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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归(南北制糖)


及至饭后,姚庭叫于丛生拿来海陆图,铺陈在清干净的饭桌之上,”请郎将与诸位看图!”
“鲸州在云岭之南,连着敌国梁国的末端,又因为前朝对金割地,常年流散金不败的兵团,逢年便骚扰,一有积蓄便掠夺一空,是矣虽然有海运赋税,却富裕不起来。过了鲸州,便是——“
姚庭将手移在那张山海图上。
涉及边境,赵令悦只潦草在《虎钤经》上,见过几张边境的军事战略图。
她在皇宫长大,未曾见过海。
但知道大辉是有海的,但这之前,她不敢说自己清楚大辉十六州各自的方位都在哪里,十六州又有几条内河,几条外海。
趁着他们都没注意,她也跟着凑钻到了官员堆里,伸长脖子静耳去听。
“便是割出的幽、云二州,在老夫任命之前,朝廷要老夫带官重修洛南关,在边境建立起一条军事要塞,堵住梁、金。可是何其难啊。
如今疫情刚平,郎将的兵与本州的治兵共理,才止暴乱。
民生如散沙,房屋冲毁为一难、颗粒无收为二难,净水稀少为三难,就连基本的修城劳工都是一个问题。
况且还有那金人来犯,就连我们要百姓偷偷多种几颗陆上枣树,他们都要夜袭放火将树烧完,更别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茸修出这一道不大不小的城池高地。”
姚庭说完,左手拍上右手,愤懑不平。
邵梵听完这一大串,也已经阅览完毕手中带来的录册,推到姚庭面前。
姚庭捡起来看。
赵令悦被州官推着凑上前去,她睫毛被雾沾染,有些潮湿,遂揉了揉眼,因个子矮,却被踱步收图的于丛生一个没注意,撞歪了肩。
脚下左边别了右边,一个趔趄,被邵梵一只伸过来的手托住。
赵令悦下意识抬起头,发顶蹭过他的下巴,那呲出来的一圈胡渣如倒刺,将她细软的发勾乱。
她心漏了一拍,邵梵已经将她放开。
此十分细微的动作,众人也未曾多去在意,注意力都在那册子跟他的话上。
邵梵负手,“此册是由我副将宋兮所整理。鲸、幽、云三州过去同为海堤,但幽、云被割,自我朝换代,他们便不断放出奸细。
这是奸细的单子,只宋兮派人捉到就有二十多人,工农商各有涉及,在鲸州当地都叫得上名字。”
一人道,“奸细,倒是一直都有.....”
“由我目前掌握来看,这次暴乱,便与这些奸细脱不开关系,若说按之前他们一贯的做法,不会闹这么大。”
姚庭还算敏捷,上前一步。
“那是有什么大的蓄谋?”
邵梵看向姚庭,“姚相公,梁境内不安稳。梁朝三皇子梁越外放时一直勾结金人,他想吞并鲸州邀功不是一两日,诸位多少都有听闻。”
人堆子里喧哗一阵。
姚庭面色严肃,眉头紧皱:“我朝换代一年后先帝便不幸薨去,那梁越莫不是看到了这一点,就......可,郎将远在建昌,竟然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宋修抓了不少人。一番严刑拷打之下,哪怕他是个死人,也会张嘴。”
另一人抢过册子冲上来,“我看这里头竟有不少贩夫走卒,要是抓错了呢,都要严刑拷打的话,岂非人道?!”
邵梵面无表:“宁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不然,你们也看不到这本册子。”
“......”
那人深叹口气。
屋内一片寂静。
赵令悦知道,这群人心下怕他。
亦或者,他们畏他行事的冷酷与残忍,提起行刑却如吃饭喝水般风淡云轻的作风,这里头没有一点大辉文士的风雅,有的,只有让人脖首分离的一片森然之感。
在鲸州,除了宋兮,也只有赵令悦不怕他了。
他私下可不是这样啊。
他走马上任,先将她安排在经略使总府的后堂屋中,一间瘦小的房内。
鲸州因割地的历史缘故,如姚庭所言,常年被金人所扰,致使当地贫困潦倒,高官所住的房内也不过一张桌,一条凳,一方塌,没有什么良室可寻。
赵令悦提着包袱进去,手一揩,全是灰。他站在屋外,“先休息一天,隔日,我再让宋兮带你去找周匕。”
她屁股没处下放,只能胡走,邵梵见她每走一步,地上尘土飞扬,她被呛的连连咳嗽。
有些无奈。
抬腿走了进屋,在她背后喊她,“温姑娘。”
“嗯?”
