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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我只能开解道:“都是进贡来的,五位郡王哪儿来的胆子去驯?只能顺着两只象的意,那靠近的人就自然凶险。”
“阿耶下不得这个台阶,难题就只好撂给上官昭容了。”仙蒲扬扬眉毛,无所谓地说。
裹儿不以为然,“阿姊什么都看得明白嘛!此事倒还是阿耶的错了?”
我一阵眩晕,急忙转了话头问阿姊:“圣人不是最喜盛夏的酥山么?怎么今日不在?”
“你还记得燕钦融么?”
我点点头,“许州参军燕钦融,上个月上奏污蔑阿姊和裹儿。”
阿姊嗤笑一声,“皇后淫乱,干预国政,宗族强盛。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等图危社稷。”
“自神龙三年阿耶处置了韦月将他们,足足三年没人敢诋毁阿娘了,偏偏今年又有了,还连带上了我和延秀。”
仙蒲斜睨了裹儿一眼道:“你两次请立皇太女,带着你不是意料之中么?”
“哼,挑软柿子捏罢了”,裹儿不忿道,“当年祖母改朝换代,怎么不见他出来反对?我还是当朝天子的嫡出公主呢,怎么姓武的做得,我就做不得?”
“裹儿!”阿姊喝道,又转头对我说,“圣人亲自召见了燕钦融,不许他再说浑话,你猜怎么着?”
我想起了苏安恒,轻声一笑,“他又来面圣了?”
“一副不废了我和裹儿,誓不罢休的模样。”阿姊嘲讽道。
一个不做京官、名不见经传的许州参军,非要进言皇后和公主图谋社稷,着实可笑。燕钦融……苏安恒……我心中一颤,此事也是李旦所为么?
四月刚有隆庆池之事,一个月之后就有燕钦融的上书,怎么可能是巧合?
“阿姊……”犹豫许久,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到底怎么了?”
我急忙转移话题,“那个高力士……”
“都过去那么久了,早把他调离圣人身边了。可是安插内应这事儿,是查不完的,你也不用太过焦虑。”阿姊反倒安慰我。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想的却不是这一回事。内应在军中尚不可怕,最怕的就是近身侍奉的人,哪一日若要下毒给李显,阿姊、裹儿和仙蒲误食的机会又该有多大?
“怎么又是心事重重的?叫你入宫,就是嫌你一个人在韦宅闷得慌,没想到你总还忧心这个忧心那个的。”
“皇后殿下!”内将军贺娄氏闯入殿中,急匆匆地跪下。
“怎么了?”阿姊和裹儿异口同声地问。
“圣人见过燕钦融后,就叫他出宫。可没想到他与宗相公在路上争执了起来,宗相公一气之下就把他打死了。”
“什么?宗楚客在做什么!圣人知道了吗?”
贺娄氏低头道:“皇后此刻都知道了,圣人还能不知道吗?”
“阿娘……”裹儿一脸震惊地拉着阿姊。
宗楚客打死了燕钦融……我不明白,一个一路做到了中书令、位极人臣的人,就这么听不得言语刺激么?
是李显暗中授意宗楚客打死燕钦融,再事后追责,自己落一个贤仁的名声,就像曾经让武三思派人暗杀五大臣那样。
还是李旦手里有宗楚客的软肋,逼得他不顾一切非要立刻就杀了燕钦融?
“阿姊”,我也拉住她道,“此事会不会是圣人授意的?”
“不会”,阿姊摇头,“圣人说过,如今对我的诋毁掀不起什么大浪,就不必严刑立威了。”
“或许……是燕钦融在御前出言不逊,惹得圣人实在忍无可忍呢?”
“阿娘,阿姨说得有理。我看八成是阿耶的意思,阿娘就不要担心了。”裹儿娇声道。
阿姊皱眉怒道:“不能侥幸,若不是圣人的意思,宗楚客岂不是让圣人疑心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才被阿姊的话点醒,若此事背后的人是李旦,那么他的目的……其实是离间李显和阿姊。
“宗楚客现在人在哪里?”
贺娄氏答:“已被圣人叫去了。”
“裹儿,随我去紫宸殿”,阿姊厉声说,“仙蒲和团儿,都先各自回府。”
“阿姊,我跟你一起去!”
