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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他的身上有一股熏香的味道,焚香的香气里夹着一股苦味,又泛着几丝清甜,极为特别。
“别着急”,他依旧是温和的语调,可声音却从未这样近过,就在耳边回荡,“不出两刻便能到宫门了。”
我点点头,“嗯,谢殿下。”
“我记得你有一只雪白的猞猁,它如今可还乱跑?”
我心下放松,他张口时,我很怕他提废太子的事。于是回道:“如今我看得它紧,它便是想跑也没机会了。凝雨才半岁多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带着它去游猎。”
“凝雨”,他慢慢道,“‘独有凝雨姿,贞婉而无殉’。你读沈休文的诗?”
我赶紧摇头,“我不擅诗文,这是阿兄起的名字。”
他了然地笑笑,“果然是那个风流蕴藉的韦家五郎,连猞猁的名字都起得这样别致。”
我本就惊讶于阿兄和豫王交好,忙问道:“豫王和阿兄这样相熟?”
“长安城的郎君,谁不知韦五郎文采斐然、佛理精湛,连他自己都说下次雁塔题名,必居三甲。”
我想象阿兄说着这些话时的意气风发,不觉得低头笑了。
这时马车忽然剧烈地晃了一下,我没稳住身子,扑到了他身上,额头抵着他的下巴,磕得有些疼。我趴在他身上愣了一瞬,心突突地跳得飞快,身子赶忙起来,却不想又是一次颠簸,我一下子跌进他的怀里。
我的侧脸枕着他的左胸,耳朵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跳,他起伏的胸膛在我的脸上贴贴和和,双手抓着我的双臂。我一动未动,无声地喘着气,紧张得僵在那里。
过了片刻,他见马车已不再颠簸,轻轻将我拉起,我抬头对上了他那双湖光山色的眼眸,一时愣住。这样一双眼睛,哪怕只看过一次,也会记得一生的。
“你别怕,本王不会责怪于你的。”
一句话便拉开了我与他的距离。
我端身坐好,只听身旁的人对外面说道:“稳一些,不必这样急于求快。”
我想起上一次和他这样近,也是一头栽进了他怀里,那时冷风正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
我的脸颊烧得烫人,想来一定红得显眼,低头一言不发,他也未再问我什么。
马车停在大明宫的东宫门左银台门前,我静静地跟在豫王身后。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上一次的除夕饮宴,我怀着对废太子的好奇和嫁给他的憧憬,觉得这宫里处处都是好风景。
豫王在前停下了脚步,我抬头透过帷帽的纱幔看到了匾额上的三个字:少阳院。
少阳院是当朝太子在大明宫的住所。本朝太子或居于太极宫东宫,或伴驾于大明宫内少阳院。当今天皇喜儿孙承欢膝下,因此无论是先太子李弘、废太子李贤还是当今太子李显,都居住在少阳院内,众人也便称少阳院为东宫了。
加上第一个废太子李忠,这里住的已经是天皇的第四个儿子了。人事沉浮,哪里又比得上东宫呢?
我跟在豫王身后,向眼前的太子行了礼,那个从前的英王李显如今穿着太子常服,却还是任性好动的模样,急忙拉起豫王要他看看少阳院的斗鸡。
豫王点头,“窦孺人想来看看太子妃和侄儿,不知可否?”
“嗨,多大的事儿啊还要问我”,太子李显忙吩咐身边人,“快带窦孺人去太子妃那里,也把重福带过去。”
又忙转头对豫王道:“快赶紧啊四郎,这一场怕是要结束了!”
我向着豫王的方向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阿姊的房间。
阿姊已近生产,着一身华服斜倚在凭几上,看到我一边伸手示意我落座,一边轻轻笑着:“已进了内室,窦孺人怎么还不脱去帷帽?是怕我们瞧见了你的倾城姿容吗?”
我跪坐在她的下手方,答道:“近日长了些酒刺,尚药局的医佐特别嘱咐不能上妆,这个模样恐惊吓了太子妃。”
阿姊听到我的声音神色一慌,忙吩咐侍妾唐氏和宫婢们退下,只留隽娘抱着重福在身边。
等她们都关上门之后我方靠近阿姊,脱去了帷帽:“阿姊有危险。”
她抓着我的手,急忙道:“你也太大胆了些,什么事情容不得明日递帖进宫?”
