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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本来相敌的两个人,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邵梵为她屡次退让,宋兮都看在眼里,知道她的分量。
刘修今在常州跟他换了位子,可见邵梵的用心,因为他不是刘修,不会总去想着找机会,将赵令悦除掉。
他不确定的只有一点,“郎将,以后你是否还要锁着她?不让她逃跑?”
“她不会跑了。”
“这哪能确定?那赵氏女人一向.......”额头上目光凉凉,如刀子飞过来,宋兮汗毛倒竖,又忙呸了一嘴,声音低下去,忙改了称呼,“那温姑娘心思一向深沉啊,咱们也不是上她这一回当了。”
邵梵无法解释他们在皇宫的致和院,已经闹到了哪一步,也无法将赵光说的话脱口给第三个人听,斟酌几瞬,“你不放心,就派人跟着。她,也还尚认不全路,笨手笨脚的,容易走丢了。”
说完这句,门外姚庭那一帮人也走了进来。
姚庭腰间也别着长剑,窄袖纶巾guan 类似乌巾,鞠手笑道,“郎将这脚程甚快!竟提早到过洛南关,比老夫先视察回来了。”
“每日点兵,习惯起早。”
“好,好。郎将此次带兵南下,金人已有所恐慌,那三皇子在梁境内,已经招募群士悬赏你我人头了。”姚庭笑容不减,并不怕自身人头受到威胁,”时间紧迫啊,这道要塞如何去建,还需请郎将一块去书房详谈。”
“请。”
宋兮跟上了几步,忍不住问,“那郎将一会儿还去不去——”
“去。你提早备船吧,到时间,就来叫我。”
宋兮忙一颔首。
等人转去书房,他挠着脑袋,切了声。
“还我不放心呢,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放心啊。”
洛南岸边。
一望无垠。
海边港口泊着好几艘渔船跟商船,宋兮让她携去十几人,皆是常服暗着兵器。
赵令悦跟在他们身后,瞧几只海雁在天际,煽翅盘旋,偶传出几声幽色的鸣叫,更像是呼唤着同伴归去山海深处,微微一笑。
海风清凉潮润,鲸州水津津的,没有建昌与常州的春夏那么干燥清爽,但胜在视野开阔,她竟嗅到一丝自由的风潮。
“女先生,上船吧。”
那兵要扶着她上去,身后也赶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声音格外迅疾强烈,剖开了这片动乱之后无人敢经手,但看上去依旧风平浪静的洛南海岸,也让赵令悦不自觉转身去看。
她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些具体的什么。
但是,宋兮一直没有现身,所以她猜,是不是他就会来呢。
邵梵拎起缰绳急刹车,那马儿前蹄高踏悬空,又重落于地上,是他从常州带回的战马,配合得相当默契。
赵令悦刹时没动。
其余人也都退到一旁,或者自己上船,他翻身下马,身上着了一身浅银色的窄袖圆领常服,软翅纱帽,垂手握剑,身边未曾带上任何人,几步交了马,走到她身边。
二人,皆在喘息。
赵令悦目光一避。
“不是宋兮,为何换了你?”
他佩剑上的银穗被脚步碰得轻晃,“换我不好么,我官比他大,周匕见了我,也许更能被打动。”
他着意去加重了“打动”二字。
赵令悦耳根略麻。
她换回了女子装束,只是发髻扎得略松,衣料廉价朴素,但基本以正确衣冠去面见故人。
眉眼生黛色,清水出芙蓉。
洗尽铅华,不施粉黛,她也仍如江南里的春夏之花自有一度繁华。
邵梵朝远处一望,那大雁山上的孤塔高顶,依稀可见。
兀自先上了船再伸手过来接她,“温姑娘不曾来过海边,我也不曾。那便趁此寻故人路上,携伴观海。”
赵令悦交过去的手听着他这话,犹豫了一下,被他抓住。
一把,拉了上船。
船不久便开动,岸潮都在后退,风帆狂扬,行风万丈。赵令悦与他并肩于船杆之前,有些不自在,他软帽上的两根长垂翅在空中翻飞飘动, 偶尔也擦过她的脸颊。
赵令悦正要离他远一些,他却先她一步将她披帛牵住不让她走,眼睛并不看她,面朝海,对风丢出了一句应景的诗。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赵令悦落在他手上的目光一定,耳膜渐渐发聩。
她在紫宸殿随意提起的一句,他竟然,都还能记到如今。

第53章 珠打玉盘(四):抓鱼 海风将船上他二人的衣袖吹鼓地猎猎作响。
客船临岸时,入目都是一簇一簇的残花,堆在被砍断的海树上,赵令悦正觉得肩头微寒,一件披风及时地罩在她身上。这么多人看着,赵令悦下意识去取,被他摁住。
邵梵语气不容置喙:“生病了没人照顾你,要继续干活的。”
“......”
