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缠绵病榻,无法行至长安,我又实在不忍弃她独去。”
“阿罗还好吗?”
“都好。”
“我今日叫平简来,是想让他亲口告诉你,他自己的打算。”李旦在旁平和地笑说。
我这才回忆起刚刚的对话,突然意识到平简竟也参与了进来。
“去说服左羽林将军李多祚的人,是平简?”我惊讶地问道。
平简又露出灿烂一笑,“相王本想接我出东宫,让我置身事外,是我自己听了他的计划,想要同甘共苦的。”
我仍有些困惑,“可是李多祚此人,并不易劝服。”
“他曾与我阿耶同在先帝朝围观,我阿耶有恩于他,阿耶故去后,他也颇为照顾我。”
原来是安菩将军的故人。
倒也难怪,安菩是安国国君之后,李多祚是靺鞨酋长之后,总有惺惺相惜之情。
“既然如此,即便劝说不成,他也不会出卖你”,我放心地点头,又向李旦问道,“那平简还要回东宫吗?”
“平简与我的关系,三兄是知道的,有他在东宫,时时助我联络三兄便如鱼得水”,李旦向平简浅浅点头,又对我微笑道,“这也是平简自己的意思。”
他在东宫,分明留下了眼线,可这一次还是用了安平简。
这一次,是与东宫联手,他自然不愿动了底牌,一个太子眼里忠于他的安平简便足够了。
“团……十三娘”,平简改口道,“与相王和你一起,休戚与共,是我自愿的。”
我不知道,是该为他专门请平简来开解我而高兴,还是该为他诱导平简陷入这个泥潭中而哀闷。
“平简,此事若成,你一定要离开东宫。”我不再探问什么,只想让他得以保全。
“放心,团儿”,李旦握着我的手,微笑着看向平简,“此事之后,我会将平简接到临淄王府。”
“临淄王府?为什么不是相……”话刚出口,我便意识到相王府的家事是由芳媚责管的。
“平简留下用晚食吧,我们三个一起。”李旦忙转移了话题。
琥珀色的眸子荡起微风的波澜,平简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抿起笑意,点头道:“好。”
铜匦中状告张昌宗谋反的密信很快就递到了陛下的面前,但我没能想到的是,状告的理由竟是张昌宗在私宅中找了道士来看面相。
陛下略略皱眉,听文慧读完了密信,带着些玩味看向张昌宗。
张昌宗并不慌乱,倒是镇定又自嘲地说:“我早就告诉陛下的事儿,怎么今日才有人告密?”
“那个叫李弘泰的道士,除了说你有天子相,还说了些什么啊?”
我心里一惊……道士……又竟敢对着张昌宗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那一天来到相王府的道士?
“劝我们兄弟大修寺院道观”,张昌宗努努嘴道,“这都是以陛下的名义,我们不过是为陛下的恩泽略尽绵力罢了。”
“这些事我的确都知道,可是谋反的案子,须得送到御史台。”
“御史台?”张昌宗终于有几分惊讶,“陛下明明知道,那个宋璟就盼着我们兄弟出事呢!要是送到御史台去审,这欲加之罪,岂非要落实了?”
“叫宋中丞”,陛下嘴角噙笑,懒懒地说,“你们放心,我不会叫他来亲审的。团儿,拟旨吧。”
我微微探头,小声问道:“陛下是要将宋中丞调离御史台吗?”
陛下轻笑一声,“御史台难得有这样清廉敢言的人,我调离他做什么?我记得扬州还有些没有审完的案子,就派他去吧。”
原来陛下是要将宋璟暂时调离洛阳,等张昌宗的谋反案被御史台别的官员接手,草草结案,此事也就大事化小了。
“陛下,宋中丞脾气倔强,扬州也没有大案,他未必会遵照旨意。”我轻声提醒着。
“不必韦孺人忧心,也不必陛下多虑,谋反案怎能不由御史中丞亲审?”