“圣人现在未必愿意见你,你还是先回永宁坊。”
我上前一步道:“有些话,只有我说,圣人才会相信。”
阿姊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欣慰和痛惜,点了点头。
李显坐在内室里,仍然怒不可遏,宗楚客跪在一旁,哆哆嗦嗦。
我和阿姊、裹儿行过礼,便立在一旁。
“三郎”,阿姊柔声上前,“别气坏了身子。”
“你看看!这就是你挑的人才!我费心经营的东西,全叫他毁了!我要是真想杀燕钦融,上一次不就杀了?何必等到今日!”
阿姊转向宗楚客,面无表情地问:“中书令知错了吗?”
“皇后殿下,我这全都是为了二圣的颜面啊!”
“圣人面前,你还敢狡辩?我看要重罚才行”,阿姊回头又对李显说,“三郎,我看罚他半年薪俸,再廷杖二十,如何?”
李显带着惊讶和怒意吼道:“如此大错!当然要罢相,给我到地方做官去!”
“圣人”,阿姊也跪下道,“他虽有错,可并非存有私心,只是行事不妥。你我身边的宰相不多,千万不能动手除了自己人!”
宗楚客也伏地哭喊:“陛下圣鉴!皇后殿下所言属实,我心中只有陛下和皇后!”
一声巨响,李显随手抄书案上的砚台砸向宗楚客,宗楚客猛地一躲,连带着阿姊也退了几步。
“三郎!”
我急忙跪着上前,叩头道:“陛下动怒理所应当,可是皇后毫不知情,不该受牵连。”
李显看了一眼阿姊,瞪着我说:“你来做什么?谁又告诉你我要牵连皇后?”
“陛下知道,我虽还是相王侧妃,可早已离府别居,避世多时,自然不是谁来告诉我什么。”
“那你……”
“陛下!”我直接打断他的话,“陛下只需想想,御史台审理李庶人谋反案的时候,我曾说过什么。再想想前些日子隆庆池的事,就能明白此事并非宗相公一人之错。”
李显的脸色一沉,半天才说:“宗楚客先退下,在侧殿候着。”
待他彻底离开,李显问我:“你和临淄王究竟有什么过节?为何相王五个儿子,你每次都只提他?”
因为他杀了你的孩子,就像你自己一样。
“临淄王视我为杀母仇人,恨屋及乌,对皇后怀恨在心也是顺理成章。”
李显双眼一眯,“这么说……倒全是你的错了?”
我微微一笑道:“圣人若觉得是我的错,那就该是我的错。”
“三郎!”
“阿耶!”
我侧头望去,阿姊脸色铁青,裹儿眼泪涟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显。
“阿耶,我和阿娘已被人说成图危社稷,难道这笔账还要算到阿姨头上么?难道我们流着韦家的血的女人,就不值得阿耶怜惜一分么?是不是我和阿娘重新回到房州,才会无人寻衅?”
楚楚可怜地说完,裹儿便抱着阿姊大哭了起来。
李显终于软下神色,柔声细语地哄道:“裹儿,阿耶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一家人,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我怎么舍得让你们两个受委屈?”
“阿耶不要再怪阿娘了,行不行?”裹儿边哭边说。
李显哀叹一声,走到她们身边,一手揽着一人,“不怪了,不怪了。”
那日过后,宗楚客仍然担任中书令、同平章事,只是听闻李显后来又病了一场,头痛眩晕不已。
阿鸾跟着我入宫,先去掖庭看了看,待炎炎烈日凉下几分,才一同往蓬莱殿去。
踏进殿门我就后悔了,蓬莱殿中除了阿姊、李显和裹儿,还有武延秀。
脚下步子一僵,我勉强笑问道:“驸马都尉今日不用去飞骑营中么?”
裹儿娇笑着答:“是阿耶阿娘让他一起来的,若要日日都去营中,岂不要累死人了?”