她搭着他的手下了岸,走到那残垣断桥般的树桩前。
“这是在民起的暴乱中砍的?”
“不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没了。”
赵令悦蹲下来,指尖碰了碰树桩缝中新发出的春枝,“但它好像又活了。”
邵梵看她一眼,摇头:“活不到明天。”
赵令悦抬起头,手仍顿在那处,“为什么?”
“这是野草,路过它的人会摘草而食。鲸州大疫之后颗粒无收,什么都缺,特别是粮食,这树,便是他们当地人几月前砍了拿去裁出树皮,水煮软了吞下去果腹所用。”
她站起身,淡然设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树也砍完了呢?”
“那就易子而食。”
“你是说......人吃人?”
邵梵没有否认,赵令悦心中如海雁俯冲进了水面,受到穿刺般地击打。
说着话,其余人也都下完了船。按着那纸张上透露的住地找了过去,离这大雁塔也越来越近。
大雁塔是一座山上的孤塔,外地行商的鲸户人捐钱在山上盖的,上挖了六百六十六尊佛龛供奉,有镇山定海之意,零零散散地住着几十户贫户,与赵光的去信中,他道门前有一自建的茅草亭子,称沧浪亭,是他唯一的财产。
这一问,就问到了是哪家。
一行人都在那斜顶的小屋外站定,赵令悦理净了身上衣襟,前去叩门。
门内响起一阵磋磨的脚步声:“哪位老乡?”
赵令悦直起身,脆生生回,“此处可是沧海先生的居所?”
沧海山人是周匕流落南方后给自己封的诗号,极少人知晓,磋磨的脚步果然变得急急切切,两页摇晃的木门被打开,邵梵便站在了她旁边。
入眼的是一黑须褐目,身材瘦长的中年人,只三十多岁上下,着了身灰色的麻布禅衣,腰间用一根细绳系成了丝绦,瞧见这么多人,一时有些木讷与恐慌。“你们是......鄙人犯了何事?”
赵令悦弯起眉眼,后退一步叉手至胸,先行了一礼,后又后退一步,以宫中礼节,朝他蹲身矮了矮腰。
“二姑娘?”人变礼不变。
周匕打量了一圈她的五官,极为惊讶能在这里见到她。
她颔首,“周叔叔,这是父亲的信。”
赵令悦双手递上。
周匕这才跨出了门槛,赶忙接过信览过一遍。
但见,她身旁执剑的男子俊眉皓目,又见她身上披着一件男子式的披风,便引着他们进来,边走边自以为地道,“姑娘怎得也南下了?一别四年不见,姑娘已然婷婷,这位想必就是姑娘定下的那位夫君,十一团练吧?”
邵梵脚步稍缓,脸上的表情微妙起来。
赵令悦怎么也没想到周匕会说出这话,惊的猛噎了一下,“他怎么会是——”
相比她的惊讶,邵梵倒是以和煦笑回之:“蒙周先生慧眼高看,不过......在下姓邵,是此次南下督军的经略副使,特与姑娘一起上山,求请周先生为鲸州治水。”
周匕登时红了一张黄皮老脸,局促地进屋,擦了火将油灯点着,“我一乡野村夫,久住这偏僻陋室,早已不识贵客,还望邵相公与二姑娘见谅。”
自己又瞥了一圈周围环境,朝他二人连连赔罪,“退仕归隐之后鄙人散尽家财,如今孑然一身,唯有破床碎几,残书数卷伴身,布衣蔬食常到断炊✻,如何却拿不出些好茶深酒,招待远道而来的诸位,这真真是......愧啊!”
