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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没有人再多说些什么,武延基、李重润与李仙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丧礼,也没有祭奠。
无忧观的净室中,灵牌又多了三个。
我这一生,不知道还要为多少人立灵牌、供净水。
一切安置妥当,我来到了城外的持明院。
一年未见,慧苑似乎又疲惫了几分,他拦下了要为我递茶的小沙弥,亲手递到我的眼前。
“你的烹茶技艺又高妙了许多。”我嗅着茶香,不禁赞叹。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我在陛下随行的僧众名册里看到了你,回长安之后,你还是会跟随国师在荐福寺吗?”我侧身问道。
“论说尚未写完,却不得不搁笔”,他笑着摇摇头,“从前我不愿离开大寺,却不得不屈身于此。如今只想一人执笔,却不得不报以师恩。”
“判教之说,还没有写完么?”
“虽已完稿,却有诸多遗漏,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更何况他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早已将一册经卷递与我,竟面带羞怯的微笑。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我轻声念着。
“若有异议,还望不吝赐教。”他一个出世间的僧人,竟学着世间的俗人,对着我行了个叉手礼。
我急忙也回了一个俗礼笑道:“幸而是在这里,否则又不知如何呢。”
“是啊,幸而是在这里”,他也感叹道,“此去长安,不知又何年相见。”
“慧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低声安慰着,“你知道我不能常来的原因,人言可畏,你也是经历过的。”
他低头淡淡一笑,没有接话,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却藏着千万种迫不得已的情绪。
忽然冷风四起,吹碎了他掩饰不住的神色,也吹乱了书案上落满了字迹的宣州纸。
他似被惊醒一般,急忙俯身捡拾落于石砖上的纸张,我也上前一一整理,“纂灵记”几个大字便跳进了眼里。
想来这是他近日的新论,我好奇地探身过去,想要一睹为快,却被旁边一张印着泥金冰纹的梅花笺吸引了目光。
满案宣州纸,唯有这一张剪裁精致、透光均匀,散着淡淡梅香。
梅花笺上,不是佛经偈语,而是一句诗。
“空羡梁上燕,一只到白头。”我喃喃念出,心中震惊不已。
“这是你五兄的诗”,慧苑的声音轻颤,“那日我去白马寺看他,在他的书案上找到的。”
“可这……”我带着几分怀疑说道,“似乎是你的字迹。”
“是我觉得写得极好,忍不住誊抄下来的。”

隔着几步的距离,我看见慧苑的眼底澄澈通透,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豫王李旦。
“空门之中,不该有这样的诗句,无论是你还是净觉禅师,不如给我收着吧。”
说罢,我直接将梅花笺收于袖中,只留下慧苑停于半空的指节分明的手。
“好。”
他微屈手指,拢成一个空拳收于身前。我却有几分惊异,按他从前的性子,早该同我争执清者自清、诗句无碍了。
“神秀大师已至耄耋之年,不愿跟随陛下再去长安,五郎……”慧苑改了口道,“净觉也留居洛阳,你可曾同他告别了?”
我点点头,“听他说,神秀大师向陛下举荐了自己的师弟慧能大师,陛下也已下诏恭迎,只是慧能大师避世岭南,仅以袈裟奉于陛下。”
“神秀大师人品高洁,虽数十年皆为弘忍大师第一高足,最终却错失了弘忍大师衣钵。此种经历,他却未有一丝积怨。对上,向陛下称颂承袭衣钵的慧能大师;对下,将资质聪颖的门生荐于慧能座下修习。听闻如今慧能大师第一得意弟子神会,从前就是师从神秀大师的。”
听着他源自心底的敬佩与感叹,我亦有几分触动。神秀大师在弘忍大师门下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映照?
他年之后,纵然他有神秀大师的心胸品性,又是否能有这般幸运?