“飞骑营中,我和杨慎交有一个在就行了,否则如何在圣人和皇后膝下承欢?又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呢?”武延秀挑眉一笑,眼睛直勾勾地盯了我一瞬,就又看向了裹儿。
我绕过武延秀,挤在阿姊身旁坐下,“今年比往年热了许多,从掖庭一路走来快要晕过去了,想从阿姊这儿讨几口酥山。”
“我们晌午就用过了,再专门给你端上些来。”阿姊笑说,又转头吩咐侍婢。
“香儿”,李显突然开口,“我也想……”
阿姊轻瞪了他一眼,“身子还没大好,不许在大热天吃冰。”
李显皱眉,可怜巴巴地说:“方才你们吃,我就只能看着。现在团儿吃,我又是一口都不能尝,真是叫人望眼欲穿。”
“阿姊”,我忙低头说道,“不敢令圣人不悦,我还是不吃了。”
“你别怕他,吃你的就是。”
我又找补道:“不是惧怕,是我深知嘴馋的苦楚。若是圣人眼不见也就罢了,怎好在他面前吃?”
阿姊思量片刻,叹气道:“你说得有理,咱们也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惹三郎心痒了。团儿你随我来侧殿,咱们姊妹俩也好说说话,叫他们三个先待在一处。”
“阿娘,阿姨,我也去吧!”
武延秀刚伸手要拽回裹儿,就听李显道:“裹儿和延秀留下陪我吧!”
我跟着阿姊来到侧殿,有些好奇,“阿姊是有什么话要避开圣人么?”
阿姊斜斜靠倒在隐囊上,带着几分困倦说:“宗楚客的事,他虽然没有再追究,可到底有了心结。飞骑也交给了杨慎交和武延秀,两个韦姓族弟,去宫苑禁卫那里了,在钟绍京手下做事。”
我轻声安慰着,“想当年,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联手打击门阀世族,到最后不也是信任和携手中,夹着些忌惮戒备?人之常情,哪怕风雨同舟的患难夫妻也会如此。”
“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仍会心寒。我想留着自己的人,又不是要跟他作对。”
我在心中反问,当年他杀死你们儿子的时候,你还不够心寒么?
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柔声问道:“阿姊憋了许久了,怎么这些话也不能跟裹儿说么?说到底,若要真分出个高下来,裹儿必定是更向着阿姊啊。”
阿姊长叹了一口气,“裹儿有七八分的野心,却只有三四分的谋略,武延秀也不是什么谨慎的人。纵然他们不会有意,也免不了无心之过。”
酥山被端上桌案,阿姊示意我赶紧尝尝,自己也拿起匙轻舀,闭起双眼细细回味。
“看来阿姊不光是为了和我说体己话,是想背着圣人偷吃酥山呢!”
她忍俊不禁道:“我和圣人都馋酥山,可偏偏他又不能多吃,害得我总要找机会。对了,今日留宿宫中吧,陪我多说说话。”
心中柔软,我看着她疲惫却依旧明艳的目光,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遗诏
夜半三更,几人说笑得已经疲累,我和阿姊在蓬莱殿歇下。李显不愿再回紫宸殿,就在侧殿随意安寝,裹儿和武延秀在便殿一同歇着。
酣梦香沉,却被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声惊醒,我侧头看了看同样被吵醒的阿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阿姊很快警醒地唤人进来,厉声喝问。
进来的内侍哆嗦不已,扑通跪下道:“皇后殿下,圣人又突发风疾,倒地不起了!”
我心里一惊,屏息看向阿姊,她马上起身向外奔去,我也慌乱地跟在她后头。
李显已经屡发风疾,这一次……应该也会没事的吧?
侧殿的内侍宫婢全都惊慌失措,借着窗外飘来的一缕微光,我看到几个侍女已泪水涟涟。
“都哭什么!还不去请奉御吗!”阿姊怒吼道。
“皇后殿下!已经……来不及了。”李显的贴身内侍跪在阿姊面前,边哭边说。
“你胡说些什么!风疾是常有的事,哪一次不是有惊无险?”阿姊一脚踢开他,冲到李显的榻边。
几丈之外,我呆呆地盯着阿姊的背影,从镇定急促,变为慌张无措。她蹲在榻边,握着李显的手贴在脸颊上,什么都没有说。
李显他……真的死了么?
五十五岁……一个五十五岁的李家男人,又一次死于风疾。
“所有的人,一律不准出蓬莱殿!谁敢私自传消息,我诛他九族!”