赵令悦用袖遮脸,皱着眉,嗓音闷软。
他扯来架上一张干巴巴的汗巾,让她去打盆水,“这里没人再会伺候你,每日吃的有厨房烧,你不用烧饭,但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会擦桌子吗?”
就着那打来的黄涔涔的水,他给她示范。
“看好了,擦一遍,干了之后还会有痕迹,所以你要擦两遍,但是第二遍要比第一遍的毛巾更干,不然会有水痕。”
男人身高腿长,灰蒙蒙的桌子被他几笔一挥,桌面已湿了全。
她其实也记得他的一些习惯。
在左巡院内,桌上文房各居其位,桌面永远不落一尘。
赵令悦对这样的他有些无措,不知要怎么样去反驳和拒绝,他的靠近。
于是绷着脸,“邵梵,我不是黄口小儿。”
他哼笑,“哦?”
赵令悦气得想要跺脚。
上前一把去抢过他手中汗巾,毛巾中飙出的脏水洒在二人衣衫上,她也没去管。
伸出手,指着门口,“我会擦桌子,你现在可以走了。”
“那你会铺被子吗?”
他凑近一些,看进她若敛星藏月般黑亮的眼,接着道,“你不会做的,我教你。”
热气喷在咫尺前,赵令悦胸腔震动。
“我不用你教。”
她气馁地撇过头,觉得耳根已经滚烫,心烦意乱:“我只是没被绞死,不是没了脑子。”
驿站之后,再出“绞死”二字,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一顿,破开一个口子,便能牵扯出之前的那些死敌时光。
这个话题,不能再去谈了。要知道,这死结并没有解开,赵氏仍被囚禁,赵琇的杨柳关之外摇摇欲坠,他们之间隔阂已经太多,却又阴差阳错,一直反方向地靠近,那就如同继续往上打结。
直至,再也无解。
邵梵将她拉过来。
“不许躲。”他摁住她的肩。
赵令悦颤睫,“我都让你走了啊,你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我只说一次。”
他吸了口气,随气吐出一段话。
“你也是读过兵书的人了,上午你在堂中听到的,你心里也有数,三皇子要勾结金人起兵,鲸州随时会打仗,这里头,呵,自然少不了你的功劳。”
“刀枪无眼,金人尤爱烧杀抢掠。你喜欢从前那样的生活,觉得现在是在受罪,但你必须学会当个普通人,这样有一天你从我身边跑了,也不会因为自己骑不了马,挣不到钱,不会洗衣,不会铺被这种原因被人欺负,温姑娘,懂了吗?”
赵令悦被他掐着肩膀,也看进他的眼里。
他仍旧神情寡淡,言语刻板。但是眼中却波涛凛凛,有一股暗藏的情感在涌动。
赵令悦及笄那天,从嬢嬢那儿还听来过一句话,她说:这世上,男人去在意女人的方式会有许多种,一种,是附属品式的温柔小意,一种,是并肩同立的知己。
如果她要嫁,去选后者。
是矣,嬢嬢一直看不上高韬韬,她觉得他只会将她惯得越来越娇,不懂高位者需居安思危,不懂皇室要如履薄冰。
如果是高韬韬,此时就会毫不犹豫将所有苦累自己揽下来,帮她铺被,帮她擦桌,然后将赵令悦呵护在背后,让她永远不要受伤。
但是邵梵与高韬韬是不一样的人,他只会给她递一把刀。
他自幼从鬣狗口中抢食,和一帮草野汉子生活在一起,常年禁欲,心无波澜,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算是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好。
但仍需教会她身在低位时,虎口求生,长久生存下去的本领,让她变得比从前强大,强大到可以脱离他,独自去保护好自己。
赵令悦脑中复响嬢嬢的话,也已经明白了眼前男人的意思。
只下意识地垂首,躲避他炽热的目光。
一双手,万分愤懑地抓上他的衣领,攒紧了,徒留几道钻进她胸墙内的,乱心的褶皱。
她从没忘记过去,没忘记过他们各自的立场,她只是累了,需要暂停一些时间,来自我疗愈:“我当然会变强......我才不甘心,输给你。”
头顶上响出声:“不想输,就看着我的眼睛,大声地说。”
赵令悦被他一激将,登时抬起头,“我......”