我看了身边的隽娘一眼,将我近日所闻所想全盘道出。
阿姊的神色由震惊转为疑惑,而后慢慢沉下脸来。过了很久,抬头对隽娘说道:“平日的膳食汤药,还有熏香都是谁主事,立刻查清楚,现在就去。”
隽娘忙将怀里的重福递给我,起身告退,阿姊又对我说道:“我日感不适,多是在带着重福的时候,自从太子让唐氏带走了他,我便好多了,”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也闹得紧。”
我勉强一笑,“我知道阿姊是为了让我心安,不过我刚才所说也是深思熟虑过的,阿姊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自然知道,否则你也不会冒险求四弟带你进宫了。”说着看了看我怀里的李重福,“也不知我跟这孩子是什么缘分,只要他在身旁我便难受得紧。”
我看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太子长子李重福,如今的他没有半分是太子李显俊俏的模样,只是皮肤白皙随了他。怀里的重福动了动,发出轻微的鼾声,小手探出裹着他的锦褥,搭在锦褥的边沿上。
我抱着他退了退,阿姊宣了医佐为她调理头痛。
医佐正扶着脉的时候,宫婢来传上官才人到了。
阿姊惊惧地看了我一眼,忙向隽娘使了眼色。我赶忙起身,却不料上官才人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太子妃和窦孺人好兴致,这么晚了还要逗趣小郎君呢!”
我一看已不能避开,忙将帷帽带上,见一个身姿摇曳的丽人便走进来了。她微微向阿姊行了礼,我又躬身向她行了礼,心里害怕极了。
上官婉儿是天后武氏的身边人,夜里来东宫还能知道豫王和窦孺人也在此,一定是天后派来的。
从敏虽嫁入豫王府不到一年,进宫的次数也有限,但是上官婉儿稍加留意也便听得出我们两人声音不同。更何况她既是专程而来,看不到我的模样恐怕是不会罢休的。
阿姊见状让医佐和宫婢们都退下,又让我关了房门,才对上官婉儿道:“烦劳上官才人高抬贵手了。”
我见状,知晓阿姊也明白欺瞒不过上官婉儿,只想让她不要告知天后,忙跪下,“婢子亦求上官才人饶过一命。”
我隔着帷帽的纱幔看到她轻轻一笑,对阿姊道:“我还一言未发,你们姊妹倒是痛快。”
我心里一沉,原来她知道我是谁,难不成此时来东宫是问罪的。
我猛然间联想起今日所想,恐怕天后早已日日盯着东宫,就等着寻下阿姊一个错处,好让阿姊身首异处!而我,竟然这样不小心,成了天后手中用来杀害阿姊的一把刀!
我跪在上官才人面前,看了看即将生产的阿姊,心中惊惧。
上官婉儿弯身扶起我,轻轻掀开了我的帷帽。
“果然”,她轻声道,“这我可做不得主了。”
阿姊忙起身抓住她的手,“上官才人若能回禀天后殿下,眼前这位确是窦孺人,韦氏日后一定回报大恩。”
上官婉儿笑着回握住阿姊的手,“你也知道,天后殿下如何欺瞒得?不过你放心,我定会出手相救的。”

第七章 桑榆
我跟着上官婉儿走过重重宫门,身边的宫婢掌着灯,地面上映出我们一干人的影子,诡谲得可怕。
一个时辰前,当我走过这些宫门的时候,想起的还是除夕饮宴看到废太子的事。如今,我该想的怕是我的身后事了。
我深夜假扮孺人入宫,那一番对豫王的说辞却无法瞒过天后。天后只要稍问及阿姊、阿兄,便可知根本没有一个含有麝香的香囊,到时候我又如何自处?
我犯的罪说小了是不守宫规,说大了却是欺君之罪。不单是我,天后一旦有意针对此事,只怕阿姊、整个韦家,还有豫王府都逃不过惩处。
我一人的错事,却连累了这样多关怀我的人。
一时恍惚,我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星星,一颗一颗就那么孤零零地悬在深蓝的帷幕里。宫里的人,也便都如这漫天繁星,活在一处,却各有命数吧。
蓬莱殿里,天后武氏端坐在上首,我伏地跪拜,礼还未行完,只听得她开口道:“听婉儿说,你叫韦团儿?”
