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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我的双眼盯着帘上的一角,一动不动地等他低头,我在等他告诉我,他不该这么评判张敬文。
车里的时间变得如此缓慢和稠密,我从未觉得长乐坊离大明宫这样遥远。
一个绵软的怀抱从身后将我重新裹入,耳边传来他朗润的声音。
“团儿,对不起。”

第一百零二章 圈套
长安三年的闰四月,大明宫中的夏意来得很早,宫人都已换上纱薄的裙衫,我带着在掖庭就写好的庚帖,往含凉殿而去。
“娘子已为李小娘子做尽了打算,确认了她的心意,又对她的家人照顾妥帖,就别再苦着自己了。”玉娘陪在我的身边,劝慰我道。
“李令则的阿娘和阿姊都在掖庭,这几年的日子都压在她的身上,她也不是真心愿意嫁去吐蕃的。”我只是轻叹,不愿以这样的借口宽宥自己。
“对了”,我转移话题道,“那个小猞猁在临淄王府还好吗?”
玉娘笑得欢悦,“临淄王妃养得很好,只是这个小东西脾气大得很,若有生人靠近,总喜欢用小爪挠人。”
“你若想它,随时去临淄王府就是,不必顾及我。”
玉娘点头称是,随我一路而行,便在含凉殿外等我。
陛下今日精神不错,她手持奏帖,端坐着阅览,身旁只有婉儿一人正提笔写些什么。
我施礼道:“陛下交代的事,团儿已经办妥。范阳王李蔼的幼女,今年十六岁,愿自请和亲,为大周略尽绵薄之力。”
陛下微笑着放下奏帖,抬手示意我在她身旁落座,婉儿听到我的声音,抬头看时,却露出近年少有的隐忧。
“为这件事,你费了不少心力,如今却是用不着了。”
我惊乱地抬头,心中的恐惧陡然而生,不知陛下是不是又后悔,非要将持盈嫁去吐蕃。
“吐蕃赞普赤都松赞卒于行军途中,眼下吐蕃一片混乱,和亲之事就先不提了。”
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却想起掖庭中的李令则,忙问陛下:“那李蔼的幼女……”
“就继续在掖庭吧”,陛下沉稳地说道,“不过,这件事你办得如此干脆利落,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陛下”,我低头回答,“团儿也是人,也……也有亲疏远近。”
“你待掖庭诸娘子之人,的确有失偏颇。”
我茫然地抬头,反复掂量着如今掖庭中还有谁能引起陛下的注意,可总也想不出结果。
“陛下,团儿不明白。”
“裴炎的孙女,当真叫你那么上心?不惜更改姓氏出身,只为了能让她再度出家、有个度牒?就没有……别的什么打算?”
原来是这件事……可我想不明白,此事对陛下来说小到不能再小,她单独提起又是为了什么。
我缓了缓心神,看着陛下苍老的容颜上依旧明亮的双眼,恳切地说:“回陛下,裴小娘子的事,虽说我因私欲为她行了不少方便,可除了更改姓氏出身,并不曾有罔顾大周法令之事。如今所求的,也不过是遂她心愿,能够一生侍奉佛法,这也算好事一桩啊。”
陛下并未生气,嘴角噙笑道:“我倒是有几分好奇,她当日为何要借着出家来出宫,出宫后却又那么急着还俗?如今已还了俗,却又非要再出家?”
“种种因缘,也早该禀告陛下了”,我如实道来,“她想要出宫,是因为与已故的邵王两情相悦。在宫外又迫不及待地还俗,是因为她当时已怀有身孕。可是如今想要再度出家,却实在是发自本心的。”
“邵王?重润?”陛下含着些讶异问道,“重润曾立誓要与心爱的女子相守一生,说的便是她?”
“正是。”
“那个孩子……”
“回陛下,没有保住。”
良久的沉默,陛下的眼神飘向了殿外广阔的蓝天,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那段在感业寺怀着身孕的艰辛日子。
“此种小事,还要劳烦阿娘过问,是女儿不孝了。”殿外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声音,太平公主昂阔步地走近,对着婉儿灿烂一笑,才向陛下微微行礼。
“我倒是想听听,你给那个裴小娘子做了什么假出身。”陛下问道。
“河东薛氏,薛绍的族内女侄。”公主坦言,笑着坐到了陛下身边。
“胡闹,有薛怀义一个假薛还不够,还要再添一个?”
