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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不过片刻就明白了婉儿的意思。
魏元忠是太子的人,高戬是公主的人。可是姚崇、宋璟、袁恕己,这些我所知道的李旦的人,统统与此事无关。
今日还有一个张说……张说……那一日齐郎匆忙进屋说的“他来了”,会不会就是他?
“婉儿,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受陛下所托,来日必然忠于太子,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我……”我不敢将心底的愿望告诉她,只是支吾着,“我想相王他……不会如此的。”
“团儿”,婉儿的双手覆上来,将层层暖意传递给我,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早做决断,对你、对相王、对太子妃,都是好事。”
“相王仁爱,即便真有变故,也不会置我阿姊和仙蒲、裹儿于死地的,是不是?”问过他千百遍的问题,还是忍不住想要得到另一个人的肯定。
“团儿,先皇亦有宽仁之名,可他……”婉儿没有再说下去,覆于我手背的双手蜷起握住我,对我微微一笑。
转瞬的静默,我蓦地站起,匆匆向殿外跑去。
“团儿,你去哪儿?”婉儿的声音充满忧虑。
“回相王府。”
驾马疾驰,很快就能回到长乐坊,很快就能当面问问他,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张说。
揪着这个念头,我一刻也不敢喘气,仿佛他私下见的人不是张说,我们之间就没有欺瞒,他许的承诺就一世不背,我阿姊就永远都不会有危险。

“那个炼丹的道士,是不是凤阁舍人张说?”
“张说?”他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问得发蒙,过了半晌才呆呆地回道,“不是他啊。”
“你没骗我?”
“团儿”,眉间的剑纹又因蹙凝而浓重,他关切地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真的不是吗?”
“是道士,千真万确。”
我终于没能忍住,扑进他的怀里,“好。”
一遍又一遍的安抚,他显露出比往常更多的耐心,也没有多问我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
“对了”,我缓下了心绪,盯着他的书案问道,“这么晚了,还在写训诂吗?”
“不是”,他放松地一笑,“上奏表,请封张氏兄弟为亲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你这是想让朝中彷徨不定的臣子,彻底站到反对二张的一边来。不过,这事由你来出头合适么?”
“已经联络了太子和阿月,我们三人一同上表,我不过是辛苦些,斟酌字句而已。”
心中掂量几分,还是将疑惑问了出口:“你本可以置身事外,非要搅进去吗?”
他轻轻谈叹气,“还都长安之后,母亲对二张的信任更甚,交予他们的权柄也愈来愈重,再这样下去,我连明哲保身都不能够了。”
“陛下是君王,她会忌惮太子、会忌惮你,可她心里明白,这天底下最不希望她出事的就是张氏兄弟。”
“兔死狗烹,母亲也没想过,那两个男宠以后能不能活下来。”
“我想,陛下还是想过的”,我不禁有些黯然,“她让张氏和谯王结亲,也曾真的考虑过把张氏女嫁给重润。”
她是帝王,可她还是留下了几分女人的悲悯。
“我知道,你不愿亲眼看到我与母亲两相对峙的一幕”,他揽住了我的肩,“到了那时,我不会把你留在宫里的。”
我无心计较他话语中的压制,萦绕于心的思虑又一次泛上来,“婉儿和文慧……”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况且”,他忽然露出朗逸的笑,“就算没有你,阿月也不会将婉儿置于险地的。”
我这才放下心来,靠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等待平静之下的暗潮汹涌。
陛下自然驳回了封二张为亲王的奏表,可是在同一天,另一份奏表的出现让含凉殿的气氛冰冷凝重。
那个两度上表请陛下退位的苏安恒,竟再次公开上表,以赵高和胡亥比作张易之和陛下,为魏元忠鸣冤叫屈,力请恢复魏元忠的官职和爵位。
“臣恐四夷因之,则窥觇得失,以为边郡之患;百姓因之,即结聚义兵,以除君侧之恶”,陛下将手中的奏表扔到案上,“听听,这个苏安恒还真是不懂见好就收,非要去送死吗?”
心中几番盘算,我试着开解道:“既然是为太子留的人才,陛下何不先软禁此人,不许他再上表?”