上一次听到这个干脆有力的声音,是在除夕饮宴之时,天后和废太子只言片语之间,刀光剑影,令人胆寒。
我再次伏首,虽竭力平息不安,声音却仍不由自主地发颤,“罪奴韦团儿任天后殿下责罚,只求天后看在太子妃即将生育的份上,不要连累于她。”
“开口便称是罪奴,我倒想知道,你何罪之有?”天后的声音波澜不惊、不带情绪,我跪在下面心如蚁噬、慌乱不堪。
“罪奴因与窦孺人身形相似,便假扮窦孺人随豫王入宫。”
如今既已无法回旋,我便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从敏与此事关涉较少,只希望天后能够饶过她。
“那此事四郎可知晓?”武后接着问道。
一下子愣住,我惊慌不已。此话我无论怎么回答,都无法避免连累豫王。
我紧紧咬住下唇,脑中千头万绪,不敢抬头。
“既是扮成孩儿的孺人,孩儿自是知晓的。”身后朗润的声音飘至耳畔,我心里一紧,是豫王!
我本已经连累了他,没想到他竟从东宫来至此处。
他向武后行了一礼,“此事其中曲折,母亲还是问儿子吧。十三娘毕竟是个女儿家,很多话她不好意思开口。”
我不敢看天后的表情,只低着头。
“四郎都亲自来了,是要告诉阿娘什么?”
身边的人起身向前走去,停在武后身边跪坐下来,“自去年在王府一见,我与十三娘便两情相悦。本想禀明阿耶阿娘,请个婚旨赐十三娘与我做孺人,却不料太子妃疼惜妹妹,早我一步请旨嫁与兄长了。那日之后,我二人未曾再见,只是后来次兄谋逆事发,十三娘未行礼入宫,便又恢复了待嫁之身,回到了韦宅,因此儿子才又去寻她。”
豫王此举,言语间毫不提及太子和阿姊。我极为震惊,心突突地跳得极快,只盼着天后能够相信。
我听得武后忍不住一笑,眼角瞥见她拉起豫王的手道:“没想到我这小儿郎还是个情种,从前阿娘赐的婚旨,可是让你伤心了?”
“阿娘说哪里的话。那时既是圣旨,儿子便不会造次,亦会尊十三娘为嫂。只是如今她既然已是待嫁之身,孩儿也想尽力一试,便知她亦是一样的想法。今日我去韦宅以请教韦五郎佛理为由,实则私会十三娘。将她偷偷带出韦宅,往东宫而来也是因她一时情动,非要取了信物与我,我不忍她扫兴,便做了这糊涂事。阿娘,我二人夜半私会,实在有违宫规,阿娘若要责罚,我们绝无怨言。”
他声色平常,但坦然自若。可他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直直地打在我的心里,将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似有万重庇护。
我心下转危为安,他这一番话,未必滴水不漏。可是将私情说成因由,情之所至,作为亲生母亲的天后,想来也不会苛责于他。
他以母子之情为筹码,换我的性命,换东宫、豫王府和韦宅的平安。
天后哈哈一笑,将手臂轻轻搁在他的肩头,“我当是多大的事呢,我和圣人平日都说,你小小年纪,素来也太循规蹈矩了些。这次方见着你出格的样子,反倒有些意思,这才像是我的儿子。说起来,你这事儿纵使随心了些,却比起你阿耶当年差得远了。”
说笑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我彻底放下心来,以如今的情景来看,我们皆已转危为安。不管天后相不相信他所说的,只要让天后看到他能为一个小娘子这般用心,便不忍再罚他,亦是爱屋及乌不忍罚我了。
过了许久,天后吩咐我上前,我便跪坐在他身旁,一阵夹着苦味的香气飘至鼻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伸手过来,掌心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有些轻微的热度传来,我突然心跳变快,脸颊也烫了。
“既已私定终身,怎的还这般害羞?”天后的语调突然变得柔软可亲。
“天后这样当面问,小娘子自然是害臊的,还是别打趣十三娘了。”耳边是上官婉儿疏朗地玩笑着。
“也罢,你们既然情深至此,我若还不成全,那成了什么人了?不过,你们又的确触犯宫规,不罚你们亦是不公。”
“儿子多谢阿娘成全。”他的身子向天后靠了靠,语气轻巧悦然。