“只可惜,慧能大师不愿来京,否则净觉也能有神会这般机遇,得两位禅门高僧为师。”他又接着叹道。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道安法师所说的这个道理,贤首国师明白,神秀大师也明白。可是慧能大师不愿奉召来京,只怕有别的考量。”
他满面疑惑地看向我,似乎从未考虑过其中的关涉。
“北魏武帝、北周武帝,两次灭佛,皆因空门与朝政纠缠不清,又与贵族豪强结盟,寺院几成田产兼并之徒。我知道贤首国师驭下严格、僧纪清明”,我见他要开口反驳,便提高了声音接着道,“我也知国师不仅得陛下看重,也与东宫往来甚密,为的就是改朝换代之后,能护住佛门。
“可是,既与皇室沾染,有些事便是避无可避。薛怀义败坏佛门清誉时,国师可有办法?”
“十三娘,你……”
“陛下的大周王朝以佛为尊,可李唐历来道先佛后,当年玄奘大师数度祈请先帝高宗以佛为先,先帝都未能答应。”
“可太子殿下是玄奘法师的俗家弟子,号为佛光王。”
“太子此人……”我顿了顿,重新开口道,“可是下一个太子呢?平恩王和义兴王,既非良善友爱之辈,也算不得什么聪明人。”
慧苑的脸色变得凝重,“十三娘,你的意思是……师父该学慧能大师,避世山中?”
“不”,我摇头道,“慧能大师有他的选择,贤首国师也有自己的。没有是非对错,只是多年以后才能分辨谁的运气更好些。”
“那你的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慧苑轻轻挑眉,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你是想让我学你阿兄,远离宫廷?”
“我来……”我轻轻一笑,对他坚定地说,“是想托你转告国师,回到长安之后,可与相王及相王五子多有往来。”
“相王?”慧苑眼底流转,却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踌躇许久,才问我,“这些你为何为不亲自告诉师父?”
我被他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困在原地,连自己也不知为何非要跑到城外的持明院,却不去近在咫尺的佛授记寺。
“佛授记寺……人多眼杂,我如今毕竟是相王孺人,还是……多有顾忌为好。”我胡乱敷衍着。
慧苑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移步,立于我的身旁。
“那句诗……该补全才是。”
洛阳城外的冷风蔓延周身,他的青灰色僧袍微微鼓起,唇边的笑意含而不露。
长安二年,我跟随陛下銮驾往西一路行去。
长安,本该是我的故乡。但自我记事起,在长安的时光不过四年。
四年,英王府与豫王府的四年,隔着洛阳宫城内外的十七年,连那些鲜活旺盛的记忆,都开始弥散。
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一连在行宫歇息数日,多半都是二张兄弟在近前服侍,可今日竟唤了我和婉儿过去。
“玉娘还没回来么?”婉儿见我孤身一人,便随口问道。
我笑着摇摇头,“裴小娘子知道邵王的死讯,又一味地不哭、不动、不睡,她实在担心,我就让她在张宅住下了。”
“雍王和嫡母房氏已由陛下做主,安置在长安兴化坊中,我便在延康坊为敬文置了宅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听她如此云淡风轻地提起李守礼,又望着她额间精巧的蔷薇花钿,我竟有一丝恍惚。
没有多言,我只是随口说道:“你想得自然周全。”
“团儿”,婉儿将手覆于我的肩上,正要开口,却见陛下由文慧扶着慢慢走来,我们又急忙上前侍候。
“都不必行礼了,今日将你们三人一同叫来,是有事交代。”
我们三人相互对视,纷纷跪坐在陛下身畔。
“你们三个,从最晚的文慧算起,也跟了我十二年了,其中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已近杖朝之年,他日太子登基、李唐复辟,你们何去何从,我要有个安排。”
“陛下”,我心下感慨,还未开口,急性子的文慧已按捺不住,急忙道,“文慧不愿离开陛下。”
陛下微微一笑,“你急什么?我又不是现在就要赶你们走。”
“文慧”,婉儿轻拉着她的衣袖,“先听陛下的。”
“团儿”,陛下的视线从文慧身上移开,突然对我说道,“你已嫁为人妇,又是太子妃的亲妹,我自然不用再为你筹谋什么。至于这掖庭令的职权,你若要想一直留着,我就留下诏令。”
我看着陛下日渐苍老的面容,只觉得“掖庭令”三个字分外刺耳,情思翻涌,忍不住说道:“陛下曾将掖庭令的职权赐予团儿,是希望团儿全力保护武家宗亲的安全,团儿已深负皇恩。”
陛下轻轻叹气道:“我是叫你竭尽所能保护武家的人,可有的事你即便拼尽全力,也毫无办法。事已至此,就不要再作茧自缚,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太子。”
“多谢陛下。”
我没有对陛下说出口,许多事她可以忘却,是因为她不曾把人命放在心上。
“文慧,你裁制得一手好衣衫,太子妃已然器重你了。太子好击鞠,你的击鞠在娘子中又是数一数二的,即便年纪大些也依然技压群芳。”
“陛下”,文慧向前倾着身子,扶着陛下的双膝说道,“文慧知道陛下的苦心,但我不愿意见异思迁。文慧侍奉陛下,并非因陛下是皇帝,而是久仰山斗,心向往之。陛下若真的驾鹤西去,还请恩准文慧为陛下守陵,日夜陪伴陛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陛下也听得潸然泪下,也许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真话了。
“好,那就随你。婉儿”,陛下含泪笑着,“你想去哪里?”
