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无忧观居住了么?”等李旦看完书信,我在旁问道。
“豆卢钦望近来身子不好,我想她是暂且回娘家了。”
他说完,将手中的硬黄纸递给我。
上面并无称呼与落款,仅有一首律诗。
长夜听花谢,疾风尽日收。
春来知是暖,寒过厌经秋。
含笑千言了,催眉万事休。
自当披鹤羽,一驾到蓬州。
我忽然想起无忧观中的那首诗,感慨道:“如今她……该是很快活的吧。”
“皇宫和王府,困了她大半生。那些年要是没有她,这些孩子也不可能安稳长大,我欠她的太多了”,他轻声叹道,又回头对齐郎嘱咐,“以后仍按孺人的薪俸,每月送去豆卢府。衣料钗环,也一概折成铸钱。”
神龙元年十一月,太上皇武曌病逝于上阳宫仙居殿。
根据她的遗愿,皇帝李显下旨,去武曌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皇帝合葬于乾陵。
那曾经集繁盛与残酷于一身的武周王朝,随着她的死亡,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她或许是真的想回到高宗李治的身边,但我不相信她奋斗了一生的皇帝名号,就这么毫不留恋地丢掉了。
无非是……怕日后遭到清算吧?
开棺戮尸的事,她的丈夫李治做过,她自己也做过,她当然会害怕。
除去离宫的那些日子,我在她身边十五年了。
她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是她教会我身为女子也可以攀爬到高处,又同样是她让我明白即使是一个女人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也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回头望去,我竟很难形容对她的感情。
膝上触到两片冰凉,李旦枕在我的腿上,一声不吭地落下泪来。
我轻抚着他的侧脸、他的头发,与他同时呼气、吸气,在静谧的房中分享彼此复杂的感情。
则天皇后去世之前,屏退左右,先是单独叫李显进去,后又将他和太平公主一同唤至榻前,足足待了有两个时辰。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李显是号啕大哭着走出。李旦从那一天开始,也就不曾笑过了。
“我恨了她半辈子,爱了她半辈子,可如今……”他突然开口,虽仍在流泪,语气却很平稳。
我依然轻触着他,“我知道的。”
“我问过她,从敏和玉容她们的尸体在哪里,她只告诉我,永远都不要再找了。”
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她,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那就……招魂入葬吧。”
“小的时候,阿耶的心思都在大兄和阿月身上,对我并不关注。所以,我总喜欢跟着阿娘。”他竟没有接话,自顾自地讲着。
“有一次,二圣巡幸洛阳,只带了阿月去。那时大兄在长安监国,我们兄弟四人在一处的。阿耶和阿娘去了三个月,因为太过想念,就派人把大兄接去了。
“我其实,很想很想他们,我也想跟着大兄一起到洛阳。可我那时候年纪再小,也知道我不应该。
“我和二兄、三兄留在长安,半年过去了,才把他们都盼回来。”
“旭轮”,我忍不住说道,“则天皇后记得这件事的。”
“我很想让他们多看看我,可我是最小的儿子,又是最听话的,他们是看不到的。”
他的心中似有数不尽的悲伤和委屈,却极尽克制,只是时不时地说几句儿时的事。
“团儿”,他突然叫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不要再离开我了。”
终于被他弄得流泪,我弯下身紧紧抱着他,“旭轮,我不走了。”
他的双臂缠住我的腰,将我死死地锢在怀中,连呼吸的空隙也没有留给我。
他是真的很怕我离开他,他是真的很怕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二十七日之后,则天皇后的守孝期满。但天寒地冻,不便西行长安,开启乾陵也需要许多时日,这个年仍旧在洛阳过。
刘玉容、窦从敏、崔静宣、唐月瑶,分别以安国相王妃和安国相王孺人的身份招魂,入土为安。我也为她们颂了整整七日的经。
无忧观里的四个灵牌,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在安国相王府。
正月里进宫,先往掖庭去过,如今掖庭中有几个曾听我讲经的娘子,已经可以为其他的娘子讲经了。
等我赶到阿姊所住的流杯殿,却见李重俊衣着单薄,孤身跪在冷硬的石砖上。
“卫王,这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有理会阻拦的内侍,忙上前问道。
“韦……相王妃。”李重俊的身子畏畏缩缩,眼里却含着往日少有的光彩。
“我是侧妃,于理不该这样叫,你还是唤我韦姨吧。天寒地冻的,你怎么跪在这里?是皇后殿下吩咐的吗?”