说到此处,他行了个深弯的腰礼。
赵令悦忙要去接起他的手臂,谁知邵梵也过来扶他。
“繁华靡丽都是过眼的云烟,周先生身正心纯,是为大儒。这二两碎银又怎会衬先生的高风亮节?我们与你瓢中讨一口泉水喝,便也足够沁润身心,不必鞠礼,请起。”
这样说话的邵梵,与现下在姚庭面前的,并不一样。
赵令悦不知他有没有正经读过经学,但文绉绉的东西他也可以吐出来,且功底措辞,似乎也并不差于那些已经考取过的仕子。
十几个人将周匕的单屋内外塞满,就地坐在各处。
他打了水过来分给他们喝,便提起院子里晾着的水桶与鱼叉,走之前,还拿来一个手本,叫邵梵翻开。
“二姑娘亲来,鄙人受宠若惊,也定会下山尽力。
初来鲸州时,鄙人观察此处山水地脉,其实递过州丞一次本子,若采纳鄙人意见细心治理,按本子上的方位去凿几口深井,再于高处造几个推山水入田的水车,鲸州人喝上鲜水,用淡水灌溉稻苗,也并非不可能。”
周匕叹息,“只是鄙人当时已无丝毫官位加身,不过一介草民,递上见告之后,便了无音讯。便只将这山中水引入几十家民户,无意再去多管其他。”
邵梵抬头看周匕一眼,将本子递给凑过来的赵令悦。
他问周匕,“周先生何时递的?”
“大辉十七年,炎夏,那时,鄙人一路南下,流落此处尝到荔枝甜味儿,荔枝在本地比建昌更易取,我平时最爱荔枝,也就住了这么多年。”
“前朝不作为。”邵梵勾唇侧过身,挡住赵令悦身上一半的光,“周先生在换朝之后为何不再试一次?大盛的先帝,生前找你很久。”
赵令悦翻页的手一僵,梗着脖子未抬头。
周匕被他这一问,有些惶然。他早已不主动过问外界动荡,全身心地归隐山林,大辉与大盛之间到底如何是相接起来的,周匕也未曾留意。
但他离开建昌前,赵令悦尚还是最得宠的公主伴读。
四年后她这样的身份,不养在疼她的夫君身边享清福,却来到离建昌如此远的边角之地,跟一群官夫进出山野,只为寻觅他一个尚识字的野人。
赵光断不会舍得这样作贱女儿,那这其中,恐怕......思及此,周匕怕说错话给赵令悦添麻烦,便沉默了。
“周先生原来不信任大盛?”
邵梵笃定道。
廉价的油灯照明也惨淡,火苗豆大,摇摇曳曳地扯在潮湿脱皮的墙上。
周匕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这个年轻人,文秀衣冠下那掩盖不住的锋芒与寒气,并非单纯善者,他不敢惹怒邵梵,便淡笑着摇摇头,将靠在墙上的鱼叉重新提起来。
“鄙人这就去捉鱼。”
谁知邵梵听了这一句,笑出声来。
“怎敢劳烦先生?”
“都是练出来的本事,鄙人除了种菜,也会捉鱼烤鱼,诸位请稍坐。”
邵梵已经站起来了,拿过他手中工具,给坐在地上的那些兵打了个眼色。
那些人便全站了起来。
周匕左右甩头,“这.......”他看着走出来的赵令悦。
赵令悦便凉凉问邵梵一句,“邵郎将,今日是很闲吗?”
“尚可。”邵梵笑意煌煌。
又对周匕说,“我方才话说的急了,先生不必介怀。我手下这些人,泥水里天天滚,捉鱼这种活计就如看家本领。”
那打头的兵士上来,乐呵呵地接过鱼叉子跟水桶。
“是啊!先生,你给我们不肖一个时辰,保准这水桶都能满!你这水啊,可真甜,比常州水都好喝,那水里捉出来的鱼,得多鲜香啊!”
周匕一尴尬一想笑就挠脖子:“水是我设了个简便的器具,将山泉中苦沙筛过一遍,便更甜了。”
“一起吧。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多的捕鱼工具?!”
“鄙人就这一幅,不过左右老乡都有,鄙人去借来便是。”周匕的胡须吹动地一上一下,隐居久了,他也就对这野趣儿还颇有兴致。
当下与赵令悦一鞠,便提脚去了,邵梵叫那十二人也都跟着,帮他拿来。
人一股脑,全涌了出去。
剩下站在门槛处的赵令悦疑惑不止,她过去问他,“金人与梁人悬赏你人头,一堆公务压在府衙,你来请周匕而已,还有心思跟他拿叉子捉鱼?”
“那温姑娘你要学吗?”