话未说完,她感到手下胸膛微震,闷笑从他的喉头发出来。
一只手已穿过她的腰间。
距离瞬息万变。
他吻下来,闭眼,含住她的唇。
——他确实和高韬韬截然相反,得不到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他就自己去抢。
邵梵将她转了身,反抗的手压在桌后,弯腰扣住她的后脑勺,闻着她身体内散发的暖香,吸吮她馨软的唇瓣。
随即伸舌,再度狂热地加深这个强吻。
外头,已经昏天地暗。

第52章 珠打玉盘(三):观海 赵令悦脑中白光过隙,火石擦响。
双唇被他挟制,方要开口,也只是给了他机会将舌头伸进来。
舌尖相碰时却有意外的酥麻过电,自她后弯的脊椎钻进腰下,蓄积在他一手掌控的腰间,和另一只被压住的手背上。
她想要将发软发热的手指尖抬起来,却被更大力道压回去,相触碰的手背近乎灼红。
就这般呆呆地困在他怀中,竟然也没想起来,要去咬他的舌。
她不敢闭眼,但是身体越来越软,方攥他衣领的指甲深深掐到他领子里的肉去,听得口涎搅弄,舌尖不断与她的纠缠,她面上飞红。
而且胡子扎得她肌肤刺疼,不免生出几丝恼。
将他用力推了推。
“放开......唔......”
自己争取来的,怎能轻易放?邵梵气息粗热,将她整个腰身妥帖地收入怀中,继续这场强取豪夺。
无奈她挣扎得厉害,方挪位,咬了她润白如珍珠的耳垂一口。
赵令悦一颤,推诿的力道登时抽了三分。
他在紫宸殿小室内,便知道她这处较敏感,得了章法,那更没有不得寸进尺之理。
摁住她手背的那只手抬起挪到她脸上,将她的脸箍住,虽昏暗,也知她此时一定脸如红胭,令他心驰神往。
“没有推开......那是,喜欢吗?”
赵令悦胸腔轰然打鼓。
缓缓问出这句话,他已口干舌燥,下身胀痛。
一种被禁锢已久的欲望如汕海夜间的浪潮,在他五脏六腑连里到外的滚动。
但他面上仍下意识地掩藏真实的形色,甚至有些格外小心,将期盼放进此时的眼底。
只顺手,将与她缠绵时弄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歪头在她温暖的腮边亲了一下,像是卑微地讨好。
随即又看向她,问了一遍这句话。
“......”
赵令悦急于恢复呼吸。
但喉头腥潮涌动,眼睫乱颤。
因为离的太近,他的眼极亮,如柳暗花明中的那一村,将迷路的她引了进去。
她竟然措辞不出任何的话,像是失语,而手一直紧紧攥住那片衣领,怕自己就此沉溺下去。
突然意识到,经历致和院殉葬结束,而后三个月的大相国寺,一个月的水陆路,仍旧改变不了,他对她的那种奇特的执念。
时间长到,让赵令悦也不解。
“一次一次,越挫越勇,你到底在喜欢我这个人什么?”
陈旧暗室,承载着这对桌前的男女。
她捏他捏得用力了些。
心酸又无奈。
“既已看清是孽缘,你为何不屠我?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喜欢我?”
“.......”他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一下,蜻蜓点水,孜孜不倦。间隙说,“你相信命运,便将它当做命运好了,不要再去问,为什么.....”
“可是!”
他将她脑袋一摁,摁在自己胸前。“嘘……”
邵梵手紧箍她单薄肩背,闭起眼沉沉呼吸,汲取她身上令人沉醉的香气。
因为她的身世,王献跟他现在,都不太能杀得了她。
他此时将她放在了自己身边,也是在行一条冒险的路子,遂复叹一句:“言多必失,不要再问。”
邵梵展现出难得的一种温柔。
但赵令悦却并未就此回抱他。
且她一脸一撇、一挣,竟看见门口站着个糊影。
当下将他猛然一推,羞怒冲上头颅:“有人!”