他摇摇头道:“是……是圣人。”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先进去看看,想办法让你不再跪了。”
他点点头,随后却又摇摇头,突然露出一笑,“没事的,韦姨。”
我疑惑着踏入流杯殿,见仙蒲和裹儿倚在阿姊和李显身旁,一家人围着烤炉,亲自动手炙羊肉,笑语连连,很是快活。
“见过圣人”,我微微屈身行礼,“阿姊,两位公主。”
阿姊还没来得及说话,裹儿就笑跳着过来拉起我,“阿姨怎么才来。”
“在掖庭耽搁了,天寒路滑的,一路走来也慢些”,我强笑着坐在一旁问道,“来时又见殿外……卫王犯了什么大错?”
阿姊没有说什么,李显不屑地哼出一声,裹儿听到后便对我说:“他在祖母孝期击鞠取乐,惹得阿耶难做,阿耶只罚他跪在外头,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击鞠?”我觉得颇为意外,李重润死后,李重俊会跟着谁击鞠呢?
思虑几分,我对裹儿笑道:“你如此心疼你阿耶,实在令人感动。只是……”
我又将目光看向李显,“听闻雍王不过三十四岁,双膝便疼痛难忍,甚至能预知晴雨。当年雍王软禁于东宫,虽说受杖刑是最大的缘故,可常年跪于阴雨天中,也大有关系。卫王犯错该罚,只是别像雍王一样,落下一辈子的病根才是。”
李显仍在皱眉,阿姊却神色微动,淡淡道:“让他回去,在卫王府跪着吧。”
终于松下一口气,我挨在阿姊身边笑问:“奴奴怎么没有进宫来?”
“这几日太冷,她年纪小怕冻着,我就特意免了她进宫问安。”
李显有些不悦地抱怨,“她一个小娘子不来也就罢了,重茂竟也跟着犯懒,真是不像话。”
“这才刚满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呢,你就不能多疼他些。”阿姊轻轻撇嘴,李显也就不再多说了。
裹儿将烤好的一大块羊排夹给李显,撒娇地问道:“阿耶,裹儿说的事,你到底准不准嘛?”
“现在开府置官署、等同亲王的公主,就只有对大唐有功的镇国太平公主,你也要如此,我找什么理由呢?”李显笑嘻嘻地接过,对裹儿丝毫不怪罪。
“阿姑对社稷有功,我和阿姊对当今天子有功呀!”裹儿撅嘴道,“有我们姊妹陪在身边,阿耶阿娘在房州那么多年也过得有滋有味。而且,我和阿姊是阿耶和阿娘仅有的孩子了,难道阿耶忍心看着我们与阿姑天差地别么?”
阿姊侧头看向仙蒲,“仙蒲,你以为呢?”
仙蒲只是轻轻一笑,“裹儿说得有道理,我们是皇帝和皇后的女儿,更该与旁的公主平起平坐。那些年在房州,堂堂镇国太平公主可没有吃苦。”
“团儿,你觉得该用什么由头来拟诏?”阿姊突然问我。
公主与亲王待遇等同,这样的事我自然乐见其成,只是如阿姊和李显所说,总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虽然其实,原本如此,就已经名正言顺。
“圣人,阿姊”,我想了想,正色道,“仙蒲和裹儿所言不虚,大唐公主为何不能如亲王一般有自己的署官?只是这理由嘛……大唐早有先例,前有平阳公主以军礼下葬,后有镇国太平公主跃居亲王之上。圣人若不想引得朝中议论心有偏私,只需对圣人的血亲一同施恩。”
“你是说……”阿姊微微蹙眉,“宣城长公主?”
