的任何一个人。
不止他的兵,他的眷,他带着所有城内的族人出关投奔临州,这在赵洲的意料之外。但是,他知道了以后没有再放一道圣旨,让临州刺史开门。
他放弃了,他逃避了。
那三万八千人是他所杀确凿无疑,洗脱不掉。”
赵令悦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逃了出来,王献也活了下来。”
赵令悦的思绪无助虚弱地跟着他走,她转过身,面向他的侧脸,“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前在左巡院,你没有说完啊。”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没动。
赵令悦执着地点点头。“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他的眼逼看那轮火红的落日,手上青筋略凸起,隐在蜷缩的袖中,毛骨中的肌肤发出了情愫激起的汗水,缓缓转过身,面对眼前的这个她。
认识了很多年,很多年,怀揣执念,不肯放下的她。
“本要行刑当夜,有位小贵人出生,天下大赦,建昌不能见血,我因此,免于一死。”
“.......”
赵令悦的呼吸都停了。
她的眼角上挑,崩到了最紧,心中陷落进无边的悬崖,听见自己缓缓问,“那个贵人,是哪一个?”
邵梵手在衣料上抓了一把,蹭掉了干湿的灰汗,虔诚地碰上她的脸。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令悦心头一梗。
他的手挪到她脑后牵引过来,同时俯下身,炽热亲吻她干裂的唇,赵令悦颤着脊梁,耸动肩膀抱住他的脖颈,闭起了眼。
唇在风中最热,她只有他,她只有他了。
赵令悦落下一滴透明的泪,紧紧抱住他回应他的吻。
他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搂住她的腰摁压着亲,狂热的气息喘进她的口中,让她情愫焚身。
夕阳光芒温柔四散,缠在他们火热触碰的唇上,虽西沉悲戚却不失颜色,二人渡在金光一处,似两座被抛弃在山海的佛,分开时,欲念的嘴角拉出一缕透亮的银丝。
此吻定情。
山海亦难平。
他吸干她眼角的泪,在她脸上一下一下亲着。
“从始至终,都是你。”

第58章 渔舟沐霞(二):相信 金影西垂,而后山海再次陷入黑夜。
他擦亮火石,点燃最后那点砍来的树枝,深冷的黑便又有了温红的火光,照亮他们相依的身影。
赵令悦呆呆抱着他的胳膊,将头窝在他的肩膀上,听着火堆里爆星子的燥音,就这般静静的依靠着他,睁着眼也不说话。
海面起了寒风。
他再次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挥手一抖,侧身罩在她肩背上,裹好了。
而后伸手过来,将她的脑袋缓缓挪到自己大腿上,“把眼睛闭上,先睡一会养足体力,等更深,趁着黑夜我们就进城去找出路。”
五天了,他们无法再继续坐以待毙。
赵令悦有些担心,“乌漆嘛黑的,我们怎么辨别方向?”
“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东西落在了我这?”
他轻笑,从怀中深掏,掏给她看。
赵令悦瞧见那东西,一愣,脑勺一阵阵地发着麻,故作镇定道,“哦,是韬韬的指南鱼啊。”她才想要伸手,就被他又宝贝似的很快藏了回去,“说好了用花刀换它,你可不能再抢回去。”
“嗳,给你就给你了,反正一开始也是你抢过去的。”
赵令悦将脑袋丢回他的腿上。
邵梵刻意放松肌肉,以免腿上硬邦邦的硌着她。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又从被他压紧的外衣里伸出一只手,靠近他的脸,又有点犹豫,似乎立刻就要缩回去。
邵梵察觉她的意思,俯下身来,“指南鱼不行,我的话,你想摸就摸。”
“傻啊?”
赵令悦酸着鼻头摸上了他的脸。
手下是被风吹得粗糙的面颊,而后是坚硬的鼻骨和眉骨,眼角的那颗泪痣,再便是碰到了,额侧那道细细的疤痕,那处肌肤鲜少有外人触碰,微微凉的指尖似月光,抚愈在他曾经的疼痛和不堪的童年上。
“那年你才八岁吧?”
“嗯。”
赵令悦有些不敢动,“当时疼吗?一定很疼吧。”
他抓住她的手牵在自己唇边蹭了蹭。
“我皮糙肉厚,也不是很疼。”
逃亡路上身体所受的伤害,跟他亲眼看着母亲被埋的心伤来比,又能抵上几分?这么一算,那几铁锹下去,便不能叫疼。
赵令悦垂着眸,眼眶中有些晶莹,随着身旁的篝火荡成一片萤火虫般的碎金。
他不想她如此,便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已经过去了,不关你的事。”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者是将来,他也从未因赵洲的所作所为迁怒过她,“你当时方出生,很多事情你没法亲眼看见,也没法亲耳听到,自然不知真相。”
“可是我的爹爹知道啊,那他为何不早告诉我?”
