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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她笑着摇摇头,眼里竟含着泪,又握着我的手道:“我们三人天各一方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在洛阳重聚,又怎能再负气分离?五郎既已出家,就真的只有你我二人了。”
心中的柔软被她拨弄,我也酸涩难忍,落下泪来,不禁唤道:“阿姊。”
“只是你以后,不要再为了不相关的人让我伤心了。难道阿姊对你来说,还不如隽娘重要么?”
我这才明白她为何那么生气,可是“不相关的人”这几个字,又是那么刺耳。
“阿姊,我是修佛之人。隽娘就算真的有负于阿姊,斯人已逝,也不该让她做孤魂野鬼。否则……对阿姊来说也不是好事啊。”
原来有一天,我在大周皇帝武曌面前的说辞,也需要用在阿姊身上。
“什么孤魂野鬼!都是用来强人所难的说辞!”
我和阿姊皆是一惊,见李显连披衣都未脱,就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进来。
不过一瞬,阿姊就恢复如常,见怪不怪地问道:“今日又没有上朝,还能有什么事让你生气的?”
“逼了我那么多天,我已经都听他们的了!赵氏已经追封为恭皇后了,竟还要我招魂安葬、班祔太庙!”
阿姊懒懒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也是应该的。”
“我才不管应不应该!”李显喊道,“香儿,我们说好的生同衾、死同穴,我为什么要跟别的女人葬在一处?”
我没有开口发问,倒是阿姊说出了我心里的不解,“赵氏去世多年,如今招魂安葬,也是皇后陵。他年圣上驾崩,自然不会葬入皇后陵。赵氏陵墓既成,也不会再与圣人合葬的。”
李显轻哼一声,“话虽如此,可谁又知道我死了之后,他们会怎么欺负你呢?赵氏是常乐公主之女,大唐光复,李家宗室格外优待,谁能保证不出什么岔子?”
阿姊无所谓地回道:“那便随你吧,反正是你的发妻,又不是我的。”
无论他对阿姊再说些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半分了。他对阿姊的浓情蜜意,无论真假,都是建立在对赵氏的冷酷刻薄之上。
二十五岁的英王李显,尚且在王府中深夜悄悄祭奠亡妻。五十岁的大唐皇帝李显,连一个坟茔都不愿意给她了。
“团儿”,李显突然对我说道,“四弟现在如何了?”
我低头答道:“回圣人,安国相王身子已好多了,不过还需要些时日调养,才好进宫谢恩。”
“我听闻,他要给他死去的四位妻妾招魂安葬?他做这些事,未必有些劳心费神了。”
我忽然反应过来,李显不愿对比出自己的凉薄,从敏她们四个……今年之内怕是安葬无望了。
“这些事自然不急的,安国相王现在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妾回府后自当转达圣人的关怀。”
李显笑道:“那便是好。还有一事,贤首国师德高望重,又是大唐的不二功臣,我打算请他为我和你阿姊,还有安国相王一起授菩萨戒。”
我忙蹲身行礼,“能受菩萨戒者,乃累世功德故。团儿在此恭贺圣人、诚贺皇后殿下。”
“都说了不必再拜,你瞧你。”阿姊轻嗔道,急忙把我拉起。
李显也点头道:“回去好生照顾四弟,总不能拖着病身去受戒吧。”
我正要答应,却见内侍来传,上官昭容求见。
阿姊倒很高兴,“快叫她进来吧。”
婉儿一身华丽宫装,仅屈身下拜,就被李显和阿姊扶起。
她抬头看到我,露出一笑,“团儿也来了。”
我们四人围着煨炉而坐,阿姊笑着递给婉儿一只烤梨,婉儿也轻快地接过。
“圣人、皇后,已逝酷吏包括周兴、来俊臣、索元礼在内,共二十三人,均已追夺官爵。圣人和皇后嘱咐的曾任房州刺史的两人,张知謇和其兄弟五人皆连升数级,封为郡公的旨意也已传达了。就是崔敬嗣……”婉儿犹豫着。
李显不悦道:“怎么?旨意早发出去了,现在又有朝臣对崔敬嗣有微辞吗?”
