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州到长安不过半载,我所熟识的人不过英王、平简、从敏几个,除了王府也只去过宫里、西市和几座寺观,如今便算定下了一生居所。此生,大明宫便是我的身所依,而太子殿下也应是我的心所依了。
算起来,我在英王府的日子只剩下一个半月,以后与阿姊、英王和从敏都可作伴。只唯独安平简,恐怕日后相见不易。
这一日我从马场回来,等在他必然经过的侧门,直等了半个时辰他方走来,我偷偷藏身,等他走近了忙扮了个鬼脸冲上去。没成想未吓着他,反倒吓着一起走来的另一个左右卫。
他斜着眼假装瞪着我,嘴角却不住上扬,顺手敲了敲我的额头,“没规矩。”
我嘻嘻一笑,把准备好的物件递给他,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这是……”,他看着略显粗糙的针脚,微微怔住,“送给我的?”
“不然呢”,我翻了个白眼,“难道给我自己用吗?”
“我只是……我没想……谢谢你”,平日神采飞扬的他,却突然变得磕磕巴巴。
“看你难堪的,不过是个箭套罢了,你随便用用即可。”我冲他眨眨眼睛,刻意往箭套那儿看了看。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吩咐玉娘待我梳洗后便下去,等了片刻便匆匆披上披衣,偷偷溜出房门,直奔后院。
路途中被闪烁着微弱灯光的柴房吸引,我心想这时辰不知谁在柴房里点火,也不怕走了水,正准备扣门提醒,却听得屋子里一阵呜咽声,忙住了手,偷偷趴在门缝往里看。
这一看却目瞪口呆。英王一身素服,跪坐在铺着稻草的地上,为面前的牌位祭酒,身旁的仆役正举着明朔不定的烛火,扶着悲戚的英王。
前王妃赵氏在三年前的初春暴毙,王府却不再提起她,连祭礼都不曾有。我想,今日怕是赵氏的忌日了。
阿姊也未免太跋扈了些,赵氏毕竟是英王发妻,又不曾有错处,英王要祭奠她还要在夜半偷偷摸摸,实在可怜。
等我喘着粗气到小湖边的时候,一个坚毅硬挺的背影已经在那里了,我笑着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取出半热的酒壶,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忍不住一笑,“你这长安城的小娘子,胆子可真大。”
“再不胆子大点,日后可就没机会了。”
“什么?”他不解地问道。
阿姊今日只私下告诉了我嫁与东宫的事情,想必英王府上下还未有人知晓。我虽有些羞怯,却觉得此事不过是迟一日早一日,都要告知全府的,索性直接告诉安平简吧。
他听我磕磕巴巴地说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没骗我?你真的要嫁到东宫去?”
“这样的大事,我怎好骗你?更何况,是阿姊亲口告诉我的,天后也许可了,我敢用天后开玩笑么?”
“是英王妃去议亲的?”他仍在追问,“你敢肯定么?”
我被他问得云里雾里,只能答道:“除了我阿姊,谁还能进宫谈论我的婚事?你今日是怎么了?”
他沉默了片刻,眼里的惊诧慢慢散去,转而轻笑一声,静静地看向我,“我明白了。这是好事,愿你在宫里福寿双全。”
我看向他深邃的双眼,明朗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比平日多了些落寞。
我拉着他在湖边坐下,刚刚开春的天气,湖面还飘着薄冰,冷风还直往嘴里灌。我取出揣在怀里的酒囊和酒杯,忙倒了两杯酒饮下。
“三勒浆?”他惊喜道。
“我想着你是安国人,这三勒浆又是从前安息国的名酒,你肯定是爱喝的。英王有好些好酒,我可是偷偷去求了他才给我的,连我阿姊都不知道。”
“你从前问过我是哪家的郎君,我未告诉你,今日你还想知道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微微颤抖,“家父是定远将军,安菩。”
我一时愣住。从前只想着他能在英王府做事,出身一定不凡,可没想到他竟是大名鼎鼎的以一当千、独扫蜂飞之众的定远将军之子。
安菩将军并非仅为普通骁勇善战之将,其父本是安国首领系利,因不满突厥对安国多年的压迫劫掠,遂在贞观四年大唐与突厥对战之时举国归顺大唐,太宗皇帝封他为定远将军,并允其择地而居。
系利死后,安菩被太宗皇帝接到长安,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且作为大唐的将领驰骋大漠,将东突厥旧部势力扫除殆尽。
我没想到,与我日日相伴的安平简,英王府的二等禁军左右卫,竟是安国国君的嫡孙。
他见我长久不语,仰头一笑,“总有一日,我会对得起祖上功勋,也一定会回到安国的。”
我就着他的话说道:“如今东突厥虽平,大唐周边尚无劲敌,可与西突厥、吐蕃、高句丽仍摩擦不断,天皇陛下总有一日会请定远将军再赴沙场的。到时候,只怕要劳烦你这个袭爵的新定远将军了。”
他没有在意我言语间不假思索的唐突不敬,饮了一杯酒,“袭爵?当年太宗皇帝是因嘉奖祖父归顺给了爵位,到我父亲这儿,不过是为了安抚安国遗民才能袭爵。你以为这个爵位还能袭到几时?我本不是大唐的人,自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我也能如父亲一般奔赴沙场,在故土的风雪里驰骋。”
他眷恋那个没有到过的故国,也不甘于如今只是王府里的左右卫,一身武艺却无处安放。可他仍是满怀希望的,言语里的气壮山河,是拦也拦不住的豁然风度。
我看他一直饮酒,便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慢慢地酒也凉了,也见底了。
时间恐怕已至三更,我知道再不能继续停留,忙拉了他起来,他趔趄了一下,却突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一时茫然,看他指着我的双脚,才发觉自己竟着急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云头履,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们揉着肚子,又慢慢倒在湖边,谁知脚底一滑,两个人一起坠入湖中。
第五章 易主
一向待我温柔有加的阿姊大怒,将我软禁在房中直到出嫁。无论我如何哀求,也无论英王在旁说多少好话,她都对安平简的情况一言不发。
我知道是我害惨了平简,若非我心中不舍,非要约他夜里相见,他又哪里能惹上这样的麻烦?
