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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气急败坏,我又一次扬手,却被他紧紧攥住手腕。
他的身体逼近我,手指扣住我的下颌,“你喜欢我阿兄。”
我瞪着他,“我和武延基之间,清清白白。”
“谁在乎?”斜睨的双眼很快闭上,他轻咬我的下颌,起伏不定的喘息声颤抖着,“我想他了。”
我的心突然无休止地向下沉,整个身子也无力地酸软,我扶着他的肩,轻轻触碰着他唇边的湿意,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你哭了。”
“我想他们了,韦团儿。”
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认真又有力地将我裹进他的身体。
当我与他交缠着无尽坠落,我意识到这早已不是纯粹的激情和欲望。
“武延秀”,我擦了擦他额间的汗水,低声道,“今日之后,别再来了。”
他闭着眼,毫无波澜地说:“我知道了。”
我微微撑着上半身,环上他的脖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住了他的双唇。
他的身子一抖,落在我腰间的手臂急遽收紧,很快又把我压在身下。
“侧妃!”
翻涌的情欲被门外阿鸾的声音打断,武延秀却没有停下,将我困得动弹不得。
我压着紊乱的气息问道:“阿鸾,怎么了?”
“侧妃,相王他不肯走,说今日一定要见到侧妃,而且他似乎身子不大好。”
千刀万剐重复在胸口,我想要推开武延秀,却被他锢得更紧。
“武延秀,你怕不怕得罪安国相王?”
他终于松了些力道,抬头笑着看我,“我要是怕得罪他,来你这儿干嘛?”
我吸了一口气,“穿好衣服,随我去见他。”
又对门外的阿鸾喊道:“阿鸾,请相王进来吧。”
“侧妃……”
“请他进来就是,我有话对他说。”
我知道阿鸾盼着我和李旦和好,否则也不会不挑时间地叩门。也许今日,只要我狠下心,就真的可以断了他的念头。
武延秀像是撒气一般,狠狠地在我颈间啄下一个个印记,才懒懒地起身。
“不用穿得太齐整”,我随意地系上衣带,对武延秀说。
他听罢轻笑一声,搂住我的腰,一起往前厅而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直到最后,血淋淋地摊开。
远远地就看到了他,独自坐在前厅的桌案前,双眼无神地垂在膝盖,一只胳膊撑在凭几上。
双腿像被绑了千斤重,我隔着门槛,一步也迈不进去。
“后悔了?”武延秀紧了紧腰间的手臂,嬉笑着说。
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半拖着身子,大声说道:“延秀,还不快给安国相王端些酪浆来?”
他猛地转头,如水的眸子里全是震惊,双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武延秀哈哈一笑,搂着我坐在他的对面,高声招呼道:“阿鸾,愣着干什么?要我亲自去端吗?”
阿鸾站在那里左右为难,我只能勉强笑着说:“去端来吧。”
“你这是在气我吗?团儿。”
我仿佛陷入窒息之中,几度张口,吐不出一个字。
武延秀的鼻息喷在我的颈上,他向前又靠近几分,唇齿故意落在了方才的青紫痕迹上,我却不由自主地侧身避着他。
“你放开她!”
我的眼睛终于彻底落在他的身上,抿嘴一笑,“相王……不必如此,我不至于为了气你,就作贱自己。”
他绕开桌案,慢慢移到我的面前,又一次问道:“团儿,你在干什么?”
“安国相王,还看不出来么?”武延秀又将我搂得更紧,语气挑衅地说。
“驸马”,他的声音高了几分,透着我不曾听过的威严,“请自重 。”
“不劳安国相王费心,还没有成婚,我就不算驸马。”
“那本王就委屈恒国公,让我和我的侧妃单独说几句话。”
武延秀的眼中翻腾起肆虐的蔑视和嘲弄,那属于武承嗣的占有和胜负欲,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神情里。
我突然生出厌恶,推开武延秀道:“对不起,我想和相王说几句话。”
武延秀摇头一笑,斜睨着我,“我回府了,改日再来看你。”
“是因为……武延基吗?”武延秀走后,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距他不过半尺,我的双手攥在一起,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
“不是。”
“你该知道,武延秀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你想说,他是个疯子,对么?”
