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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不相为谋?”她突然话锋一转,“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皇后以你要挟相王,他会怎么办?”
我叹声一笑,自嘲道:“公主当真觉得,相王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
“但愿吧,我就怕他一时乱了阵脚。”
话未落音,马车就停了下来,我掀帘望去,对公主笑道:“是前面在障车。”
公主歪靠在车上,只是微笑着点头,“那些傧相都是弘文馆的,就是让他们当场作诗,也不过须臾,等等就能走了。”
公主的话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我就着模糊的视线,看到障车的队伍里,为首的那个身影,熟悉到让我不能呼吸。
八个月了,我终于因为李裹儿和武延秀的婚礼,看到了他。
我的双手动弹不得,没有放下车帘,隔着安乐公主的御车,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听到傧相背诗时的欣赏,他看到武延秀时的淡笑,他故意为难、否决诗文时的得意,我全都不舍得错过,从眼中到心中,一笔一画地描摹着他的样子。
凝聚在视线中的人忽然抬头轻眺,他的眼睛撞进了我的眼睛。
瞬息的静止,他又神色如常,对着面前的傧相和新郎应酬起来。
“没想到是阿兄障车?”公主轻笑一声,“圣人卯足了劲,要让安乐公主的婚礼越过我。安国相王又如何?还不是要亲自上阵。”
我不再理会她言语中的挖苦,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金城公主
景龙三年二月,安乐公主与武延秀成婚三个月后,温王李重茂与吴郡陆氏的婚仪也在筹备了。
一向住在静法寺的阿兄突然回了韦宅,侍者郑重地捧着一方宝奁,随着他站在书斋中等我。
“阿兄……”我看了一眼他的侍者,又改口道,“禅师怎么今日有空来了。”
他停下正在翻阅书案上纸页的手,回头微笑着说:“一年的时间,你怎么写了这么多论疏?”
“给自己找点事做”,我顺势坐下。
“就一个人埋头写,也没什么意思吧?”
我无奈叹道:“国师日理万机,你又专心禅观。慧苑走后,确实再无人共议经论,我也权当自娱自乐罢了。”
“无人共议,是因为你孤身在韦宅。既然你早与相王分居,倒不如出家为尼,既能寻得共道之人,又能保得了一世安稳。”
我抬头看着阿兄愈加沉静的容色,摇了摇头,“你是男子,你不懂女子出家之后的诸多不公。”
阿兄也是无奈一笑,“我并非不懂,只是女子在哪里都是不公。你又不是阿姊,把自己扔在宫门王府,又是何苦呢?”
我心中几番震动,还是回说:“就算都是不公,也有参差,我何必非去一个明知更加不公的地方?”
一阵沉默,阿兄抬了抬手,他身后的侍者将手中的宝奁放在书案上。
“温王成婚,有件东西想请你送给温王妃。”
我好奇问道:“是什么东西?”
他示意我打开宝奁,我低头看去,一对金镯躺在其中。
阿兄拿起一只金镯,抬手取下我头上的发簪,轻轻挑开镯上的细小搭扣,从中取出一卷轻薄的茧纸。
血褐色的梵文排布得密密麻麻,我忙看向阿兄的手指,果然有针刺的伤口。
“是你刺血写的?”
他点点头,将茧纸重新卷好塞进镯子中,“抄了《陀罗尼经咒》,上面有陆小娘子的生辰八字,希望能佑她逢凶化吉、一生平安。”
“你如此有心,怎么偏让我转送?”