公主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反正河东薛氏族人众多,不在乎这一个半个的,阿娘又何必为这等小事劳心?”
“我倒不是劳心,有人把你做的好事一下子抖搂给我,我岂能不过问?”陛下有些嗔怪地说道。
有人?我突然惊醒过来,我原以为裴露晞的事是公主告诉陛下的,可既然不是……
知道此事的,应当只有我、裴露晞、玉娘和公主。自然,往来传话的内侍婢女也多少知道一些,那究竟是谁……
“不过是换个姓氏身份,为的还是出家为尼,又是在自家的罔极寺。再说了,这佛门之中,男子可出家还俗七次,女子却只能……”
“阿月!”陛下有些不悦道,“不可轻慢戒律。”
公主撇撇嘴,没有再说下去。
“就依你的,以薛氏女的身份出家吧,叫祠部为她留一份度牒。”
我心中大喜,急忙跪下,“团儿替裴小娘子叩谢天恩。”
“你也不必急着谢恩,还有一事,你恐怕要谢罪。”陛下的声音突然夹带着冷意,静静地看着我道。
又一次,我迷惘地看向她,丝毫不知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太子妃虽不喜欢义兴王,可更不喜欢平恩王。所以,她不会让李重福成为日后的太子,李重俊倒能摘个现成的桃子?”
我在心中大惊,那日我与李重俊在书阁中的谈话,只有我与他知晓。他除非是不想活了,才会告诉陛下。
这件事,又到底是谁……
“陛下”,这一次我是真的慌乱极了,只能心虚地解释,“团儿那些话并非实情,只是在义兴王婚宴上见他郁郁寡欢,想要借此激他振作而已。”
“太子妃一向只疼爱己出,这我知道,可竟连庶出都分了三六九等。这庶长子李重福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你阿姊这么记恨?”
李重福对李重润的恶意,我不敢确定陛下是否知晓,但我知道这不能由我说出来。
到底还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陛下可曾记得,平恩王的左脸有烫伤的疤痕?”沉默许久的婉儿忽然盈盈说道,“那时他们年纪尚小,平恩王故意撞了团儿,团儿的脚腕上也有一样的木炭烫痕。”
陛下锁眉凝思,“依稀记得有此事,怪不得连团儿也不喜欢李重福。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太子妃若连这个都要记仇,怎堪成为一国之母?”
“陛下误会阿姊了。邵王还在时,曾对团儿说过,在房州时平恩王就与他不睦,年纪又长他两岁,想来太子殿下和阿姊看不到的时候,也没少欺负过邵王。阿姊疼惜亲子,恨屋及乌也是情理之中。”
“你倒肯为你阿姊说话,可是未来的一国储君,又岂能由太子妃的喜恶来定?”
“阿娘既然不悦,派人去义兴王府申斥一番,叫义兴王不要生出异心,不就行了么?”太平公主在旁说道。
“陛下不可!”
公主固然是好意,可若真的这么做了,李重俊会以为我那天的示好只是为了让他今日出丑,那他对阿姊和裹儿的恨意只会与日俱增。
“陛下”,我焦急地解释道,“义兴王素日郁郁寡欢,已经令人忧心,若再经受一遭,只怕会日渐萎靡。”
“那依你来看,该严加申斥的是太子妃吗?”
“不,此事因团儿而起,太子妃毫不知情,团儿愿受陛下责罚。”我跪在陛下面前恳求道。
“你现今除了是御前近侍,还是相王孺人。东宫未来太子的这滩浑水,我家那个四郎会让你去趟吗?”
陛下的叩问一字一字地敲在我的心里,我极少把相王孺人的身份放在心上,也从未打心底里认同过,所以竟忘了,我如今能连累的除了阿姊,还有相王府。
“此事用赏便极易化解,陛下又何苦非要罚呢?”婉儿微笑着说道。
“赏?”陛下也有几分好奇,“赏谁?又赏什么?”
