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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就算我知道陛下真的变了,也全然没有料到她此时的裁决。
婉儿与我轻轻对视,却在转瞬之后露出了然的笑,低头回道:“婉儿这就去办。”
“团儿你也下去吧,叫六郎过来。”
我躬身退下,正要与婉儿一同离开,却见文慧手持邸报匆匆进殿,两人皆不由得停下脚步。
“什么事?”
文慧盈盈一跪,“禀陛下,吐蕃战败求和,希望陛下允和亲之事,再续文成公主佳话。”
“突厥要把公主嫁过来,吐蕃又要娶一个公主过去”,陛下微微叹气道,“默啜可汗出尔反尔,这婚事也就一直搁置了。倒是吐蕃赞普赤都松赞一直有心修复两国邦交,多次遣使者来朝,这门婚事倒是应该好好考量。”
公主……该来的还是来了,李家子嗣凋敝,如今还未婚配的郡主县主,就只有李显收养的金城县主李奴奴,和从敏的女儿崇昌县主李持盈。
“团儿”,陛下果然问我,“我记着相王还有一女尚未婚配。”
我死死地捏着衣袖的边缘,像疯了一样思索着搪塞陛下的理由。
李奴奴五岁,李持盈十一岁。我不能以年纪尚小为借口,陛下若听闻自然会命先许下婚约、过两年再完婚,那……
李持盈……李持盈……长寿元年她刚出生时,李旦起的这个名字还被陛下夸赞过。
《老子》中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
《老子》……致虚守静……道家……养育她的豆卢琼仙……
灵光一现,我的眼前闪过太平公主的模样,突然有了主意。
“回陛下”,我跪在文慧身旁,恭恭敬敬地答道,“崇昌县主年满十一,但尚未定亲,却是有缘由的。”
“哦?”陛下微微睁眼,“什么缘由?”
“崇昌县主得陛下偏爱,自小便由豆卢孺人抚养长大,这脾气秉性也早就随了她,在府中一心修道,一向不与人往来,就连我前年嫁进相王府,到如今不过也才见过她三四面。”
见陛下面色和缓,我接着道:“我也曾问过相王,对县主的婚事可有安排,相王却说县主早就立誓出家,要为国祈福,是不愿嫁人的。相王已有意上表陈述此事,只是忙着修葺义兴王府,一直耽搁了。”
陛下没有动怒,她饶有趣味地看着我,轻轻一笑,“你想学当年我护着阿月,好叫崇昌县主不必嫁到吐蕃。”
“陛下,团儿不敢。”我只能虚弱地否认。
“你偏心窦氏的女儿,我能够体谅。团儿,我给你个机会。”陛下仍笑着说。
我抬起头,望向那两潭深不见底的泉眼,将所有的希望都悬在她的话中。
“徐敬业与李贞父子的谋反,牵连了不少李唐宗室,妻女多没入掖庭。你既然掌管掖庭近五年,不如就在其中挑选才貌双全、品性端正的,我专门下诏恢复宗室身份,册为公主。”
我跪在空广的含凉殿中,却茫然不知所措。
陛下作为一个帝王,给了我远超意料的恩惠,持盈或许真的可以逃过此劫,永远留在长安。
那是持盈的一线生机,却是其他李姓小娘子的悲戚宿命。
“团儿,从含凉殿出来你就眉头紧锁。”婉儿陪着我一同回房,忧心忡忡地说。
“掖庭的事,我不知如何是好。”
婉儿眼神微动,安慰我道:“此举既能守住崇昌县主,又能从掖庭救出一个小娘子,你何必自苦呢?”
“你明知故问,掖庭里的宗室娘子又不是王昭君”,我叹息着苦笑,“陛下春秋已高,李唐复辟之后,她们自然都会被放出来,何必又搭上一辈子到吐蕃去呢?”