他悄然低头,半晌无话。
我仍不解,“就算你不想见到陆小娘子,也可以派人送去啊。”
“我不想和温王有任何瓜葛。”
我明白过来,点头道:“温王是唯一有资格继承帝位的皇子。”
“另一只金镯,里面是金城公主的生辰八字。”
我呆住,不知阿兄为何提到金城公主。
他微笑着解释:“陆小娘子住在公主府,这样的礼只送陆小娘子太扎眼。况且金城公主明年出降吐蕃,就是没有这些关系,仅是大唐子民,为她刺血祈福也不为过。”
我一直愧对金城公主,却也没有想过要为她做些什么。
“谢阿兄……谢……禅师。”
他笑着轻轻抚摸了我的头顶,像三十年前我们都在普州时那样。
金城公主府上,几个少郎君和小娘子在一处玩蹴鞠,我远远望着活泼矫健的身影,心中很是欢喜。
两刻下来,几人皆是大汗淋漓,李奴奴携着陆善衡,待侍婢擦过脸颊,向我轻身行礼。
“叫侧妃好等了,奴奴失礼。”
我忙侧身躲开,笑着道:“公主和王妃可不该向我行礼。再说了,是我愿意看着你们玩的,你们快活我也高兴。”
善衡浅浅低头,“还没有成婚,侧妃不该这么叫我。”
我朝远处的李重茂略略欠身示意,又玩笑道:“都快成婚了,温王还总是来找你们玩,让圣人和皇后知道,又是一顿斥责。”
“侧妃别告诉皇后殿下!”奴奴拉了拉我的衣袖,甜甜笑着。
我生出暖意,也对她笑道:“陆小娘子婚礼在即,我这两年总是生病,怕那一日赶不及,就先来送一份礼。”
陆善衡忙屈身轻蹲,白皙的脸上露出清朗一笑,“多谢侧妃。”
“那奴奴出降的时候,侧妃也会送我吗?”
我心里一颤,强笑着说:“奴奴,今日就给你带来了。”
跟着她们一路走进房中,拿过阿鸾手中的宝奁,将一对金镯一同拿出,递给她们二人。
奴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道:“造型很是别致呢!”
我对她一笑,又从善衡手中拿过金镯,取出了其中的茧纸。
“两卷茧纸,分别写有你们二人生辰八字的《陀罗尼经咒》,是一位高僧刺血写就。”
奴奴发出一声惊呼,善衡却眼含探究地看着我,复又皱眉低下头去。
“善衡,这位高僧是你阿姑的故人,他不愿让人知道,才托我来转赠的。你们二人当寻常金镯戴着就是,若有人发现其中奥秘,只说是我抄的,明白吗?”
“为什么?”
善衡扯了扯奴奴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多问,对我微微颔首称是。
“那他……送我干什么?”奴奴撅着嘴,还是倔强地问了另一个问题。
“公主”,我正坐下来,对她微笑着说,“公主以一己之身,暂保唐蕃和平,多少将士、边境百姓受益于此。这个金镯,不过一个大唐子民对公主聊表心意,公主若不嫌弃,就戴着它一起去吐蕃吧。”
奴奴大方地将金镯套在腕上,随口笑道:“有些大了,得过几年才能戴呢!侧妃方才言重了,身为大唐公主,享两千食封,当然就有这样的责任。文成公主不也如此?”
我心中有愧,同时又满是怜悯。
这样大义凛然的说辞,她不知听多少人讲过多少遍,于是就这样相信了。
她又不是真的公主,就连食封两千户,也不过是定下了和亲之后才有的。
“奴奴”,我向前倾身,柔声问道,“你自己舍得离开长安吗?”
“我……”她咬着嘴唇,沮丧地看着身边的善衡,“我舍不得衡娘和阿兄。”
善衡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哄道:“还有一年呢,我好好陪你。”
“你都要成婚了,要住进阿兄的王府了。”奴奴撅着嘴。
“怎么又说起这个,让侧妃见笑了。”善衡向我抱歉一笑。
奴奴倒在善衡肩头,又委屈巴巴地哼哼唧唧。
我既觉可爱,又觉心疼,想起从前的种种,胸口憋着喘不过气来。
门外侍立的婢女徐徐进来,低头说上官昭容和张娘子一同来了。
我心里一惊,急忙起身告退。
奴奴不解地问道:“侧妃不是和上官昭容很要好么?”
我支吾着,最终还是好奇战胜了愧疚,问她道:“那位张娘子常来吗?”
奴奴摇头,“一年几次,都是和上官昭容一起的。”
“那公主……见过雍王吗?”