婉儿似乎也没料到陛下这样问她,满面错愕地愣在原地。
“你想出宫,还是想留在未来皇帝的身边?”
“陛下,婉儿没有想过。”
“她们两个说自己没有想过,我或许还会相信。婉儿,你不会。”
身旁的婉儿微启朱唇,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婉儿在陛下面前的沉默,历来都是包裹着隐忍和惧怕,唯独这一次,我看出了她的不舍和自怜。
是陛下将她满门抄斩,也是陛下将她从掖庭带出,不致使明珠蒙尘。
除却陛下,这世间还有谁能如此欣赏她的才华,又有谁能给她这样广阔的天地?
陛下嘴角含笑地看着婉儿,“你若不说,不如听听我的主意?”
“陛下请说。”
“你的才干举世无双,无论在诗书还是在朝堂,若因我驾崩而不得不出宫,实在可惜。太子虽孝顺,可军国大事终究没有历练过,若是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相助,难保不会发生嗣圣元年韦玄贞的事。”
听到陛下又提起阿耶的名字,我的心猛地向下坠,可抬头探去,却见陛下并未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婉儿,等待着她的回答。
“陛下的意思是……婉儿应该留在太子身边,为太子出谋划策吗?”
“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这些年我虽日夜操劳,可许多事终究来不及做,等太子来日即位,你带着我的心愿去辅佐他。”
“科举、女官、募兵制、都护府,陛下皆念念不忘,婉儿都明白。”
直达眼底的笑意在陛下的脸上绽开,身旁的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彼此交换着深切的理解和宽慰。

我和婉儿走出陛下的寝殿,她的神色错综矛盾,只是幽幽叹气。
“团儿,冀州苏安恒在铜匦中投递表文,劝谏陛下让位太子,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听闻陛下特意召他入宫,慰谕有加,还专程遣人护送他回乡。”
“陛下老了,她做出了一切让步,所求的不过是她一手创立的大周王朝,体面地消失。”
苏安恒生得晚,在陛下已经年老心软时上书还政李唐,既挣出了日后清名,又保住了自身性命,实在比十七年前的凤阁侍郎刘祎之幸运太多。
同为帝王,陛下的确比男人走得更为艰难。
可是,同为帝王,她的杀伐与绝情也不下于男人。
“婉儿,你说是帝王更狠心,还是男人更狠心?”
“上元元年,当时的陛下加尊号为天后,与先皇并称二圣。团儿”,婉儿了然一笑,“从那时起,陛下就说过,她已经不算一个女人了。”
“是啊,她要在满是男人的朝堂中摸爬滚打,就要把自己先变成一个男人。”
“团儿,邵王和魏王的死,你就这么过不去吗?”
我仰头看天,苦笑一声道:“太子终究会是一个帝王,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只可惜我阿姊,她还真的只是个女人。”
“莫说太子妃,就是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公主和你我,还不都是女人么?”