她含泪望向他。
这是她第二次问出这句话,第一次是在驿馆中手脚长满水泡时所提。
邵梵目光深沉,那里头有许多她探听不出的涵义。
她微微起身,手扒在他身上,松开的长发吹了他满膛,“你知道原因对不对?你知道我爹爹要瞒着我的原因对不对?那为什么连你也不告诉我?”
“等时机合适了,我再告诉你。”
赵令悦一噎,“什么时机才合适.......”
“朝政纷乱结束,四海太平,人团圆时,便是合适。”
他拉住她执着的手放了回去,将她重新摁在自己腿上。见她眼睁得精神,干脆衣服往上拉,直至盖住她的眼睛。
听着她在衣服里头抽噎,邵梵仰面朝星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是他不肯说,而是她不知道,远远比知道了来的好。
平复心绪,邵梵俯身扶着她的脑袋,哄她闭眼,“睡吧,夜快深了,一会儿睡不够,逃跑路上都要打哈欠拖后腿。”
“........那你不许骗我。”
“我不会骗你。”
赵令悦肩膀哭得仍旧有些余抽。
她强迫自己闭起眼,缩在他的腿上,在黑暗侵袭中渐渐睡去,邵梵的腿已经麻了,他不敢动,只闭着眼假寐。
二人身旁燃烧的火苗渐小。
约莫四更时候,平缓消逝的火焰忽然东倒西歪,被风声鹤唳地拽去一个方向。
山边嘈乱的马催与震地的脚步让邵梵立刻睁开了眼,惶惶的火苗在他黑漆漆的瞳孔中乱跳,毫无睡意,满是警惕清明。
一低头,赵令悦仍在他腿上规律平缓地呼吸着。
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耳旁,俯身将她叫醒,“赵令悦,有人来了。”
赵令悦懵懂地睁开眼。
他将她扶起来,理掉她脸上睡黏的那些乱发,下巴朝火焰歪倒的方向甩了下。
“你听。”
赵令悦挺直脊背看去,在海滩去禹城内的方向尽头,隐隐金戈铁马,剑戟相撞,似是两方人马交战,陷入厮杀战斗的状态,切天边隐有火光。
随即,一颗信号烟弹冉冉升起,绽在禹城上空,染白了一片蓝紫色的星河。
赵令悦的脸也被这光芒闪过。
她仰着头激动一笑。
“是宋兮他们来了!”
邵梵单手撑地,“扶我起来。”
二人一同起了身。
那头的宋兮唯恐他们看不见,又接连放了两次,她扶着他的肩背,让蛮奴跟上,吃力朝城内的方向走去,海滩上徒留一堆烧过的灰烬鱼骨,和几行凌乱而趔趄的脚印。
宋兮等到第五天已经心急如焚,郑御书拟的那封加急军令到姚庭手上时,宋兮已经不管不顾要带着人直接杀出洛南关,攻打禹城了。
姚庭携着那纸,扔了帽子撒开脚跑,将将追上宋兮出关前,昂扬前行的胯下马,他扯住马绳,将那封朝廷手书交给宋兮。
宋兮一看朝廷信戳,“老子不要!老子不听!”
“不是......宋将军先看!”
宋兮勉强瞥了几眼,几眼下来,表情明显冷静了许多。
姚庭一叹,将手书交到他手里,拱手相送:“请宋将军前去禹城,灭敌平异,带邵军主帅凯旋归来!临州援军已到,尔等在此地为鲸州守门!朝廷既已发话,宋将军便不用瞻前顾后,打个痛快,再回来!这个缩头乌龟,大盛也不屑再当!”
周匕站在洛南关上,指挥他们如何加足水力,用水管冲开了金人的马匹,将金人冲了个落汤鸡,以此为出关的宋兮开道。
周匕的声音丢在宋兮扬长而去的军队后,亦然弯腰相送,“请上天眷顾我朝诸位将士,眷顾我恩师之女,带她回鲸州!”
子时,宋兮与邵军便已逼近梁越所在的禹城。
禹城城门上将领,是为梁越的党羽韩诲,韩诲以为他们会从后山突袭,因此提前占领禹山,派兵多加了布防。
却不想宋兮竟选择正面而来,不顾城池易守难攻,带八千大军强势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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