“陛下身体康泰,你可不要做此假想。”
我没有搭话,只是心上压上了更沉重的担子,架起了更炙烤的火焰。
持盈一岁丧母,一直生活在战战兢兢的武周东宫,已是皇室女子中少见的不幸。可她尚有父亲和兄长庇护,也有豆卢琼仙照拂,比起那些掖庭的宗室娘子,又不知幸运了多少。
李贞父子谋反是垂拱四年的事了,十五年过去了,能够婚配的小娘子,当年不过还在襁褓之中。
她们在掖庭屈辱艰难地长大,现在又要替持盈背负和亲的命运。
“婉儿,我竟这么快就做好了选择。”
婉儿轻抬翠眉,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持盈,和掖庭里无辜的小娘子,我竟没有丝毫犹豫。”我喃喃说着。
当日李显要收养李奴奴时,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怪李旦呢?
人的自私凉薄、偏见傲慢,不过如此。
婉儿轻轻揽着我的肩,慰藉的拍打一次一次落在我的身上,我闭起双眼,又一次在黑暗中剖开自己的内心。
窈娘和乔知之的事发生时,我的恶念尚带着几分冲动和懊悔。如今,我无论是本能反应,还是考虑再三,都没有选择另一条路的可能。
我拿起刀斧,挥向了大明宫中最可怜、而我一直想要尽力庇护的掖庭娘子。
“玉娘对掖庭熟悉一些,等她回来,再谈此事吧。”婉儿在耳边轻轻说道。
我无力地点点头,“她们也该在路上了,裴小娘子日后想如何,就看她自己吧,邵王之死,陛下应当也不会迁怒她。”
“陛下这几年,心软了不少。”婉儿轻叹。
“是啊”,我想起今日种种,也不由得感叹,“连两次上表劝退位的苏安恒,陛下都没有处置,也难怪对持盈网开一面了。”
“陛下留着苏安恒,也不单单是心软,也不单单是爱才,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我被她问得一时怔住,轻声念着,“陛下……不是为了给太子留下可用之人么?还有别的什么……”
“你只想想,五年前陛下召你回宫,要你都答应什么?”
“保护武家子孙的性……”,我恍然大悟,“苏安恒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今日能力劝陛下退位,来日就能在改朝换代之时阻拦伤及无辜。凌云健笔,斐然成章,自然不可小觑。”
如同在李显与李旦之间择一人为太子,陛下考虑的也从来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往后种种的情状。
“陛下真是一辈子都在算计人心啊。”我不由得轻叹。
“你我不也如此?况且若真有一天,不必算计人心,你我又会真的轻松自在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一句简短的反问将我钉在原地。
是啊,离宫的那些年,在安宅和无忧观的那些年,我又何曾真的快乐过?
在魏王府中与武承嗣的往来周旋,又真的是彻彻底底的被迫吗?
只因我这一生、婉儿这一生,远离了算计人心,就同时失去了念念不忘的夙愿。
长久的叹息,我靠在婉儿的肩上,只想在片刻的依靠中痛快地喘息。
终究还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阿鸾利落地低声说道:“孺人,王府来的口信,玉娘回来了。”
我对着婉儿苦笑一声,“这么快就要去掖庭了。”

我上前轻拍她的臂腕,二十年了,她大概没料到还会回到从前的豫王府。
拉起她和裴露晞的手,我发自内心地笑言:“我们先进去吧。”
阿鸾端来几盏酪浆,递给玉娘时两人微微对视,而后轻轻退步离去。
“阿鸾,你也坐下一起用吧,你年纪小,定然也喜欢这樱桃酪浆的。”我对她一笑。
“娘子从前在王府时,就喜欢鼓捣酪浆。”玉娘依然含泪笑道。
我低头一笑,抬眼看见神情异常坚定的裴露晞,探身向她道:“张娘子已在延康房住下了,你既然带着随身行囊,我便从王府挑几个侍婢,随你一同过去。不过阿玉我要留几天,有些事情需要她。”
裴露晞浅浅一笑,“韦姨费心,只是不必了。”
“不必……什么?”
“什么都不必了”,裴露晞的眼神透过窗棂,飘向王府中方正的蓝天,“我已决心,出家为尼。”
“露晞,你……”我其实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问她,“你想好了吗?”