婉儿低头答道:“陛下是为敲打太子妃殿下,不能因个人好恶干预未来立储。那陛下只需表态,抬高太子妃所厌恶的平恩王的身份即可。”
“抬高身份?那依你来看,如何抬高为好?”
“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之后,嫡出子封亲王,庶子皆为郡王”,婉儿缓缓说来,“如今陛下便可亲封平恩王为亲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定能体谅陛下的苦心。”
加封李重福为亲王,无异于警告阿姊和李显,李重福已是陛下看中的继承人。可又仅仅是亲王,而非皇孙、皇太孙,未来太子究竟是谁,依然是可进可退的选择。
婉儿果然还是棋高一招,化干戈于无形。
明亮的目光从身边映向对面,公主眼含自豪与赞许,毫不吝惜地看着婉儿。
“那就拟旨吧。”
我再一次叩头,为阿姊不必承受无端的惩戒,而感谢陛下的仁慈。
公主与我一同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已不再收敛自己的脾气,她双眉一挑,颇不耐烦地抱怨道:“也不知是哪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敢把公主府这样的小事告诉陛下。”
“也未必是公主府的人,我也该回去好好想想。”
“你说的正是”,公主蹙眉道,“你我回府都要好好盘问一番,日后再不能出现这样的事了。”

相王府自然要有人去谯王府道贺。
这些往来应酬的事,家眷中一向是芳媚在操持,几个郡王也都是各自前去交际的。可这次竟有仆役来传,寿春王妃亲自登门,非要与我商讨去谯王府的事。
元氏一袭妃红色下裙,踏入内室时对我行礼,我急忙迎上去道:“你是郡王正妃,不必向我行礼的。”
“郡王一向敬重孺人,我也自当如此。郡王本也想来看看孺人,只是刚出门就被巴陵王叫走了。”她还是执拗地行完了礼,微笑着道。
长寿三年,李成器的母亲刘玉容死了之后,他对我就只有疏远。
无论这话是有所求还是客套,我也只能照单全收。
“寿春王看得起我罢了”,我又玩笑道,“四郎巴陵王与他一向要好,突然截胡也不稀奇。”
“孺人可要看看送去谯王府的东西?”
我轻轻一笑,“我虽与东宫有些关系,可与谯王并不相熟,王妃做主就是。”
元氏听到也并未惊讶,只抬头叫侍女送上些点心。
“这玉露团是妾亲手所作,如今天热,最是解暑”,她笑着一一介绍端来的碗碟,“透花糍、澄粉水团,妾做得不好,还望孺人不要嫌弃。”
我实在困惑她的所做作为,也不知道李成器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展露笑颜而已。
“还有,郡王专门嘱咐,孺人一直都喜欢樱桃毕罗,妾特意差人从西市买来的。”
最后一盘樱桃毕罗端上食案,我看出了其中蹊跷。
玉露团、透花糍、澄粉水团都各有四份,可唯独买来的樱桃毕罗只有三个。
况且……我一直都不喜欢樱桃毕罗,李成器要说不记得还正常,可他专门嘱咐王妃说我喜欢,实在是怪异。
喜欢樱桃毕罗的,明明是从敏。
“王妃,寿春王他真的……”
“孺人慢用,妾还要去谯王府,就先告辞了。”元氏打断了我的话,微笑着退出了我的内室。
玉娘看着元氏离开,不禁问道:“娘子近来又喜欢樱桃毕罗了吗?”
我摇摇头,“也许……寿春王是将我和从敏记错了吧。”
几个月过去了,公主遣人知会过,公主府并不曾查出有谁背主,而我这里就更没有了。
不是裴露晞,不是玉娘,连唯一有可能的阿鸾也查过了,我实在不明白谁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要害的究竟是阿姊还是李旦。
正沉沉想着,李旦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随手卸去了身上的披衣,面色倒是和煦温暖。
“这是从哪儿回来?”
“去崇福寺找国师说了会儿话”,他将披衣递给齐郎,又伸手接过齐郎怀中抱着的热腾腾的胡饼递给我,“又顺道去了趟西市,快吃吧。”
我兴高采烈地接过,轻轻咬开一角,闻着喷香的气息,心里很是舒坦,随口说道:“国师不在安仁坊的荐福寺,我倒有口福了。”
“义净法师的译场设在荐福寺,国师有心回避,如今住持在崇福寺和西明寺两座大寺,要忙的事也多得很。”
我点点头,“听慧苑说过一些。对了,你这里一无所获,你可有发现?相王府里还有别的眼线吗?”