“既然心里明白,为什么要跟他搅在一起?”
心中缠绕起千层悲苦,我本想告诉他实话,却终于都咽了下去,低声说:“这是我的事。”
“就算你真的要离开我,也不要做这种引火烧身的事。”
我低头一笑,“你觉得谁会因此事杀了我?是皇后殿下、安乐公主,还是你安国相王?”
他怔住,隔着半尺,目光却远得触不到边际,很久之后,才低头道:“跟我回家吧,团儿。”
我无奈,撑着身子看向他,“旭轮,皇后殿下没有准我和离,是因为她想用相王侧妃这个身份保护我。可你我之间,已经结束了,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结束了。”
他突然握住我紧扣的双手,将它们包在他的掌心,语气里满是哀求,“还没有结束。团儿,我向你保证,李重茂不会死。”
心里咯噔一声,我还是被触动,却仍狠心说道:“从你决定要做皇帝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结束了。是我没有看透,或许也是早已看透却不愿承认。”
“我要做皇帝,不单是野心和欲望,也不只是想要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在那个位置,我才能护住我在意的人,我才能尽到身为李唐皇室的责任。
“团儿,如今的朝堂,说是乌烟瘴气都不为过。我知道我可以改变它,我能比李显做得更好,我的儿子们,也远比李重俊和李重茂有才干。”
“我知道,所以我从未劝过你不要去争”,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径自说道,“我也知道,很可能赢的是你。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心如止水地接受你赢之前的一切。一次又一次,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在你的身边,听到一个又一个让人心痛的消息了。”
“可是你在韦宅,和你在相王府,有什么区别吗?”
重击在心口的叩问,将我的坚持敲得粉碎, 我攀着他的手臂,摇头道:“旭轮,别再逼我了。”
他将我圈进怀里,力气很轻,下颌抵在我的头顶,喃喃低语,“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他。
“团儿,如果有一天,一切的纷争都结束了,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没有争斗?”我哭笑不得,“从我十三岁回到长安,就没有过这样的日子。”
“我只是……”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他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轻柔的拥抱,从午后一直到黄昏。他时而轻吻我的额头和眼睛,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他。
只是紧闭双眼,任自己在这样一个无关权力的时刻,干干净净地爱他,也被他爱着。
各坊将要落锁时,我送他到韦宅之外。
齐郎笑着把手中的槐叶冷淘和樱桃酪浆递给阿鸾,说是方才从西市买回的。
“我会让这一切都尽早结束的。”他骑在马上,对我回头一笑。
我冲他摆摆手,“路上当心,回去快用晚食吧。”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永宁坊的街巷,我呆呆地站了许久,才被阿鸾拉回了韦宅。

那日以后,武延秀没有再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再找过他。
那些塌陷在肉欲和迷失中的时日,仿佛水过无痕,了无踪迹。
我偶尔进宫,也不再留心于相王和李显的明争暗斗。
只是婉儿和阿姊的新策,总能让我振奋。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后又发了一道懿旨。在大明宫中设“内将军”一职,由习武的世家娘子担任,掖庭中的罪臣家眷,也可以职掌此事。
掖庭的天空,从来没有这样广阔过。
阿姊知道我今日入宫,特意派人在掖庭等我。我草草看过掖庭近来诸事,发觉自己也无需再来,就跟着贺娄尚宫去了蓬莱殿。
进门行礼,我见阿姊和婉儿并坐一处,随口问道:“怎么今日还是不见文慧?”