“我今年二十岁,已经历过大起大落,明白了人世无常。上次出家是权宜之计,这一次我真心发愿,为我阿娘、为我死去的孩子和重润、为我已经记不得模样的阿耶,诵经超度。也为我自己,了悟自性,得大解脱。”
我望着她刚刚留至肩头的青丝,突然想起了豆卢琼仙,她说她舍不得头发,故而入道。
“男众出家还俗可往复七次,女众却只有一次。你已出家还俗过,恐怕不能再以这个身份出家了。”我平静地说出这样不公的戒条。
“我知道,但是慧苑师父和净觉师父一定会帮我的,对么?”
慧苑和阿兄的处境已有为难之处,裴露晞的身份又如此敏感,我在心中叹息一声,反复思索别的办法。
长安的尼众寺院……德业寺、感业寺、资敬寺、罔极寺……
罔极寺!
我沉下心,对裴露晞严肃地说:“不要再联络慧苑和净觉师父,佛门戒律,他们不便插手女众的事。罔极寺是太平公主的私庙,我去求她便是了。”
“韦姨”,裴露晞突然起身后退几步,对着我郑重行礼道,“我这一生都受你恩惠,想要报答,却无能为力。”
“露晞,别这么说”,我上前扶起她,“我帮你并非要图回报。何况韦家也曾受你阿耶恩惠,你不欠我什么。”
她盈盈起身,露出一记淡然的笑,举止朗逸,卓尔不群。
也许……我在心中默想,重润的死不是害了她,而是救了她。
杯盏中的酪浆见了底,玉娘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物,双手递给我,“娘子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
花梨木的往生牌位,上面的文字熟悉至极,木料却是崭新,并不是十九年前的那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玉娘温和地笑道:“我按照娘子的吩咐去白马寺取回隽娘的牌位,谁知被五……被净觉禅师拦下,说从前的牌位已有些朽坏,叫我拿这个回来。”
我点点头,“原来是阿兄新换的。那你可有问他……”
“问过了,净觉禅师也不记得隽娘姓什么了。”玉娘轻皱眉头答道。
“也是意料之中,隽娘自小就在韦家,或许像你一样,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立在一旁的裴露晞突然开口道:“韦姨是想将这个牌位立在佛寺的往生殿中吗?若是如此,我愿一生护持。”
我摇摇头,“我要送给一个人。你和玉娘舟车劳顿,就先在王府歇息几日,阿鸾随我去吧。”
从前的周国公府、如今的义兴王府,我抱着隽娘的牌位,在书阁中等着她的儿子。
一身青碧色圆领袍的李重俊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对我行叉手礼道:“不知孺人……来此,还望……不要怪罪。”
我见状急忙退了几步,也对他行礼道:“义兴王折煞我了。我虽是太子妃的妹妹,也是重润的阿姨,他从前在我面前常提起你的。”
听到李重润的名字,李重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双唇颤抖着说:“我……我知道,孺人曾托兄长送与我的物件,我都……都好生收着。”
“这次来也是想送你一件东西,原本是想在你成婚时就给你的,却没有来得及,现在应当也是一样的。”
“孺人……有何嘱咐?”李重俊仍带着些畏缩问道。
“叫我韦姨便好”,我缓缓说道,“我原本想替你问出你阿娘的姓氏,却最终不能如愿。”
“我……我阿娘?”