陛下轻笑一声,“你素有恻隐之心,却怎知我就是真的要杀他?”
我被陛下的反问搞得不明就里,但看她也并非震怒,便讨巧地说道:“陛下运筹帷幄,团儿不敢、也无力揣测圣意。只不过想着,陛下之前为了太子着想,不忍杀了苏安恒,可团儿又不愿他总来烦陛下,所以才作此想。”
“你倒乖觉,可这苏安恒就没有这么懂事了。随奏表送上来的,还有一句,此表要传遍长安。”
我不禁皱起眉头,苏安恒这个行事做派,真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团儿,你不觉得奇怪么?”
今日二张与婉儿、文慧都不在,陛下似乎很愿意与我多讲讲。
我轻轻撇嘴道:“苏安恒做出这样的事,似乎在意料之中啊。”
“我是说”,陛下又是淡淡一笑,“当年四郎为皇嗣,他可从未说过劝我让位的话,怎么三郎做了太子,他就这样急不可耐?”
陛下的话如一记闷棍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若说盼着皇位回到李家手中,当年远比今日凶险,眼下权势滔天的二张,又如何能与从前被陛下考虑过立储的武承嗣比呢?
“陛下的意思是……苏安恒是……”
陛下平静地打断我,“若说鸣冤,怎就不见他为张说和高戬鸣冤,单单为魏元忠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
“苏安恒是受太子所托?”我接着问道。
“是真是假,我不想分辨,但是太子也该留心些了。”陛下这才流露出一丝不悦。
我思索片刻,自觉地跪坐在书案前,提笔向陛下道:“今日婉儿不在,陛下若要申斥太子,团儿自当代劳。”
陛下只是看着我笑了笑,随口说道:“是要你拟旨,不过不是申斥太子的圣旨,而是回洛阳的旨意。”
“是。”
果然如此。还都长安昭示着陛下还政李唐之心,三年之后重回洛阳,当然就是陛下对东宫的敲打。
“还有,之前任命四郎为左卫大将军,现在右卫大将军也给他吧。毕竟是我的亲儿子,他辞了司徒的职位,东宫的事情也早就不叫他做了,总不能在朝中只当个左卫大将军。”
震惊之下,我不由得停了笔。
陛下给了李旦所有的南衙兵马。
敲打东宫,施恩相王,以防他们联手。
李旦在此事中,除了同太子和公主一起上表,请封二张为亲王,别的就毫无瓜葛了。
左右卫大将军,是陛下对李旦的奖赏,也是陛下对众人的警示。
我不知道,李旦私下里与陛下有过什么交谈,竟能让陛下放心地把除了宫禁之外,长安和洛阳全部的兵权交给他。
这一次,他竟真的骗过了陛下。
长安三年腊月,合宫上下再次启程,离开长安,去往洛阳。
上元佳节,特意向陛下告了假,本想去安宅看看阿罗和她的女儿,却又被阿姊叫去了东宫。
“今日是家宴,团儿也不用拘束什么,随便用些。”李显坐在阿姊身旁,满脸堆笑地对我说。
我强压着心中的厌恶,对他端正地行了一礼,“多谢太子殿下赐宴。”
李显的笑意僵在脸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叫我起来。
“坐吧”,阿姊道,“仙蒲孕期不适,就没有叫她来。”
我起身环顾四周,见李显的孩子果然都在席上,连吴郡陆氏的小娘子都陪在金城县主李奴奴身边,只除了……谯王李重福。
我没有多问,只是笑着对阿姊道:“第一次见着陆小娘子,该给她备一份礼的。”
“才刚过九岁,随便送她些什么就是了。”阿姊随口说着。
九岁的小娘子的确用不到珠钗首饰,我摸了摸身上的物件,却只有一个银质的雕花香囊可给。
顺手拆下,我走到李奴奴的身前,发自内心地欢喜,“许久未见,县主看着又长高了许多。”
粉妆玉琢的李奴奴也抿嘴一笑,“见过孺人,我已经七岁了。”
我轻轻点头,这才好好打量起眼前的陆小娘子。
十岁的年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肤白皙素净,眼眉处尽是细长流畅的曲线,她的嘴唇微微向下,更显出几分倔强冷静来。
吴娃越艳,郑婉秦妍。不愧是山清水秀的吴地养出来的小娘子,真是不同于北方世族的氤氲灵秀。
不知道她的姑母,阿兄从前的心上人陆停云,会不会也是这个模样?