“倒不是这个,圣人已接连两次提拔崔敬嗣,他也就任了”,婉儿解释道,“可婉儿查阅卷宗时才发现,这个崔敬嗣并不曾任过房州刺史,怕只是同名同姓的。”
“搞错了?”阿姊惊问,“那从前在房州的崔敬嗣,现在何处啊?”
“已经故去了。”
阿姊与李显对视一眼,两人皆怀悲戚神色。
李显登基,提拔曾在房州为官的人,昭示他的仁慈,实属正常。可他们在房州十五年,论理该有五六任房州刺史才对,怎么只提两个人?
“在房州时,就只有他们二人对我们以礼相待、供给丰赡,崔敬嗣尤甚。”阿姊叹道。
我总以为,当年除了御史台的酷吏和武姓宗亲,地方官吏总要顾及庐陵王的身份,不敢对他们如何。我总以为,除了大周皇帝时不时派去恐吓他们的钦臣,他们的日子至少是平静无澜的。
我总以为,那些年,李显的日子比李旦好过很多。
“他还有儿子、兄弟吗?”李显又问道。
“只有一子崔光远,并未入仕。”
李显大手一挥,“给一个五品的官职吧。若是真有才干,再报与我。还有别的事吗?”
“是”,婉儿低头道,“五位郡公请降静德王为国公的奏章,又上了一道。”
“得寸进尺!”李显扔下手中的烤筷,又一次怒斥道,“大唐龙兴,武三思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还自请从亲王降为郡王,这些人还不满足吗?我看居功自傲、目无君上的是他们,根本就不是武家人!”
婉儿抿嘴一笑,“五大臣自诩忠义之士,对大唐有不世之功。瞧不起凭血亲封爵的,也是情理之中。”
我惊讶地看向婉儿,她的话不仅阴阳怪气,甚至有些挑拨离间的。
李显果然呵斥道:“忠义之士?忠的是谁?他们五人,高宗时就入朝为官,在武周朝也是位高权重,如今又到我面前假仁假义、冒充忠良,还妄图污蔑皇后,我都替他们害臊!”
其实,这本是新帝和重臣的权力之争,与我无关,我也不愿掺合进去。
但离开掖庭的娘子们,无一例外都在提醒着我,离开了三千罪臣女眷,是否又要重新囚禁三千?
“圣人,阿姊,人老气血既衰,戒之在得。五大臣皆已年过耳顺,难免都有贪功之嫌,虽有悖于君臣之纲,却也有情可原。还望圣人看在他们年事已高的份上,将他们削权贬官,以示惩戒。”
我知道李显并不介意他妻子的妹妹置喙朝政,而我的说辞想来也没有纰漏,若能救人一命,便是救无数无辜的官眷娘子一生。
“哦?”李显并未说话,倒是阿姊很有兴致地朝我一笑,“依你看来,该如何体面地削权才是?”
“太上皇在位时,曾将魏王武承嗣自从二品的文昌左相升为正二品的特进。”
明升暗贬、擢官收权,历代帝王,不都是这样对待功臣的么?
“就这么办吧,婉儿随后去拟旨。”李显道。
婉儿在旁笑着说:“团儿当真是聪慧过人。”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有接她的话,又对阿姊说道:“阿姊,团儿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
“太上皇曾许给团儿掖庭令的权力,团儿想继续做这些。”
婉儿侧头一笑,阿姊也松快地说道:“不是什么难事,你想做便去做就好了,也不必顾及相王侧妃的身份,就同婉儿一样可随意出入宫禁。”
我异常欣喜,总算完成了一桩心事,忙跪下道:“阿姊虽心疼我,但我还是要谢恩。”
阿姊拉我起来,说笑间又突然道:“你这身衫裙也实在老旧了,回头让文慧亲自为你裁制几身。毕竟是皇后之妹、相王侧妃,可不能再不顾及这些了。”
“文慧?”我脱口问道,“她在阿姊身边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各还本道
婉儿不着痕迹地冲我眨眼,示意我不要再问,又对阿姊笑说:“来时见温王、金城公主和陆小娘子聚在一处,三个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秘密,远远看到我就跑了。”
阿姊也扑哧一笑,“重茂原本性子乖巧,自从跟奴奴玩在一起,越发淘气,哪里有十一岁的样子?”