我轻轻点头,将怀里的往生牌位托举着递给李重俊,“永淳二年,先皇病重,当时东宫奉召去往洛阳。你阿娘刚生下你,本就体虚,一路严寒颠簸,没能撑过去。”
“我阿娘她……是因为生我,才……才死的吗?”李重俊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错开他的眼睛,只用了须臾便平复了心情,淡定地答道:“是。”
苦心孤诣的谎言,却不知能不能平复东宫的暗潮汹涌。
李重俊的指尖发白,他的身子微微蜷缩,将牌位抱在怀里。
“光宅元年,我去荐福寺时为你阿娘立了牌位,后来又带去了洛阳白马寺。你手里的,是我阿兄……”我故意停顿一下,“是净觉禅师重新做成的。”
“净觉禅师?太子妃的阿弟?”李重俊一脸惊讶。
我点点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耐心地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还有人关心你。重润走后,你的日子不会舒坦,若是遇到委屈要懂得自己开解。安乐郡主任性骄纵,太子妃有时做事不妥,你不必放在心上。”
“孺人……韦姨”,李重俊改口道,“我不敢的。”
“若是不敢,只是无力;若是不愿,才是无心。三郎,你阿娘若是还在世,重润若是还在世,不会希望你在怨尤和恼恨中惶惶度日的。日后无论是你,还是平恩王被立为太子,你都该精进学识,不要理会其他。”
李重俊似乎从未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在原地,支支吾吾道:“太……太子?我是……庶出的三子,不该……我的。”
“太子妃虽不喜欢你,可更不喜欢身为庶长子的平恩王。况且,平恩王左脸有疤,一国之君不容仪表有失,太子殿下就是考虑到这个,也不大会真的立他。三郎,只要你开解自己、安稳度日,入主东宫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日后登基为帝,你阿娘也能被追封为皇后。”
我隐瞒了李重福在李重润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将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推测说与他听,给他一个在冰冷的家中生活下去的希望,也给阿姊和仙蒲、裹儿铺上一条后路。
“韦姨是太子妃的妹妹,将这些话都掏心掏肺地告诉我,就不怕太子妃生气吗?”李重俊已被我的话打动,不无担心地问道。
“重润待你如何?他难道不是阿姊亲生的孩子吗?我待你好,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值得如此”,谎言已经信手拈来,我在心中不断嘲笑着自己,“从前有重润,我便没有出面,如今也不用避嫌了。”
李重俊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却迷茫涣散,似乎透过我的面容,看见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隽娘。
二十岁的李重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肆意。
长安三年的正岁,回到长安后第一次过年,宫中宴饮十余日不断,等到终于做完诸多杂事,已近上元节了。
马车里拢着炭盆,我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中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
“回府的路途很近,你等到榻上再睡吧。”他揽着我,侧头低声说道,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鼻尖。
我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说道:“遣人把玉娘送到隆庆坊的临淄王府吧。”
“嗯?”
“临淄王的那只猞猁,说是下人照顾不周,想叫养过凝雨的玉娘过去看看,我瞧着玉娘也很愿意,就答应了。”
他的眉间闪过一瞬不易发现的警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掀帘安排护送玉娘的事情。
“掖庭的事……怎么样了?”
我按了按眼眉外侧,叹了口气道:“和玉娘一起查了许久,倒是有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娘子,一个是从前琅琊王李冲的孙女,一个是范阳王李蔼的小女儿。”
揽在我肩头的大手紧了紧,他低头在我额间印下一吻,“我知道掖庭的娘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这次有多为难。”
“崇昌观与相王府一墙之隔,等修好了,持盈随着豆卢孺人搬进去,她的婚事就不会再被惦记了吧?”
“团儿,谢谢你。”
我缩在他的怀里,嘟嘟囔囔地说道:“持盈是你的女儿,也是从敏的女儿,我不可能眼看着她嫁去吐蕃的。”
“本该让持盈亲自去拜谢你,可……”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自从我阿姊回到洛阳,豆卢孺人便屡次推脱,不愿见我,只赠以金帛食酒。这次持盈的事,她有书信送来。”
“看样子,你也毫不介怀。”他竟有些讶异。
我微微点头,“豆卢孺人在我落难时给我居所,在我自苦时亲自开解。如今我身为太子妃亲妹,她反而避之不及,我明白的。”
“我从前也总以为她冷心冷情,等到长寿三年之后她重返内宫,才明白她并非仅仅是明哲保身之人。”
“她总让我想起嗣雍王的生母”,我的眼前闪过张敬文的模样,“可她们似乎很像,又似乎很不像。”
“张良娣?”
“是张娘子。”我纠正道。
“二兄死时,他们尚未和离,她是故雍王遗孀。”他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心底的厌烦和不平搅碎了马车中和顺的温存,我推开他的怀抱,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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