“头一回见你,顺手送个香囊,还望陆小娘子不要嫌弃。”
她见状不慌不忙地起身向我行礼,“多谢孺人。”
“你叫什么?”我又问道,“我总不能以后都称你陆小娘子吧。”
“陆善衡。”
“善衡……衡娘”,我不禁笑起来,“叫着也很上口。”
“团儿,快入席吧。”阿姊在上首轻唤,我对着她们微微点头,便起身往阿姊近处去了。
“开席吧。”李显急不可耐地说道。
“不急”,阿姊挥手打断了他,明媚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团儿既然给衡娘送了礼,我这儿倒也有一礼,回赠给团儿。”
话音刚落,阿姊身旁的侍女便手托一物,缓缓递到眼前。
边缘已发黑的沉香木,被十九年的时间侵蚀得圆润通亮。
隽娘的往生牌位,我在十九年前立于荐福寺,后被安置在洛阳白马寺,又被阿兄换下的那一个。
为什么又到了阿姊的手里?
“弘道元年腊月”,阿姊冷笑一声,“你竟肯为她费这样的心思。”
我抬头与她对视,平静地说:“阿姊,她没有什么大错,也已经死了二十一年了,你还不能让她的魂魄得以超度吗?”
阿姊的眼神轻颤,却还是很快转为凌厉,嘲笑一声:“她算什么,也值得我一直记着?倒是我的亲妹妹,心思一次一次地往外拐,非要与她的亲姊作对!”
“阿姊”,我高声说,“当年隽娘是东宫的侍婢,她与太子生子本就寻常。更何况,阿姊若真的心有芥蒂,也该去问责与你海誓山盟的太子殿下。”
宴席之上,鸦雀无声,对阿姊的失望和对李显的积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挺直身子跪在他们面前,没有叩首,也没有请罪。
“隽娘……那是……我阿娘的名字吗?”
哆哆嗦嗦的音色,打破了令人恐惧的寂静,我转头看去,李重俊正紧紧盯着被扔在我面前的往生牌位。
“放肆!你胡说些什么!”李显终于怒不可遏,将所有的火气发在了李重俊的身上。
“何苦骗他?”阿姊接过话哼笑一声,“三郎,你的亲生母亲是我房中的侍婢,在我怀着重润的时候,瞒着自己的主人和太子暗通款曲。你以为你这个金尊玉贵的郡王,是生得多么光明正大么?”
李重俊脸色苍白,跌坐着一动不动。
李显急得跺脚,“香儿,你何必又……”
“阿耶阿娘,总听闻义兴王的亲阿娘是个奴婢,没想到还是个背主的奴婢”,沉默多时的裹儿突然开口,容光明艳,神情乖巧,“这样的人怎可坏了阿耶和阿娘的鸾凤和鸣、伉俪情深?”
“裹儿说得对,还是咱们的女儿最懂咱们”,李显忙接过话,哄着阿姊,却又突然对着李重俊怒目而视,“还不快下去?”