我点点头,“还有奴奴,既然已被圣人收为养女,就也是名正言顺的血亲。”
阿姊看着我,笑容里带着欣赏,“看来许多事也无需问上官昭容了。”
我急忙笑着推辞道:“婉儿的见识远在我之上。”
“那这样……”裹儿轻声嘟囔着,美丽的眼睛看着李显,“岂不是我和她们没有分别了。”
“你想要的东西既已得到,管别人有没有呢?”仙蒲冷不丁地扔出一句。
“好了,我的小裹儿”,李显轻捏了捏裹儿的脸颊,笑眯眯地哄道,“你放心,阿耶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真的?”裹儿眨眨眼睛,笑着问道。
阿姊斜睨一眼,无奈道:“阿耶阿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显笑出几分洒脱,“那就这样定了,叫团儿拟旨,四位公主同时置官署,实封等同亲王。你们姊妹两个,务必珍视阿耶许给你们的一切,不要令公主府官署毫无用处。”
我突然警醒起来,李显的话太刺耳了。
他不是仅仅为了疼爱女儿,才给她们参与朝政的权利,而是想借用自己女儿的府邸官署,笼络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朝中,比则天皇后在位时更为复杂。
李旦和太平公主的势力早就盘根错节,哪怕一时避世,东山再起也不过瞬息。
况且,李旦辞去的是太尉、知政事和皇太弟,南衙的兵马,他并没有放手。
李显一直在拉拢和重用的,其实是武家、韦家人。纵然韦家可用的也隔了几脉,纵然武三思、武攸暨等人再三请辞,但聊胜于无,至少可信。
政治的博弈,忠心永远都是第一要紧的。
想到这里,在相王府中为李旦不平的心思就淡了几分。
“张柬之……已经走了吗?”阿姊突然问道。
李显正要说话,却突然看了我一眼,顿了一顿才回道:“他年事已高,准他开春后再回原籍。”
我想开口问,却明白李显应该不愿让我知道得太多,只能忍下。
“其余四人贬为刺史的旨意,团儿也一同拟了吧。”阿姊倒是满不在乎地说。
我试探地看向李显,见他没有异议,也就答应下来。
阿姊利落地割下一碟羊肉,笑吟吟地递给我,“婉儿的母亲病重,这些日子她都住在宫外。起草诏书你也驾轻就熟,就多辛苦几天吧。”
“宫内哪里会缺起草诏书的人,阿姊分明是过誉了。”我笑着接过。
“不过是找个借口留你多住几天,省的满心满眼都是四弟,哪里还记得我这个阿姊?”
一连数日,我都住在阿姊的流杯殿,替她和李显拟诏。
大多数旨意,都是贬斥那些建言诛杀武姓宗亲、罢黜武周七代帝王庙、以及上书指斥皇后干政的朝臣。
李显拒绝了武三思的的请辞,依旧令武三思居众宰相之首。而我和阿姊的族亲韦巨源,也很快被擢升为中书令。
看上去,李显已赢了一大半。
阿姊下朝后独自回到流杯殿,对着同样刚从掖庭回来的我笑说:“快烹茶给我喝,怪冷的。”
我点头笑道:“只放青盐?”
“随你,都吃得了。”
一点一点掰开茶饼、放进茶碾子,正要动手时,内侍来传,安国相王求见。
阿姊很是吃惊,挑眉看向我,我摇摇头,也不明白李旦为何要到皇后殿里。
他一身朝服,紫袍金带,不矜不伐地缓缓走来,目光滑过我,对阿姊端身正拜,“安国相王李旦,拜见皇后殿下。”
阿姊笑迎,“四弟请起,你不常来,自然是贵客。团儿正要烹茶,快些落座吧。”
他客气地谢恩起身,却毫不客气地坐在我身旁,带着凉意的手忽然握住我,轻轻一笑道:“一日不见,隔三秋兮。”
我愣了一瞬,他不会在皇后面前这样,是出了什么事么?