“我看陆小娘子倒很沉静,多少能压压他们兄妹二人。”李显竟也打趣道。
“温王和金城公主都已出宫开府了么?”我不禁好奇道。
阿姊点点头,“不过因为年纪都小,也常在宫里住的。等过一阵子,我打算把重茂和善衡的婚事定下来,五年后善衡及笄就完婚。”
又是孩子们的婚事,我的脑中不禁回荡起从前的一对对璧人。
陆停云和阿兄、李重润和裴露晞、张敬文和李贤……
“禀圣人、皇后,谯王在宫门外跪了大半日了,这已是第四次递奏帖了。”
内侍的话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头向阿姊看去,见她果然一脸不悦。
“都说了不见!你去传话给李重福,让他带着亲王爵位去均州当刺史,已经是我和皇后的格外恩典了,要是还这么不知好歹,我让他一辈子都出不了谯王府!”李显怒吼道。
“慢着”,阿姊又喝道,“告诉谯王,明日之前若还不出发,就回房州那个小院子去吧。”
婉儿望着内侍畏畏缩缩地答应着出去,伸手搭在阿姊的肩上,轻声问道:“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重新入葬的事,圣人和皇后打算何时拟诏?”
“圣人不愿给恭皇后招魂安葬,重润和仙蕙……也就再等等吧,别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阿姊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邵王李重润和永泰郡主李仙蕙,分别被追封为懿德太子和永泰公主。
本该怀念和哀悼他们,我的外甥和外甥女,可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武延基。
神龙元年五月,政变过去了四个月,有震主之功的五位大臣,张柬之、袁恕己、桓彦范、崔玄暐、敬晖,被一同封为郡王,同时均加特进衔,免除治理政事。
身子已大好的安国相王李旦,被太上皇召入上阳宫。
我频频往来于上阳宫、太初宫与相王府之间,在仙居殿外待了有一个多时辰,才看到李旦缓缓走出,倒还神色如常。
他抿着笑拽住我的手,“今日回府住吧?”
终归不忍,只是点点头答应着他,却五味杂陈,这样心存芥蒂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呢?
“母亲叫你进去呢,我就在侧殿等着你,晚些我们一起出宫。”
我对他一笑,“侧殿有我煮好的茶汤,你去喝一些。”
回到太上皇的内室,见她已颓然地歪靠在榻上,阂目歇息。
宫变之后,她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惊人地老去,时间仿佛终于看到了她曾用智慧、勇气甚至狠绝、毒辣所换来的生命力,现在开始要加倍地索还。
殿中内侍、宫婢很多,李显也没有必要在这些事上为难她。只是文慧离开之后,整个仙居殿就始终是空空荡荡的了。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我竟又睡着了。”她又猛然惊醒,随口叹气道。
我笑说:“上皇昨夜没有睡好,今天贪睡是应当的。”
“文慧走了之后,越发没有说话的人了,白日里就总是犯困,到了夜里又总睡不着。”
“上皇,文慧她……”
“没什么事”,她反倒安慰我,“我本就觉得太屈才,她自己愿意走,我当然不会怪她。”
心里一阵酸涩,却不知如何开口。
文慧一直视她为绝世无双的女中英豪,当日她为我们三人考虑出路时,文慧信誓旦旦地要为她守陵,可如今……
说到底,文慧钦慕的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周皇帝武曌,而不是此刻在上阳宫虚度光阴、垂垂老矣的太上皇。
“好了,我也正要同你说,别在上阳宫陪着我了,回去相王府吧。”
我的身子靠近她,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团儿是真心愿意的,上皇不要多想。”
“我又没有说你是虚情假意,我是心疼我自己的儿子”,太上皇竟有些调皮地笑着,“他身子刚好,又撇去了大半政事,最是希望心爱的女子陪着他。”
“上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笑着轻嗔道:“若你心里没有他,我何苦来劝?不过是看你左右为难,不想让你如此自苦。”
“上皇洞察世事,自然也清楚许多事并非情意可解,过不去的坎儿,终究是过不去的。”
“豆卢孺人前几日来看过我了”,她没有接话,只是说着,“她的伯父豆卢钦望上了一道奏章给我和圣人,说她与相王感情失和、夫妇情分名存实亡,她又一心向往自由,希望圣人和我准了她的和离书。”
“啊?”我竟一时失语,都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他们感情不好,你也知道吧?”