“侧妃”,善衡急忙拉起奴奴,对我低头道,“我们该去拜见上官昭容了。”
我亦点头告退,在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十二岁的奴奴挽着十四岁的善衡,一起出了房门。
一个青涩懵懂,一个早慧多思,却是谁也离不开谁。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阿鸾牵着的马上,慢悠悠地往永宁坊去。
路过平康坊时,被里头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轻叹了一声:“才几时啊,就这样喧闹了。”
“侧妃不知,今日好几个花魁娘子比诗又比舞,去的人自然是往常的好几倍。”
我点点头,“难怪这么多郎君趋之若鹜,我们走快些吧。”
阿鸾答应着加快了步子,我却在抬眼间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人头攒动中,他拄着拐杖逆着人流,格外显眼。
他的身旁,一个高大英武的少郎君与他并肩而行,身段样貌都有几分熟悉,我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嘱咐阿鸾牵马在此等我,我径自向那个方向走去,隔着几个人,默默地跟着他。
不消片刻,那个少郎君就快步离开,他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平康坊的坊门。
“安平简。”我沉声叫道。
他的身子绷得直直,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才回头看我。
黄昏的光线下,他雕刻般的面容明暗分明,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走近几步,站在他的身前,开口问道:“你不是眠花宿柳之人,今日来平康坊做什么?”
他微微摇头,“随便逛逛。”
“方才与你并肩的少郎君是谁?”
他喉间轻轻滚动,不觉做出吞咽的动作,“你看到了?”
“是。”
“我不能说。”
我又向前迈了半步,额角抵着他的下颌,被浓密蜷曲的络腮胡扎得痒痒的,带着几分笑意说道:“我不会告诉圣人和皇后,但我要知道他是谁。”
他又吞下口水,低头看着我道:“我说了,我不能说。”
我拉起他的左手,他的眼神里满是不解。
轻轻一笑,我快速抽出他腰间的弯刀,抵在他的喉间,“安平简,无论你现在为谁做事,是相王还是临淄王,你都别想加害皇后和安乐公主。”
他瞳孔震动,右手刚要使力,就被我抢先一步,冰冷的刀锋从他的喉间移到了我的喉间。
“我杀不了你,还杀不了我自己么?安平简,我若死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自责一辈子?”
心中早已充盈着不齿和自嘲,这样低劣的威胁,我终究是用上了。
“团儿!放下!”他压低着声音怒喝。
“告诉我,是谁?”
“他们不会加害皇后和公主的!”
“那你为何不敢告诉我?”
安平简嘴角隐隐抽搐,几番张口才说:“是圣人身边的年轻内侍。”
“是圣人?不是皇后?”
他紧紧盯着我的脖颈,摇摇头,“只是许多内侍中的一个,并不是最得宠的。”
我思索片刻,看着他说:“我若去查圣人身边的人,今日都有谁出宫,不会查不出来。你非要我费这么多周折吗?”
“他叫……高力士。”
我记得这个名字,则天皇后还在位时,他就曾在御前伺候过,年纪和李隆基差不多大。
“不会只有他一个,还有谁?”
安平简皱眉叹气,“团儿,你别逼我。”
我松下一口气,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不能把什么都问出来。但是你记着,若我阿姊和两位公主,因为你的缘故出了任何事,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说罢,甩开双手,将弯刀插回进他腰间的刀鞘里,转身就走。
“团儿!”