阿姊为我准备的嫁妆一件件由我过目,三五日也便看得差不多了。我如今是许过郎君的人了,即使阿姊不软禁我,我也不能随意出门,整日便同阿玉一起嬉闹凝雨。
王府里依然花团锦簇,所有人都等着阿姊能给英王添一个嫡长子。
我想着,只不过一月有余,等我嫁到东宫,有了四品良媛的品级,总能查得出平简如今在何处,与从敏相见也更容易些。
可是,这天下的旦夕祸福,总来得这样突然。
调露二年三月,天后派人搜查东宫,在马房里搜出数百具兵器铠甲。备受太子宠信的赵道生将太子的谋反意图和盘托出,又道出曾治愈陛下眼疾的方士明崇俨为太子所杀。
太子由此被废,与家眷一起圈禁在太极宫,追随太子的臣僚或被杀、或自尽,一时间,声誉无二的太子焚巢荡穴。
太子被废昭告不过几日,英王府便接到了入主东宫的旨意。短短数日,天地便换了一转。太子成庶人,英王变太子。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成沧海。我的去处却是未变,只不过入东宫再不是作为良媛之身,而是太子妃之妹了。
我看着房里阿姊为我准备好的嫁妆,又想起阿姊曾筹划等太子即位让我做四妃之一,茫然无措。
都说天家无情,可道听途说到底不同于身处其中。即使除夕饮宴那一幕,我也只猜得到太子与天后不睦,不想还有势不两立、斩草除根的一天。
我只觉得惧怕。
若我早一月嫁入东宫,又或者东宫事发晚一月,我哪里还有资格伤春悲秋,我的一生怕是都要埋葬在太极宫的一方院落里了。
我想起除夕饮宴那夜远远望到的太子背影,是那样风姿过人、器宇轩昂,不觉落下泪来。
房里的嫁妆被一件件抬走,我不再被软禁房内,可我却也不想再出去了。
英王入主东宫的前一日,我回到了韦宅。
阿姊忙于英王入主东宫的繁杂诸事,又怀着身孕,无暇顾及我。我站在韦宅的门前,望着门里的五兄,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日,韦家亲眷作为太子妻族在大明宫外跪迎太子李显入主东宫。
我跪在被扫洒得纤尘不染的路面上,忍不住抬头,那身原在李贤身上的行头穿戴在了李显的身上,曾经嬉笑戏耍的英王因为这身行头竟也变得端庄大方了。
不知怎的,我突然默背起了《武德令》里的太子冕服,“皇太子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
阿姊在他身后,穿褕翟,头戴九钿钗,姿容明丽,宛若一只即将飞舞云端的凤凰。
韦宅的日子很是平静,我与阿姊、从敏皆以书信往来,阿姊每每提到有孕之后身子大不如前,平日里少有精力照管东宫。
我在韦宅见到的人不过是五兄结交的公侯子弟,他们击鞠、对弈时我常在旁观摩。
这些世家公子里,五兄与侍中裴炎的长子裴懿相交甚好,佛门里的慧沼大师、慧苑法师等名僧也常来韦宅,谈及佛理时我也出于好奇在窗外听听,有时闲来无事,也常阅翻阿兄的佛典。
这日我骑马过后正往房里准备梳洗,却见一个俏丽的身影挡在门外,我惊喜道:“从敏!你怎么来了?”
她冲我狡黠一笑,幽黑的眸子透着狡黠的光,“早知道韦五郎和豫王交好,我们还费什么书信的力气。”
我倒从未发觉五兄和豫王有什么交情,只冲她一笑,拉着她的手,“今日可是你跟着豫王来的?”
“不然呢”,她的小嘴一撇,“你们韦宅除了你便没有女眷,我除了求求豫王跟着来还能找什么由头?”