阿姊掩面大笑,“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如胶似漆。”
“兄长与阿嫂恩爱非常,我和团儿一直羡慕,如今做得不算差吧?”他低头对阿姊笑说。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嫌我把我团儿留得久了,专程跑来要人的。”
他轻轻叉手道:“还望……姊台体谅。”
“罢了罢了,饮完这盏茶汤就回去吧”,阿姊看着我笑道,“再留你啊,四弟怕是也要住在宫里头了。”
我低头答应着,却总是忐忑不安。
“还有一事……”他似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那不成器的三郎、五郎,已经狠罚过了,现在都下不了地。还望皇后殿下看在是初犯的份上,饶恕他们吧。”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李隆基和李隆业又做了什么,还是李旦他……故意让他们做了什么?
阿姊笑容一滞,神色微收,“不是什么大事,也别让孩子们身子受损。”
“多谢阿嫂。”
“对了相王”,阿姊忽然带着笑玩味地说道,“袁恕己从前是你的署官,张柬之也同你有些交情,他们走时你该替圣人送送才是。”
他眼皮微垂,一瞬之后低头答道:“做弟弟的,自然愿替兄长效劳。”
“你前些日子缠绵病榻,你阿兄总是担心,觉得是你朝务军政太多、劳心劳力才会如此的。若是能过清闲的日子,他能放心,团儿也更快活些。”
“阿姊”,我听出了她的意思,忙抬头正色道,“我本有掖庭的事要做,又要阅经读论,若相王日日清闲,我反倒没法子陪他。况且,相王虽无心朝政,可他身为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的孩子,是不应该贪图安逸、弃兄弟情分于不顾的,替兄长分忧是他份内之事。”
阿姊侧头看我,眼波微转,嘴角含起不动声色的笑意,又转头问李旦:“四弟怎么想?”
“我……”李旦好似有几分犹豫,看着我微笑道,“我听团儿的。”
片刻的沉寂,阿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终于松弛一笑,“也罢,你们二人同心协力,我和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还有一事,我瞧着相王的子女们个个出挑,却唯有崇昌县主尚未及笄婚配,中书令韦巨源的嫡曾孙刚满十六,丰神俊逸,我和圣人都觉得和县主甚是相配,不如……”
“阿姊”,我来不及思索什么,急忙开口拦道,“早在四年前,崇昌县主便已立志出家修道,如今已在崇昌观住了有两年了,怎好又行婚配之时?”
阿姊略带吃惊地看着我,随后嗤笑道:“这骗吐蕃人的招数,还能骗咱们自己人不成?崇昌县主这一招一式,宛若当年逃脱和亲的太平公主,连崇昌观都同太平观一般,挨着自家王府。”
“镇国太平公主当年,的确是权宜之计。可崇昌县主自小就跟随豆卢氏修道,早已耳濡目染。吐蕃和亲一事,县主并未欺瞒则天皇后,实在是无心婚嫁。团儿替县主在此恳求,阿姊就……别再强人所难了吧。”我跪在阿姊面前,言辞恳切,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着哭腔。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至少现在,我不能让李持盈像我一样,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中。从敏的孩子,我一定要保护好。
阿姊紧紧盯着我,脸色逐渐阴沉,却在看清我眼里的泪水后缓和了下来,忽又向李旦看去。
“四弟,有些事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记恨活着的人了。”
阿姊不知道从敏她们死时的内情,恐怕像宫中的其他人一样,以为当年是我被迫告密的。
可是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我却恍惚极了。
她到底是在说李旦,还是在说她自己?
李旦在我身旁跪下,俯身说道:“阿嫂的苦心,四弟都明白。团儿待持盈的真心,四弟也都知道。”
阿姊轻叹一声,“你们都起来吧,婚事暂且搁下不说,可你们回去了总要劝劝县主,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婚啊。”
我们一同谢恩,可心里都明白,持盈的事不会就此终结,但除了一拖再拖,又真的别无他法。
他牵着我走出流杯殿,我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愉悦,回头望去,只觉得这座流杯殿比瑶光殿孤绝许多。
“你等等我。”
我松开他的手,重新跑进流杯殿中,见阿姊竟独自一人望着炉火出神。
美丽的脸庞映着火光,在一片跳动的明亮中,十五年的房州岁月镌刻在她皮肤的纹路里。
“阿姊”,我轻步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说道,“我是真的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我知道,你也要记住”,她只是随意一笑,“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你是不是相王的家眷,你都是京兆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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