缓过神来,我心中明白了大半,却只能答道:“相王……一向很尊敬豆卢孺人的。”
太上皇轻笑道:“你也说了是尊敬,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和离,不过是没有时机罢了。现在相王膝下的子女大多已成年,最小的持盈明年也要及笄了。她自认为责任已成,不想一生都被束缚在相王孺人的身份里。”
“那……”我已听出太上皇的意思,好奇问道,“圣人会准么?”
“已经准了。豆卢钦望年事已高,虽没有什么卓越才干,但一直兢兢业业,圣人总要给几分薄面,我也替豆卢孺人给圣人说过情了。”
我低声应道,心里是说不尽的喜悦。
豆卢琼仙,她盼了二十八年的自由,终于要得到了。
“所以你瞧,豆卢孺人走了,王孺人嘛……你也是知道的,她与四郎也没有什么情分。你们彼此都放不下对方,我就替你们做主了,上阳宫你就不要再住了,想看我时再来便是。”
我心里有些苦涩,忍不住不平道:“上皇自然是为自己的儿子想得多些。”
她竟吃吃一笑,斜睨着我道:“多大的人了,还在我跟前吃味。他虽是我的儿子,可我更明白你的不易。团儿,这些日子我在仙居殿,回头想想自己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大抵就是先帝在时我太热衷朝政大事,分给他的精力竟少得可怜。
“我已经告诉了圣人,等我死后,要与先帝合葬。我想回到他的身边去,那儿是最安全的。”
我被她说得触动,不觉覆上了她愈加干瘪、布满皱纹的双手。
当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失去了权柄、精力、男宠、健康,甚至时间,她所贪恋的,竟然只剩下了夫妻携手的岁月。
“好了,替我起草一份太上皇的诏令,你就安心回去吧。”
“上皇还有什么要起草?”
“几年前魏元忠被贬为高要县尉,至今也没有回到朝廷。他从前虽是圣人的署官,但如今的局面,也不是圣人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就由我出面,下旨召回他,别让有用之才白白浪费了。”
我心中一动,跪下恳切地说:“上皇,团儿有一不情之请。”
太上皇看了看我,想了半刻,缓缓说道:“你想为裴炎平反?团儿,我办不到。”
“上皇……”
“圣人登基之后,唯独没有原谅徐敬业和裴炎。徐敬业谋反是实,当年又是打着庐陵王的旗号,当然最无可恕。但你我都清楚,裴炎没有谋反,他是被我冤枉的。圣人和皇后不愿意原谅他,是必须将他们流落房州、韦玄贞夫妇惨死的罪责推给裴炎。否则,你要让他们干干脆脆地记恨着我么?”
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就说出了自己当年对裴炎的迫害,也同样轻飘飘地将原本属于她的仇恨再一次彻底地扔给裴炎。
我静静地跪在她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团儿”,她轻叹道,“显儿的性子……他不似旦儿,没有那么容易听进异见。如今他虽面上孝敬我,那也不过是为搏仁孝之名。魏元忠的事我是顺着他的意,若我再去管裴炎,他会听我的么?”
她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很难搁下裴炎一家的苦楚。
我深吸了一口气,“上皇,团儿知道了,这就去拟旨。”
离开太上皇时,我回头望向又重新歇下的她,她躺在满是宫婢、又空空荡荡的仙居殿里,安静又柔弱,仿佛这一生的勇往直前、百折不回,都不曾存在过。
冰凉的手被暖暖地包住,李旦在殿外等了许久,拉着我温和地说:“我们回家吧。”
一个又一个横死的人闪过我的眼前,我忍住抽泣拥住了他,在他的怀里点头闷声道:“好。”
回到相王府时,豆卢孺人留下一封书信,已经离去了。
我和李旦一起踏进她的房中,屋内陈设简明庄重,除了她常用的拂尘等物带走了,余下的未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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