我略略侧头,压着心里翻腾的复杂情绪,对他说:“平简,你我早已殊途。”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太子汤
大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十一月的时候,吐蕃的迎亲使者尚赞咄就到了长安。
大明宫、金城公主府和鸿胪寺,都忙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吵嚷了几个月的南郊祭祀,也终于有了定论。
阿姊和李显的意思,是皇帝初祭、皇后亚祭、安乐公主终祭。
政事堂的宰相们,除了宗楚客和韦巨源,全都严辞反对。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亚祭仍是皇后,终祭改为中书令韦巨源。
而阿姊也在这次祭祀中,为天下的女子又一次挣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祭典中,历来由宗室和世家子弟担任的祭酒、执事,在皇后亚祭时,均改为世家之女、宰相之女担任,称“斋娘”。
我知道阿姊有她的私心,女子的地位一再提升,必然对她愈加死心塌地。而那些女人回到家中,又总能对父、兄、夫、子有些潜移默化的影响,阿姊能再多些忠心于她的人。
无论阿姊的初心如何,女子能受益于她,甚至比在则天皇后在位时更深更远,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大唐祭典,近支宗室须亲往。在潞州待了两年的临淄王李隆基,也就借此又回了长安。
忙完了祭典,李显又借着招待吐蕃特使的名义,携着宗室宫眷,浩浩荡荡地去了骊山。
舟车劳顿,又陪着阿姊、婉儿和几个尚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回到自己的寝殿,很快就躺下了。
睡梦中被人唤醒,我揉揉眼睛,看到阿鸾在榻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门外有一个脸生的内侍,说是安国相王在太子汤等侧妃,要侧妃务必随他前去。”
“现在?”我惊问道。
阿鸾不禁打了个哈欠,“都快子时了,我也纳闷呢。”
快两年了,他并不曾再找过我,这次非要我深夜前去,应该也是真的有事。
我罩上羊毛披衣,对阿鸾说:“你睡吧,我跟着内侍过去就行。”
阿鸾也是真的困了,犹豫片刻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山里冷意更足,我紧了紧有些进风的披衣,对前面掌灯带路的内侍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你,齐郎呢?”
“我进王府还不到一年,故而侧妃不认得。”
我跟在他的身后,从寝殿出来一路向西往太子汤走去,深埋在心底的滚烫回忆,都一一翻涌了出来。
在雪天笑闹着要摘梅花的从敏、用身体挡着不让我受伤的安平简,还有那时调皮着的猞猁凝雨。
还有……
深夜无人,我远远地就看到了泡在太子汤中的身影,牙白色的寝衣贴在紧实的背上。
还有在此地,我和他并非你情我愿的第一场欢好。
心神恍惚,原想的称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示意内侍离开,轻步走到他的身后,蹲下来唤道:“豫王。”
那个身子明显一僵,后颈的水珠沿着肌骨分明的皮肤滑落下来,又与满池的汤泉融为一体。
我这才察觉不对,这个身体……也太年轻了些。
没有思考的时间,这个身体突然从水中站起,伸手就将我拽进了汤池中。
我的身子突然跌落,尖叫一声,口鼻里全呛着水,难受得不停咳嗽,根本无力顾及其他。
我挣扎着扶住池壁,气喘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武延秀靠在我对面的池壁上,一只胳膊随意地搭着,抿着浅浅的笑意,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是你让内侍骗我来的?”
他哼笑一声,“若不说安国相王在这儿,你会来么?”
我皱眉道:“这太子汤,只有安国相王和温王才能用,你这是僭越。”
“我僭越的事儿还少么?多这一桩,就能被治罪了?”
我撇撇嘴,“也对。从前驸马是武崇训的时候,安乐公主也不像这两年奢侈无度。她屡遭弹劾,你的功劳也不小。”
他没理我的话,隔着雾气问道:“你叫他豫王,为什么?”
“你管我?”
他挑眉一笑,嘴角斜斜歪着,起身向我一步一步走来。温热的汤泉在他的周身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直至飘到我的身前。
我冷冷道:“驸马这是不要命了吗?”
“公主有她的男宠,我有我的姬妾,怕什么?”
我冷笑道:“可我还是相王侧妃。”
“你是有愧,还是不敢?”他又嘲讽着一笑,向我逼近了半步,“他有别的女人,你有什么好愧疚的?”
“武延秀,你如今有了妻子和孩子,你是有家的人了。”
他的身子将我完全圈住,把我抵在池边,悠悠道:“妻子算是我的妻子,孩子……也算是我的孩子吧。”
“怎么了?”我反应过来,忙问道,“孩子不是你的?”
“孩子是婚前有的,父亲究竟是不是我,我不知道,就连裹儿都不知道。”
“你是因为这个才找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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