“请阿姊也准北海王、金城县主和陆娘子下去歇息。”我不愿年幼的李重茂、李奴奴和陆善衡看到东宫中的背离。
“你现下又当我是你的阿姊了?”阿姊的眼中突然盈盈闪烁,积着半潭秋水。
“团儿从来就不曾在心中弃过阿姊。”
哪怕……在我知道你利用我的时候,我依然默许了你我亲情中可以有这样的杂念。

第一百零五章 清君侧(上)
阿姊吸了吸鼻子,小声对宫婢吩咐:“把他们都带下去,义兴王和裹儿不愿走就留下。”
“阿娘留下他做什么?阿耶和阿娘看到他只会生气,裹儿不愿看到父母不悦。”裹儿瞥了一眼李重俊,撅着嘴说道。
“够了!你们全都走!”李显猛地站起,对着我、裹儿和李重俊吼道。
“阿……阿耶……”
“裹儿知错,请阿耶顾及身子,不要动怒。”李重俊还未说完的话被裹儿抢白,她跪在李显面前委屈道。
“好了,都散了吧”,阿姊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渗出,她起身从高处看着我,平静无澜地说,“回你的相王府去,日后无令,不必再来东宫了。”
她没有停留,携着一袭红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席。
裹儿呆了片刻,也匆匆追了上去,挽上了她的小臂。
“团儿,你怎么回回都要惹你阿姊生气!”李显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说。
偌大的东宫宴席,只余我和李重俊两人。
“韦……韦姨……”
“义兴王”,我没有看李重俊,只是呆呆地盯着已经无人的太子妃坐席,“回府去吧。”
如同嗣圣元年一样,阿姊不想再见到我。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再因此不安,只剩劳而无功的无奈。
自己的生母被当众羞辱,李重俊又怎么可能化解得了心中怨气?
长寿四年的春天,梁王武三思联合武姓诸王,上表请陛下于陕州重修行宫万安宫,并建言由二张兄弟职掌。
督建宫室,向来是能捞钱财的肥差。
表面看来,武三思是向张昌宗和张易之卖了一个大人情。可是武延基的死已经在武家人的心里扎了刺,他们不敢也无力去怨太子和陛下,只能将无边的恐惧和恨意都堆积在二张的身上。
果然,行宫建造还不到三个月,张昌宗便遭到了弹劾。言官称张昌宗在督建行宫时贪污颇多,又于陕州强买强民田。
陛下将此案交由依附二张的司刑正审理,司刑正贾敬言仅判张昌宗罚铜二十斤。
这般避重就轻,实在贻笑大方。
爆炭脾气的御史中丞宋璟第一个不答应,与司刑少卿桓彦范联名奏表,要求陛下将二张罢官。
李旦遣齐郎,专程请我去王府的书斋,杯盏中盛着南市那家出名的三勒浆,将这些都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
“上一次,宋璟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一次……”我坐在他的对面,试探着问道。
“这一次该他了”,他温和一笑,放下手中杯盏,又接着提笔,“再者,他身为御史中丞,本就该监察百官。”
“陛下和太子,都不知道你和宋璟的关系吧?”
他微微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却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轻轻摇头。
“要……动手了吗?”
我虽知这一天一定会来,可心里总不愿去想这场政变。
“还要等等,如今二张只是贪赃枉法、侵占民田,总要找出些他们谋反的证据,才能师出有名。况且,我只有南衙的兵马,掌管宫禁的北司也要打通才行。”
我不再去东宫之后,他倒是什么都肯告诉我了。
“北司之中,右羽林大将军是太子宾客杨元琰,诛杀二张、逼迫陛下禅位,太子自然也是愿意的。那就剩下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了,他既不是二张党羽,也不依附太子或你。”
“眼明心亮”,他对我露出欣赏的笑容,“只是不能让母亲太过疑心,我和阿月已同张柬之商议过,由他上书提议,将右羽林大将军换为建安王武攸宜。”
我不禁暗叹这一步的高妙。
武家诸王对二张兄弟表面皆唯唯诺诺,平日也有往来,若不是我曾身处东宫,也不会知晓他们早已同李家站在一处。
梁王武三思的确深谋远虑,身为武姓诸王的掌舵,将武家日后的生死都系于李家身上。
“那劝说李多祚的事,交给谁做了?”我好奇问道。
他终于露出志在必得的浅淡微笑,转头对齐郎说:“请他进来吧。”
门扇轻启,一个熟悉的身影映着日光,拄杖端立于门槛之外。
三年未见的安平简,脸上绽出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笑,正用琥珀色的眸子细细打量着我。
“平简!”我自是惊喜,忙拉着他的胳膊,想要扶他进来。
他向书案后的李旦匆匆看去,便就着我的手跨进房内,与我们一同坐于书案旁。
“专门买来的三勒浆,安郎君请吧。”
平简笑着行了叉手礼道:“多谢相王。”
一盏三勒浆下肚,我忍不住开口,“自打去了长安,三年未曾相见,你都有两个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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