原本澄澈平静的双眼起了些许波澜,他缓了缓,只是安慰我道:“虽没有什么结果,可这半年来都不曾再发生什么,你也不必总放在心上。”
“我只是好奇,想利用我连累太子妃或你的,究竟会是哪些人?”我蹙眉思索着,“按眼前错综的朝局来看,应该是二张兄弟,可我们同在御前服侍,实在看不出任何异样。”
“相王,他……来了。”刚刚退出的齐郎又匆匆进门,对着李旦含混不清地说。
犹豫了一瞬,我还是问出了口:“谁?”
“炼丹的道士罢了,你先歇着吧。”他轻声说着,在我额间印下一吻,转身匆匆离开。
我知道那不可能是炼丹的道士,他还是对我有所提防,不敢全心去相信,我是真的希望他来做皇帝,而不是李显。
没过几日,宫里就果真出事了。
我一连几天都在掖庭忙着,晚间回到含凉殿旁的内室时,婉儿已在等着我。
“检校太子左庶子魏元忠、司礼卿高戬联合奏表,历数张氏兄弟种种恶行,力劝陛下将他们赶出宫去。二张兄弟反告魏元忠和高戬有意谋反,凤阁舍人张说便是人证。今日陛下召他们几个,连同太子和相王,在殿内对峙。”婉儿开门见山地说完。
“谋反?”我很是震惊,“二张并不愚蠢,这是在做……”
话未说完,我便想出了几分。
魏元忠是东宫署官,自然是太子李显的人,高戬频频出入公主府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张昌宗和张易之是在对李显和太平公主发难。
他们虽因李重润的事得罪了李显,可是与公主素日也有往来,断不至于又毁了一条后路。
张氏兄弟最大的靠山,无非就是陛下了……陛下!
昔日来俊臣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
“婉儿,他们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唯恐太子羽翼渐丰吗?”
“我也是如此猜测的,前几个月,依附二张的夏官侍郎、同平章事李迥秀被弹劾贪污,陛下贬其为庐州刺史。一个小小的贪污案子,竟能让李迥秀被罢相,陛下怎能丝毫不顾及二张兄弟?那可是她的颜面。”
“你以为……”我慢慢回忆着前几个月未曾留意的朝政诸事,新的猜度浮上心头,“陛下这是引蛇出洞,做出一副不徇私情的样子,好叫朝中与二张为敌的人都纷纷上表,再从中挑出太子的人专门对付。可是这又关公主什么事?”
婉儿眼波流转,只是看了我一瞬便移开了,不再说什么。
公主的事她不愿让我知道,我也不能多问。
“所以”,我又接着方才的话道,“鸾台侍郎韦安石便上钩了,在这之后列举张易之的罪过,被陛下贬为扬州长史。那张说今日作证之后,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婉儿微微蹙眉,“张说反推了证词,说魏元忠没有谋反之意,是张昌宗威胁他作伪证。”
“什么?”我更为困惑,“张说在张易之手下编纂《三教珠英》,早已是二张同党啊!”
“人心能用很多东西收买,钱财、官位、宗族平安”,婉儿微微一笑,像是在轻视张说,又像是一记自嘲,“还有道义、名声,和以后长远的日子。”
“那……陛下又是如何决断的?”
“魏元忠贬为高要县尉,张说和高戬流放钦州。”
时隔多年,来俊臣冤屈狄仁杰和李昭德的事还历历在目,我不禁含了一口冷气道:“陛下已经多年不曾这样处置谋反冤案了。”
“苏安恒固然也是陛下的棋子,可他的奏表也在陛下心里扎了刺,如今朝中许多权臣都盼着太子即位。陛下老了,她不会对这些毫无芥蒂的。”
“盼着太子即位的朝臣,未必就真心依附他,不过是对皇位回到李家手里心急如焚。陛下借着此事敲打太子,又有什么用呢?”我忍不住嗤笑着。
“团儿”,婉儿没有接话,身子微微靠近过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不觉得这件事,相王摘得太干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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