“她母亲过世了。”婉儿轻声说。
我点点头,“那也该让她多歇息几日。”
婉儿淡淡道:“她母亲与她父亲是和离过的。你也知道,当年则天皇后特准天下被休之母得子女服丧,也只有一年,和离之母也是一样。若以皇家以日易月来算,她很快也要回宫的。”
我记得这件事,那还是宜孙的母亲去世的时候。
我耸耸肩,有些激动地说:“父丧斩衰三年,为最重孝。在高宗朝之前,若父卒后母丧,为母齐衰三年;若父在时母丧,为母齐衰一年。这样说来,若嫡亲之母先去世、父亲再去世、继母最后去世,子女为继母服丧,竟比嫡亲的生身母亲还要长。
“想来则天皇后就是看到了这样的不公,才上书请高宗皇帝允准,无论亲父在否,天下子女为生身嫡母一律服齐衰三年。”
“是啊,可是则天皇后,却并未将天下和离、被休之母与齐衰三年的母亲等同看待。”婉儿看了我一眼,又对阿姊笑着说。
“婉儿说的对”,阿姊接过话来,“今日我便决定,给天下所有母亲一个公道。子女服丧,无论在家母还是和离母、被休母,无论何种情由,一律齐衰三年,此后不得改回!”
她的目光坚定明亮,我不由得心生希望,将二十年前没能达成的夙愿说出了口。
“皇后殿下英明!这是福泽万代之事,天下女子得皇后殿下庇佑,定能谨记皇后恩德!可是团儿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阿姊可否一听?”
阿姊笑着扶起我,“看你这架势,倒是不小的事呢。”
“阿姊,《礼记》中曾说,子思不许其子为休妻服丧。其中因由,无非是‘非父之妻,母则非母’这般荒谬的道理。母亲怀胎分娩,岂能因为与父亲再无关系,而白白被夺去了母子亲情?”
阿姊点点头,“说得不错,所以我今日才要下旨。”
我接着道:“天下母亲,并非人人都诞育子女。而为子女者,并非人人都能为亲生母亲尽孝服丧。阿姊,嫡庶之分让多少女人生了孩子还被夺去了做母亲的资格,这才是对女人最大的不公。团儿恳请阿姊,能使天下庶出子女为亲生母亲与嫡母,同等服丧尽孝。”
阿姊的神情难以捉摸,沉默了许久才说:“团儿,许多事不能乱了章法。嫡庶之别若要废除,你还指望我这个皇后的身份能护你到几时?”
“阿姊明鉴,我并非要废除嫡庶之别,只是想在服丧一事上……”
“此事一提”,阿姊打断我,“激起的朝廷动荡无异于废除嫡庶!团儿,你若想为你阿娘补上这齐衰三年,我可以答应,但你不能要的太多。”
我垂下头,心里盛着无尽的失落。
阿姊和则天皇后,她们都肯为天下女子出头。可是,她们自己都是嫡女、嫡妻、嫡母,享尽了嫡庶之别带来的无上尊荣,当然也就不愿意放弃。
“团儿”,婉儿扶起我,微笑着说,“皇后殿下深明大义,诸多顾虑合情合理。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不要心急。”
用过午时,婉儿送我出了蓬莱殿,我压着心里的沮丧,客气地与她告别。
“何必要碰皇后的底线?你想想,此事涉及嫡庶之别,一旦有了议论,温王的母亲借机想与皇后平起平坐,要如何收场?”婉儿握着我的手说。
我轻叹道:“我知道这个道理,我只是觉得为妾的女人,都太可怜了。”
“昭容”,她自嘲着,“再高的品级、再好听的名号,不也是妾室么?我又何尝不自怜?”
我没想到触及了她的伤心处,只能安慰道:“宫中命妇,和民间姬妾到底不同。况且你虽为宫妃,却能出宫居住,连男宠都有,已是旁人不能及的。”
“无非是圣人和皇后不在意罢了”,她轻笑着,又同我走了几步,“哪一日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这些都是我淫乱的罪证。”
我也回握着她的手,“你我都是明白人,真要在意后世名声,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
她与我相视一眼,露出从容豁达的笑。
景龙二年十一月,安乐公主李裹儿和恒国公武延秀的婚礼,以几十年未见的隆重出现在长安城中。
皇帝李显赐给了安乐公主整副皇后的仪仗,又把过世的临川长公主的府邸送给她作为新婚的别院,并在婚礼当日宣布大赦天下。
我和太平公主作为她的阿姨、阿姑,在出阁前为她梳发。
今日的裹儿,比起从前,又多了几分艳丽。
说来有趣,每当我觉得她已经美得不可方物的时候,她又总能再添一份风情。
“阿姑”,裹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太平公主,咧嘴一笑,“今日的婚礼,比起阿姑当年如何?阿姑和薛驸马成婚的时候,也用了皇后的仪仗吗?”