“韦十三娘既已是待嫁之身,便许给你做侍妾吧。不给品级,便是惩戒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和他忙躬身行礼,多谢天后一番厚待。
天后示意我到她身边。我有些害怕,只静静跪坐在她下手,正对着豫王,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天后拉着我的手轻声道:“十三娘这孩子着实长得让人疼惜,连我看了都不免喜欢。以后可要常进宫来陪陪我,如今也是我的儿媳了,总要尽孝的。”
我赶忙低头称是。
我们又面对面地坐在那辆马车里,身边是萦绕不散的他的熏香气味。
两个多时辰过去,我便已是他的侍妾了。
从普州到长安不过一年,这瞬息之间天地换转的事,我已经历过不止一次。如今这一次,也许是真的要定了我一生居所了,我说不清是喜是悲。
“我不想趁人之危,只是那样的关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柔声道,语气里有散不尽的歉疚。
我第一次抬头直视着他,“我明白。豫王救了我,又使阿姊和韦宅免受牵连,如今这是最好的局面了。若我以侍妾的身份怨怼豫王,岂不是恩将仇报?”
他对我苦笑一声,“若日后有机遇,本王可放你自由。”
我心里蓦地一酸,缓缓摇了摇头,“他日再说他日的话吧。”
心中想了想,终是没能忍住,不禁问他:“你如何知道麝香香囊之事不可说?”
“你那时的说辞漏洞百出,我不过是看你实在心急,才不忍拒绝罢了。”
我一时惊诧,没料到如此澹泊之人,竟有这样的热忱。
他顿了顿,对我道:“既已如此,你可否道出今日为何非要入宫?你若现下不想说,日后告诉我亦可,只是不能再如此冲动了。今日得上官才人提点,才能急中生智,下次就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了。”
原来是上官婉儿的主意,如此聪慧机敏,又肯施以援手,果真是不俗之人。
我想了想,把实情全告诉了他。
在蓬莱殿上,他用母子之情赌我们一众人的平安。
而我现在也在赌,赌他和太子兄弟情深,不会将此事告知天后累及东宫。赌他人品高洁,不会从此厌烦我。赌我以真心相对,他以信任回我。
他看我的目光从惊诧到镇定,而后眼含探究,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母亲欲废次兄已经多年了,三兄原配赵氏亦是因此而死,这些你猜得都不错。只是,倒不必担忧你阿姊,三兄一向无心政事,不与母亲争权,母亲不会废掉他的。”
永淳元年腊月,距我进豫王府已两年了。
阿姊在调露二年生下一名女婴李仙蒲,被封长宁郡主。
一年之后,阿姊便又有了身孕。开耀二年正月,太子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出生,天皇陛下喜出望外,特意大赦天下,改元永淳。
当年害阿姊孕期身体乏累的罪魁祸首已经找到,是李重福的生母唐氏。她为日日能见到儿子便下了手,却也不曾伤及阿姊和胎儿性命。
阿姊将唐氏处死后抛尸荒野,太子未置一词。
知道此事后,我心中免不去震彻。他尚能记得发妻赵氏,冒着风险深夜祭奠,却对侍妾漠不关心。太子李显,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进豫王府之后,与从敏住在一处,衣食住行皆是比肩孺人,豫王也几乎日日留宿,将一出情深似海的戏演得再真不过。
两年间我已不觉心动,他的淡然、聪慧、才华、谦逊,都同那双湖水般的眼眸一样嵌在我的心里。只是他对我从来都以礼相待,从未在人后对我有半分逾矩。

第八章 骊山
从敏娇笑着从外头进来,抖落了一地的雪,我过去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发丝,又从她睫毛上摘了一颗,瞬间融化在我指尖。
“你可当真不是俗人,”她一口饮下玉娘端来的酪浆,打了个哆嗦,“真烫呀,你可又加了别的什么?”
“放了些捣出的梨汁,下次再试试别的。”我笑着说道,“可找到梅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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