我抬头轻眺,宋璟一身绯红朝服,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一同坚定地走进殿阁之中。
那几个人中,我只认得御史右丞敬晖和司刑少卿桓彦范。
“陛下恕罪”,婉儿踏着碎步匆匆入殿,“宋中丞不愿再等,以性命相胁,我也不得不……”
“好了!”陛下有些不耐烦道,“宋璟的脾气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闯殿了,可今日怎么把半个御史台都搬来了。”
宋璟端身直跪,高声说道:“陛下要将我派到扬州去,可是身为御史中丞,只有京外有大案时才须离京。扬州不过一两起贪污,侍御史、监察御史去审便足够了,何须非要我动身?”
陛下静默了一刻,颇有些了然和无奈地回说:“既然你不愿去扬州,那就回长安看看,有些案子牵涉东宫,总要在皇太子即位之前了结了。”
“陛下所说,皆是小案。邺国公的谋反大案就在眼下,难道陛下要避过御史台吗?”宋璟的声音不卑不吭,语气却有几分急躁。
在陛下身边的张昌宗偷瞄一眼,对宋璟尴尬地陪笑着,却被宋璟一声呵斥得不敢再多言。
“虽关涉谋反,可道士相面一事,张昌宗早先就禀告过我,也算不得什么证据。”陛下仍耐心地说道。
“陛下”,宋璟身后的桓彦范说道,“邺国公得陛下宠爱,全族都享高官厚爵。如此恩遇,他竟还要寻道士看面相,怎知不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这话真是欲加之罪了,张氏兄弟到底算聪明人,烈火烹油之时,为长久的以后看相祈福,也是常事。
“桓少卿多虑了,我断不……”
“张昌宗找道士看面相,提前问过我,是得了恩准的”,陛下打断了张昌宗的话,“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没有什么谋反。”
桓彦范不依不饶:“邺国公如此做,也不过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若事情败露,诸如今日之局面,好向陛下陈情。”
“陛下……”张昌宗突然跪下,似乎也被今日的局面所镇吓,忙不迭地说,“昌宗绝无此意,可指天为誓。”
“邺国公此话甚佳。邺国公可曾想过,自己无功承宠,却包藏祸心,今日之事,正是苍天开眼。陛下若不交由御史台严正审理,便是违逆上天之意!”宋璟又厉声陈言,直视着陛下,面不改色。
陛下只是瞟了宋璟一眼,轻叹一声,随口说道:“昌宗,你先下去吧。”
张昌宗惊慌失措,双手扒着陛下的凭几,眼中全是乞求。
“放心吧”,陛下见状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御史台是秉公办案的地方,不会让你白白受冤的。”
如今的的御史中丞是宋璟而非来俊臣,御史台也不是那些年冤案累累的时候了,可却是反对二张兄弟的声浪最激烈的地方。
张昌宗终于还是退了出去,略显苍白的俊美容颜流淌过恐惧和悲哀,他对着陛下轻轻一笑,大步离开。
我在这一刻突然心神恍惚,被帝王高高捧起、作威作福,却也在朝臣与陛下的对峙中被轻易地舍弃。
张昌宗和张易之,又何尝不是可怜人?
“御史台执意如此,就去审案吧。”陛下望着张昌宗远去的背影,对宋璟草草说道。
一众俯首,大叫“陛下圣明”,在空荡荡的瑶光殿中久久不散。
他们离去之后,殿内又只剩下了我们四人。
陛下撑着额头,轻唤一声:“婉儿。”
“婉儿明白,看准时机,一定会将邺国公带回瑶光殿。”婉儿冲陛下坚定一笑,便只身退了出去。
不解之下,我转头询问地看向文慧,她也不过与我对视片刻,就匆匆走向书案了。
“怎么杵在那儿?”陛下的眼皮抬了抬,向我问道。
我想了想,实话说道:“团儿的确不解,原以为陛下要弃车保帅。”
“弃车保帅?你以为,张昌宗是车,那什么是帅?”
究竟什么是帅?皇位、国号、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大周王朝的体面?