婉儿的这句话,让我想起在寿光县主府,我因乔知之一事百般彷徨无措时,李旦曾劝慰我,公主和婉儿与陛下不同,我亦如此。
话是不错,可我实在不敢确保,李显登基之后我们三人的处境如何。
“陛下既然有意,只怕日后我们会更常在东宫相见了。”婉儿见我半晌无话,又微笑着对我说道。
我知道她的暗示和对我的担忧,不愿再让她烦扰,只抱以一笑。
十八年前长乐坊的豫王府,只是稍加修葺,便是如今的相王府了。
齐郎遣人来问,我是否还愿住从前的屋子,我没有多想,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房中陈设变更,书案坐具一概换新,已找不出旧时的模样。
“禀孺人,侍婢在清扫时拾得书信一封,不敢随意处置,还请孺人过目。”新分来房里的侍女阿鸾说道,恭敬地托举着一个缄札。
纸边发黄,已是有些年头的样子。
我疑惑地接过,从中取出两张已有些薄脆的花帘纸,小心地展开,好奇地向其中文句看去。
“豫王,展信佳。
离别数月,王府诸事平顺,近日趣事良多,提笔道来,忍俊不禁矣。
芳媚习马术,屡屡戏弄平简,安郎君虽年长,似难招架。
吾与从敏私换男装,至西市食胡饼毕罗。吾不喜甜,从敏极爱樱桃毕罗。偶遇太子及吾姊,往胡玉楼观歌舞。
素闻平康坊金迷纸醉,歌伎舞姬,有倾国倾城之色、摄人心魂之姿。他日郎君归家,可愿携我二人同去?
惟愿天皇陛下平复如故,享南山之寿,此亦天下万民之盼。
妾韦氏永淳二年十月书,顺颂时绥。”
屋内无人言语,我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一声又一声,明明近在耳边,却觉得遥远无边。
“孺人这是怎么了?婢子有罪。”
我如梦初醒,双手轻触脸颊,才发觉早已泣如雨下,转头看着跪在石砖上一脸慌张的阿鸾,强笑着说:“起来吧,与你无关。”
“孺人可在?三郎特来请罪。”门外传来低沉有力的郎君音色,阿鸾匆匆起身开门。
李隆基一身素服,垂手立于我的房外。
他微微抬头,眼角眉梢已敛不去重重的图谋和算计,但漆黑的眸子仍泛着光。
神异而形似。
“韦姨,你可会原谅我?”
我一阵恍惚,永淳二年的从敏还未走远,我就真的看见了她的眼睛。
“临淄王,你这是做什么?”
李隆基半跪而蹲,对着我郑重施礼道:“从前三郎年幼,对韦姨多有误会,还望韦姨看在阿娘的面子上,不要怪罪。”
“临淄王,我……”
“韦姨可愿向从前一样唤我三郎?”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隆基突然就不再记恨我,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其中蹊跷,可……
身穿窄袖胡服的从敏歪着头,对着我巧笑倩兮,“郎君实在轻薄,闺名怎敢相告?”
“莫不是已为人妇?实在可惜。”
她得意地努努嘴,“郎君不如来豫王府抢人。”
“三郎。”没有思索,没有挣扎,满目黑瞳里,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地溢出嘴角。
“谢韦姨!”眼前的李隆基一脸雀跃,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天真轻快。
“听闻韦姨从前就住在这里,我阿娘的屋室是那个”,他抬手轻指,望着不远处从敏的居室说道,“如今相王府女眷不多,豆卢孺人和王孺人皆已安顿妥当,这个院子韦姨一个人住着也宽敞。”
“这些……都是你布置的?”我实在吃惊,他一个出府居住的郡王,怎么会管起相王府里的琐事。
“阿耶受陛下托付,要时常去国公府照管修缮扩建事宜,自家王府的事就只能叫我们兄弟看顾了。”
“国公府?哪个国公府?”
李隆基唇边含笑道:“从前的周国公府,陛下特意赐给了义兴王,说是不能没有成婚的府邸。”
李重润死后,陛下便为义兴王李重俊与弘农杨氏赐婚,照理也确实应该婚后开府,离居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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