我仍旧陷在惊乱之中,阿姊就已起身,她声色俱厉,整个身子却都在发抖。
“贺娄将军,烦你将安乐公主和驸马都尉带来,再亲自去上官府邸,召上官昭容即刻进宫。”
贺娄氏利落答话,干脆地转身离开。
我上前扶着阿姊,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眼睛不敢往李显的榻上看一眼。
“飞骑……万骑……还有洛阳……均州。”阿姊仍在发抖,嘴里念念有词。
“阿姊。”我轻唤道。
她这才看向我,眼中混杂着极致的迷惘和坚毅。
“阿娘!”裹儿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尖声哭喊道,武延秀也出现在她的身后。
“贺娄将军说,这里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阿姊张嘴许久,终于流露出无助的目光,半天都没有说话。
我硬着头皮开口:“公主,陛下驾崩了。”
“不!这不可能!阿耶今晚还好好的,他那么高兴,连平时不能吃的酥山都用了两份。”裹儿突然住嘴,满脸震惊。
“你给他吃了酥山?”阿姊不敢相信地怒问,“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能在暑天吃酥山!你背着我都干了什么?”
“阿娘……”裹儿跌坐在地上,拽着阿姊的衣裙,大颗的眼泪滴在惊慌失措的脸上。
武延秀终于反应过来,跪在裹儿身边道:“皇后殿下,今日圣人实在嘴馋,反复求我跟裹儿,我们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一个脆利的巴掌印在裹儿美丽的脸颊上,她被阿姊打得倒在石砖地上,呜呜咽咽地哭着,武延秀愣了一瞬,将她揽进怀中。
“他有风疾之症!你们就这样许他胡闹!”
“阿姊”,我强迫自己清醒,拦住她再次扬起的手臂,“现在不是怪罪裹儿的时候,阿姊方才不是要安排什么?”
阿姊的眉头拧成一团,狠狠地剜了裹儿一眼,就向武延秀严辞问道:“驸马,最近这段日子,负责宫禁的全部换成飞骑,你和杨慎交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保护宫苑的禁军之中,万骑早已是李旦父子的人,万骑的首领葛福顺、陈玄礼,也与李隆基交情很好。阿姊如今,自然是要让飞骑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素来嚣张的武延秀,握紧了微微发抖的手,轻声安慰了裹儿几句,便起身离开。
“还有”,阿姊又对武延秀喊道,“从飞骑中挑出五百人,找一个可靠的人带着,去均州看住李重福,不许他生事。”
武延秀低头答是,我忍不住向他的背影看去,却撞上了匆匆的回眸。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团儿,上官昭容没来之前,你先去拟诏。”
一避再避,最终还是逃不出这个泥潭。
“第一,兵部尚书韦嗣立,前去东都洛阳稳住局面。
“第二,从各地调五万府兵入京,由韦濯、韦恒任左右指挥。
“第三,安国相王擢升为太尉,实封数量,从一万户涨至相州全州。
“第四,相王嫡长子寿春王李成器,晋封为宋王,食实封五千户。”
我在心里默默记下每一条诏令,提笔落于纸,将自己逼到了阿姊和李旦的中间。
四道诏书一一起草完毕,婉儿也终于来到了蓬莱殿侧殿。
她听到李显驾崩的消息,震惊不过半刻,就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问阿姊可有遗诏。
“该拟就的诏书都拟好了,急召你来,为的就是遗诏的事。”
婉儿点点头,“遗诏也不难写,无非是温王即位、皇太后摄政的事,只是措辞要琢磨许久。”
沉默许久的裹儿终于按耐不住,“阿娘,你要让李重茂当皇帝么?”
“你闭嘴!想做皇太女也不是现在!”阿姊吼道。
裹儿本已收住的眼泪再次落下,可这一次不是慌乱和悲伤,而是倔强和不忿。
“虽然暂且秘不发丧,但也拖不过几日,今晨就把遗诏拟定出来吧。”
婉儿看了看我,跪下对阿姊道:“皇后殿下思虑周全,可朝中、军中,安国相王的势力太大,若只有皇太后临朝称制,恐怕会生出大乱。”
阿姊皱了皱眉说:“我已命团儿拟好了诏令,许给他一州的实封,又升为太尉,已是安抚有加了。”
“一州实封自然是好,可安国相王未必放在眼里。至于这太尉,更是没有实权的虚衔,神龙元年,安国相王就辞过一回,今日又怎么会安于太尉之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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