“什么。”赵令悦冷笑,“捉个鱼算什么本事?”
“傻姑娘,吃都没有吃的时候,是吃树皮还是吃鱼,就取决于饿肚子的那个人,她捉不捉得到一条鱼了。”邵梵说话时,也将她浑身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你是不敢吗。”
赵令悦耳垂热着泛红,冷冷地瞥了个侧脸给他。
“我要学。”
他闷笑着凑过来,被正气闷的她吃推了一把,便转而盯着她发红的耳朵,在她的耳蜗上呼气儿,弄的她心房颤,想要笑又得忍住,所以只好咬着自己的唇瓣,坐了回屋:“邵梵,你不觉得你自己很烦人吗?”
“尚可。”邵梵看破不说破,甚至有点喜欢她对着他害羞的样子,目光追上去:“你的脚怕冷吗?下水的话,一会儿就要脱鞋的。”
周匕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一条曲水的觞泉,藏在乱草道里,泉水从高耸的悬石冲下来,但低水处却只到脚面。
水中散着乱石,都被水冲圆了棱角,踩上去并不会戳伤脚底。
鱼儿就潜逃在从高至低的那股激流之中,鱼身如无水在石上摇摆尾巴,可见水质的清澈。
赵令悦原本还有些矜持,但见众人尽兴,也无人太注意她,于是脱了鞋子,提起裙角大胆踩进去。
凉意窜得她一哆嗦,但是感觉却无比新鲜......
邵梵见她入水,嘴角一弯,朝她走了过来,想要将叉子递给他,但她提着裙子根本没有多出来的手。
温温一笑,“我教你怎么固定衣裙,看好了。”
他矮下身去用她垂下来的腰带打了活结,将她攥着的衣裙提出来,绑在活结之中,“好,放手。”
赵令悦才试着缓缓放手,长裙挂在她小腿处,真的没有再掉。
“你怎么什么都会?”
“因为,我要生存。”
他仰望着她,轻声回。
赵令悦受他这一仰,脚下不自觉地慌张一荡,激起轻柔的水花,哗啦几声地错开视线:“哦,那你起来吧,就教我怎么捉鱼。”
他笑出几声,站起来将她牵到深水区。
他们眼前那二人正合力捉着一只,一人高举上叉子,得意道,“哈哈哈,又得一只......先生水桶!”周匕巴巴地淌水过来,另一人一拽一甩,那可怜的肥鱼便已进了他的篓子。
赵令悦看得专注。
不知何时邵梵转到她身后,叠着她的手握住那鱼叉,她猛吸了一口气。
邵梵用叉头扶着水面,言语教她,“首先,你不要动,它的触觉是很敏感的,悄悄等它过来......”
鱼儿游进她视野里,她静静立着,不敢动:
“然后呢?”
他也未动,但轻笑:“是要你不要动,不是要你憋气。”
赵令悦在他怀中呼出长气儿,“哦。”
春盛华荫的大枣树下,树影的叶子广袤,风吹低了山泉周围的软草。
萧萧柔柔的光颠簸在他二人站在水中,还隔着些许缝隙的两具身子上,又流动在一群人忘我的笑语中被泉水携去。
可怎得唯有她这处,越来越静......
裸露的后脖子一阵阵地发烫,被他的呼吸莫名撩着,赵令悦难以集中注意。
他盯着她的侧脸,笑哼:“回神,想什么?”
赵令悦神思飘散,“没想啊。”
他要她低头,“将叉子斜着,鱼的肚子最软,以你的脚为方位,你不能等它靠你的脚得太近,要在你两腿之间的时候——“
说着,忽然对那堆鱼中的用力刺去。
赵令悦也激动地低呼,随一阵激荡四飞的水花哗啦啦地响动,她不住地去避溅在脸上跟眼睛里的水花,唇角已经扬起来了。
下瞬,那刚在她脚旁的鱼已在赵令悦与他共同的叉下。
邵梵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声线酥酥软软,煞是动听。
——是从她的喉咙里丢出来的。她这次不再忍,也不再能掩饰下去。
他不禁下巴挨着她的头蹭了蹭,追问,“好不好玩儿?”
“尚可.....吧”。她轻轻道。
邵梵适时挪了挪手,侧过身挡住那些人的视线,偷偷地在她发间,落下缱绻一吻。“试试你自己能不能抓到一条鱼,如果抓到了,那我这个师傅也算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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