我今日是碍于身份,不得不来,可我不愿与太平公主站在一处,总是离她们远远的,听到此话不由得身子一震。
“裹儿”,我忙强笑着上前,在太平公主身旁,也上手侍弄起裹儿的乌发,“你今日高兴过头,也不能总说胡话啊。”
裹儿轻轻撇嘴,“我又没有说错,都说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最疼阿姑了,如今的圣人和皇后又是最疼我的。问问阿姑她当年的婚礼比我如何,不算失敬吧?”
太平公主向来脾气不好,可如今竟万分温和,柔声道:“自然是不及裹儿的,薛绍也远不如恒国公风流倜傥。”
裹儿的眉眼难掩得意,“且不说相貌如何,单论这突厥歌舞,也没有哪个驸马能比得上延秀。”
“裹儿,不许混说!”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阿姊在门外轻喊。
“月娘可别在意,她总也长不大,都是我和圣人惯的。”
太平公主绷着一笑,“阿嫂不用顾虑,今天是裹儿的好日子,她高兴就好。”
阿姊突然有几分动容,看向太平公主的眼光也变得柔软,“看着裹儿今天的样子,我就想起仪凤二年,你我同日成婚的时候。”
太平公主终于露出松弛的神情,嘴角不禁上翘,也对着阿姊说:“都三十年了,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楚了。”
“月娘都是几个孩子的祖母了,薛驸马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我和你兄长,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阿姊语气低沉,却很快就抬头一笑,急急催道:“裹儿,该走了。”
裹儿扬眉一笑,接过侍婢手中的团扇,神采飞扬地摇曳而去,袅袅娉娉,如一缕青绿色的云烟飘落人间。
隆重与轻盈的美丽,在她的身上竟这样融合。
门外的催妆诗已念了四五首,我跟在阿姊和太平公主的身后,在人影交错之间看到了一身绯红的武延秀。
他的眼睛仿佛钉在了裹儿的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挪动。
裹儿忍不住轻移扇面,偷偷睨了武延秀一眼。
武延秀的身侧,聚着几个年少的傧相。他没有兄弟挚友,这些傧相也都是李显从弘文馆学士中挑出的。
新婚夫妇拜谢过李显和阿姊,便并肩走到御车前。
裹儿踏着几个十几岁内侍的背,踮脚轻跳上华贵的马车,武延秀依礼骑马绕车三周。
本就风姿潇洒的武延秀,今日在马上更有些常人难以企及的风流气韵。
马匹上的贴金佩鞍扫过我的衣摆,武延秀略略转头,嘴角斜扬起转瞬即逝的戏弄。
我急忙垂下头,不敢再细细打量他,双手捏紧袖口,想要平息逐渐慌乱的心跳。
一刻之后,我和太平公主坐上了后面的御车,为裹儿送亲,回头向阿姊和李显摇摇招手。
“可真是累人,我成婚两次也没像今天这样。”太平公主终于松了神色,微微抱怨道。
我笑道:“公主那时是新娘,自然是高兴盖过了疲累。”
“也不是次次都高兴。”
我一时愣住,不知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倒是公主又开口道:“听婉儿说,你又离开相王府了。何必如此呢?我和武攸暨也不是万事和顺,不也都相互扶持着过来了?阿兄待你的心意,不比我阿耶待我阿娘差。想当年,我阿耶都想过要废了我阿娘呢。”
我知道她想为李旦说话,只能摇摇头道:“公主,我怎敢与则天皇后相比?相王不曾负过我,只是我和他,早已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从其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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