“你错了,团儿,张昌宗才是帅。”
我怔怔地看着她,被殿内熏染的香气搅得头晕脑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昔日汉献帝眼看着董美人和伏皇后被杀,意味着什么?”陛下笑着看向我,伸出了手,“扶我进去躺躺吧。”
男宠如妃嫔,一个帝王面对臣子,如果保不住自己所宠爱的人,便是威严扫地。
下一步,就是权力动摇。
如李旦所言,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下一步,便是逼宫让位。
我搀着她老态蹒跚的身体,瞬时明白了陛下的考量。
政治清明、臣子敢言,与君王说一不二、大权独揽,当然不可能同时存在。如今的陛下,不过是想在两者之间力求一个平衡而已。
可是,没有人愿意再给她时间了。
对于张昌宗,她舍,便是一步步放权;她保,便会面临早已酝酿的政变。
我知道这一切,可我不能、也不愿告诉她。
对我来说,来年、下个月、甚至明天,这个皇帝是武曌还是李显,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累了,让团儿为陛下揉揉额侧吧。”我服侍陛下躺好,心里终究不忍,轻声说着。
“不用了,叫易之过来吧,外面就让文慧继续守着”,陛下轻拍了拍我的手,笑着说,“你也有日子没去东宫和掖庭了,去看看吧。”
掖庭将我和玉娘的身影紧紧包裹,只是这一次走在永巷,我终于能为掖庭娘子们高兴了。
那些陛下还没有来得及、还不肯平反的冤案的妻女,甚至是真正谋反罪臣的家眷,有很多很多,终于可以走出困了她们大半生的高墙。
“娘子怎么今日带了这么多讲卷?”玉娘忍不住问道。
“慧苑的《华严经略疏刊定记》和《纂灵记》,我将其中大意整理出来,讲给她们听。”
她们中的许多人重新拥有自由之后,这样的论典新作就不再触手可及了。
“听闻贤首国师要回洛阳了,也不知道裴小娘子……”
“阿玉”,我笑着对她说,“我们应该……很快就要回长安了。”
玉娘终于消解了连日凝于眉头的愁容,对我开怀一笑,“那就好。”
“对了”,我突然想到,“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你去临淄王府了?”
“我……”灿烂的笑意突然僵在脸上,玉娘支吾着,“不是……是……那个猞猁……已经长大了。”
我有些意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不禁问道:“玉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我……娘子”,玉娘突然后退一步,眼中含泪,双膝跪地说道,“我有错。”
我急忙向前去扶她,却在双手碰到她肩膀的时候,如惊雷闪过,一下子就明白了。
临淄王府……她说她有错……过去两年的波澜和如今的平静……她往来临淄王府的时间……
“阿玉”,我蹲在她的面前,坦率地问道,“裴露晞度牒的事、我拜访义兴王的事、隽娘往生牌位的事,都是你告诉临淄王的,是不是?”
玉娘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她没有说话,只是躲开了目光,重重地点头。
是李隆基,是玉娘。如此明显,甚至不带修饰的计谋,我竟一直视而不见。
“临淄王……”,我缓了一口气,“是怎么收买你的?”
“不是,娘子……”玉娘哭着急忙解释,“我没有拿临淄王的任何钱帛,他知道裴小娘子的身世,想要帮她,说……说自己的阿娘也是苦命的娘子,所以他想知道事情原委。我告诉了他之后,他也的确去求过公主。”
我听罢只觉好笑,摇摇头道:“阿玉,度牒对公主来说小事一桩,我能想到这个办法,自然有把握亲自去求,你又何须再受临淄王的人情?”
“临淄王说……他说他幼时不懂事,得罪过娘子,如今娘子总不愿理他,他……”玉娘抓着我的手,低声啜泣着,“他只是想知道娘子平日都做什么,好为娘子费心操持,日后才好再叫娘子一声阿姨。”
“这样的说辞,你也相信吗?”
“我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娘子”,玉娘泪流满面地抬头看着我,“他是窦孺人的孩子啊。”
何止是玉娘,就连我自己,明明知道李隆基居心叵测,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忽视?