邵梵应言放开她。
一转身,见是宋兮。
邵梵清了清嗓子,佯咳两声,“你来干什么?”
“那个,那个,我按你之前交代的,给姑娘找了个铺盖,我才来一会儿,呃呃呃,不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啊。”
宋兮阖上惊掉了的下巴,应言地抹了几下眼,恨不能装瞎。
被子又不能不送,他只好提着手上一卷铺盖冲进来放下,贴墙摸着要走。
赵令悦抬手也将邵梵一道推出了门,丢了一句,“乱臣贼子!”明斥他没有避讳规矩。
随即两手哐当将门板拍上,让宋兮跟邵梵全吃了一鼻子闭门灰。
宋兮的一张脸,给憋笑憋得通红。
他抽出怀中信纸,一把塞到邵梵手上,“郎将,要不明天还是您陪她去请周匕吧?我那边抓到了几个重要人物,还没来得及审呢。”
说完也怕被他打,脚底抹油地跑了远去。
邵梵在她的门前仰着面,眼中半暗的高空已挂出一轮清白的明月,他展平信纸,是赵光按他之意写的求请书,而周匕,就住在离洛南关这个海岸不远的大雁山中。
过去,须得坐船。
赵令悦的月俸是跟着军中一同领。一月只有一千钱,多了没有。
她从前都只会用这种缗钱一吊串起来的铜钱跟兄弟姐妹玩些簸钱的游戏,家里常放的是些银锭子、金锭子,出门逛集市,也根本不必带荷包,由雅翠她们结账,又或者是阿兄解决,官家赊付。
她的吃穿从来不是自己去负责,也就对“钱”未有多少认识。
现在却觉得,挣钱很难,钱不够花。
次日去找周匕之前,她想要用自己的工薪,上街一趟去采买。
但因她实在太过特殊,宋兮不敢不去邵梵那里问清楚。
午时刚过,邵梵的马疲惫地停在经略使府衙。
等他的宋兮立即出来接人,“郎将去了哪里?”
邵梵将马鞭扔给他,“跟李无为去了趟洛南关水边,监督水边各处,让他们皆设了凉棚,布施米粥药汤给受灾区的百姓。
本州的厢兵✻我尚也看了,年纪过老,早已不顶用,遑论修理坍塌房屋。此处,缺乏大量劳工。”
“那咱们的兵是要上了吗?”
邵梵一时未坐交椅。
他手打了打桌面,已有定论。
“你从邵军十个方阵中,每方阵抽调出两百,十队共两千,加上新征的三千,让这五千人带着当地厢军一起,整理房板跟榫卯木石,将屋子建起来。
我军每人工薪要多加八百,另补绢布十匹。如何协作,你跟于丛生商量,他管厢军。”
“可是这多出来的养兵钱.......侯爷还会拿吗?他本来就不支持郎将你南下到边关。”
“王献半路传书,侯爷想要他的第六女,当官家的皇后。”
“啊?”
“我让他同意了。”邵梵这会才撩袍子坐下,也给宋兮扯了个凳子,端起眼前那盏茶,“皇后进宫受封会有一大笔嫁妆,甚于朝廷聘金三倍,正好,就用这笔嫁妆补上。”
“啊?!”
宋兮惊讶。
“那侯爷以后除了是国戚还是皇亲了!肯定又有更多鼠狗之辈巴结他,他将那一帮子女儿当物件处处嫁。
等咱们再回去,王参知经营的那三司跟六省,岂不各处都是侯爷的亲家?还有郎将你啊,你平白多出了一大帮的侄甥,这......”
宋兮哈了几声,一拍掌坐上椅子,“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啊。”
邵梵手在官署的案上重重落下。“宋兮!”
“嗳,我嘴巴快,我嘴巴臭,我掌嘴!”他又赶忙站起来,乖觉地抽了自己两个巴掌,“属下知道,慎言,要慎言!”
邵梵将才把茶盏中冲的茶喝了尽。
“茶都冷了,你来此地特意等我,什么事。”
宋兮转了个面,朝向他,老实站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吃过饭来问问你,温姑娘出门,还要不要人跟着?”
“她要出门?”
“她说她要去买衣服,收拾一下再见周匕。”
但宋兮摸不准邵梵如今对她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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