只因为,他是从敏的孩子,他有着和从敏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没再多想什么,伸手将玉娘抱在怀里,终于也没有忍住徘徊眼眶的泪。
“玉娘,你听我说”,过了很久,我将自己的思虑告诉她,“这几件事虽有些风波,可都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临淄王也并非在下死手,只是想利用你来教训我罢了。”
“娘子,我……”
“可是,你的心性实在不适合留于宫廷王府,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境况里,你也不够机警。”
玉娘仍旧啜泣着,“娘子是要赶我走了吗?”
“你经历这么多才有今天,我也不愿你再有任何意外”,我拉着她的手,认真地说,“你可以好好想想,以后愿意去哪儿。是张宅,还是韦家的旧宅,或者……你若实在想陪着裴小娘子,我就再去求一份度牒。”
“娘子已经决定了吗?”
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勉力笑着说:“我已经决定将你送走,但是你往后要去哪里,是可以自己决定的,也不必考虑钱帛。”
她见我如此,也对我勉强一笑,“我知道,这样的错就算再大的责罚也不为过,可我……”
“你与张娘子和裴小娘子相伴多年,后半生与她们在一处,和与我在一处,是一样的,况且我也可以常去看你。”
我终于由衷地笑了出来,看着她甚至有几分羡慕,挽着她的手,再次走向幽深却泛着光亮的永巷。
“高兴一点,最后一次陪我,为掖庭的娘子讲经。”
第一百零七章 抽丝
比往常多讲了半个时辰的经论,回到相王府时,已满身疲倦,但我还是提着一口精神,安顿了玉娘,又把阿鸾唤进我的内室。
窗门紧闭,还是碧玉之年的阿鸾环顾一圈,在过于静谧的气氛下,不禁流露出几分不安,一声不吭地立在原地。
我松松地靠在凭几上,对着她轻轻一笑,“就我们两个,你坐下吧。”
“孺人,我站着回话就好了。”
我没有坚持,仍旧看着她,语气和缓地说道:“我不愿对仆从侍婢动刑,也不喜欢威逼利诱。所以先前关于我在义兴王府的事,也只是问过你,你说立在书阁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就信了。”
我那日去义兴王府,带的是阿鸾而非玉娘,即便玉娘知道我去义兴王府的事,也不会知道我和李重俊在书阁中的对话。
阿鸾轻轻蹙眉,白皙的脸颊上僵着些困惑,过了半晌才说:“孺人,我没有撒谎,我的确什么也没有听到。”
“那我换一个问法,你如今除了我,还为谁做事?”我仍然笑着,继续问道,“或者说,在我住进相王府之前,你跟的是谁?”
阿鸾的呼吸一轻一重,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盯着我,一会儿又躲闪着我的目光。
到底是十七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如何掩饰。
我故意说道:“你告诉临淄王的事,没有伤及到我,所以你也不必忐忑。只是你什么都不愿说,我就不能留你了。”
“临淄王?”阿鸾突然抬头,大而突出的眼睛挂在苍白的脸上,满是疑惑。
看来……她真的与李隆基没有关系,甚至与整个临淄王府都没有关系。
“罢了,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明日我便同王孺人说一声,你不必待在相王府了。”
我不想再纠缠这些事,无论是谁在我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凭现在的局势和我的身份,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也实在无须为难一个身不由己的人。
“孺人”,阿鸾突然上前,试探着扯住我的衣袖,欲言又止。
门扇轻响,打破了屋内沉闷又敏感的空气,我回头望去,李旦一身靛蓝色圆领袍,正含着久违的温润笑意看着我。
“这么早就关了门窗,是故意把你的夫君锁在外头?”
我不觉轻轻一笑,望着他靛蓝色的身影,像隔着十五年的时光,重新见到了长安豫王府中的他。
“今日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以为你不得闲。”
他仍旧笑着,踏着悠然的步子,带着些屋外清凉的冷意靠近我。
“都下去吧。”他轻轻抬手,目光掠过阿鸾和齐郎,又重新看向我。
不知他何意,我歪着脑袋盯着他,鼻尖触到了消弭许久的气味,带着苦味的清甜裹着我的身体。
眼前被一片陈旧的靛蓝覆盖,他缓缓蹲身,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着,眼中的春意盎然又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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