我没管其他,拉着她赶紧进屋,跟她腻歪着说了好多话。
“我差点忘了说你托我的事,真是寻觅许久,反倒忘了身边,早知道问问豫王便好了。”她努努嘴。
我询问地看着她,她赶紧答:“那个原在英王府的左右卫安金藏啊,我写信给父兄找了那么久他的下落,后来无意间跟豫王提起才知道原来他就在王府里呢,还是二等左右卫。”
我长吁了一口气,原来当日阿姊只是让英王把安平简从英王府调到了豫王府,并未为难他。
我自从回到韦宅之后再未去过豫王府,一则因没有阿姊带着我而不便,二则也是因为自前太子被废之后,我不想往宫廷王府这样的地方去了。
我总会不觉想起除夕夜宴那个挺拔轩昂的身影。
从来废太子无善终,当今圣上的长子李忠被废后仅四年便被赐死在流放地黔州。如今也便只能寄希望于李贤是天后之子,她能狠心杀了异生子,总不能狠下心杀自己的儿子吧。
从敏见我神色忧戚,拉着我的手道:“你还不能忘了废太子么?我未料想,你竟深情至此。”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深情,只是觉得那样一个风姿卓越、文韬武略之人,总该有个好的归宿。”
“可那是谋反的罪。”
我苦笑一声:“你信么?”
我纵然不在朝局,也知晓其中利害。废太子李贤即使真要谋反,又怎会将甲胄置于东宫马房?谋反起事,仅仅数百具甲胄兵器,又岂能够用?这个男宠赵道生毫不受刑便全盘招供,于他何益?事发之后,为何太子没有辩解的机会?
这些破绽我既看得出,何况公侯官宦,只是自李贤被废之后,天后武氏权势滔天,再无人能与之抗衡了。
“我从前以为你心思单纯,不会多想这些朝堂之事。”
我笑了笑:“从前有阿姊和英王庇护,我方能心思单纯。如今朝夕之间换了天地,阿姊进了旋涡之中,便由不得我不多想了。天后的这个局怕是布了许久,至于到底有多久,我却猜不出。”
“天后算无遗策,莫说废太子的局,连豫王府都有她的局”,从敏的神情有淡淡的不忿,“你可知道,当年我与豫王定的是嫡亲,行的是七介之聘。”
她见我摇头,便接着说道:“当年定亲是陛下和我祖母襄阳公主所许的。聘礼下过没多久,一道圣旨便来了,以我年幼无法胜任正妃为由,便从王妃变成孺人了。你可猜得出原因?”
我略想了想,低头道:“天后忌惮扶风窦氏根基深厚,令尊又位居太常少卿,故不给你正妃之位?豫王正妃刘氏父祖虽也居高位,却是科举出身,家世浅些,才选得上正妃。只是我不明白,豫王不是太子,又没有即位可能,为何需要提防豫王的妻族?”
“天后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出?或许是深谋远虑,或许只是未雨绸缪”,她无奈地笑笑,“多想无益,如今豫王待我极好,王妃和豆卢孺人也都是性子沉稳从不多事的人,我自然懂得惜福。”
我揶揄道:“自然是极好的,这许久都不见豫王的人来催,只怕这一趟韦宅也是豫王专为你而来的吧。”
她一点羞怯也无,反来逗我:“这么好的豫王,不如你也嫁来,就省了我往韦宅跑了。”
她看我一下子沉下脸来,忙住了嘴,又拉着我说东道西。
从敏走时已近天黑,再过一个时辰各坊便要落锁了。她和豫王李旦一前一后走出韦宅的正门,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映在韦宅的地面上。
正如她所说,不管曾经有多么委屈不甘,如今的福气已让她知足了,这便是好事了吧。
我又回想起她说过的话,突然一激灵,一个可怕的念头穿过脑海。
区区一个不能即位的豫王妻族,究竟为何令只手遮天的天后忌惮?除非……除非她要防范的根本不是豫王妻族,而是太子妻族!一个废太子不够,还要出另一个废太子!
一桩桩事情在我脑子里逐渐拼凑起来。
天后忌惮窦从敏家世深厚、父祖皆高位又与皇家有亲,故断不能让她成为豫王的正妃,只选了有官职而无世族的刘氏为正妃。
而那个暴毙的英王原配赵氏,父亲是有军职的将军,母亲又是陛下的亲姑姑常乐公主,天后又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人成为日后的太子妃?十五岁便暴毙英王府,只怕根本不是什么暴毙!而我那一夜在柴房看到英王李显偷偷祭奠,恐怕根本不是担心阿姊吃醋,而是担心天后察觉!
如今二皇子李贤已经被废,只怕三皇子李显也不会善终的。
阿姊常说身子不如从前,难道……天后故技重施,要让阿姊病中暴毙!
我感到背后一阵刺骨的冷风穿过,多日的平静终被打破。
第六章 进宫
胯下的马被紧绷的缰绳勒得前蹄抬起,在空中长鸣一声。我翻身下来,跪在马车前,“韦团儿求豫王!”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双清风朗月的眸子,开口说道:“这不是韦家的小娘子么?先起来吧,何事?”
我没有起身,仍跪着弯下身子,“求豫王带团儿进宫,团儿有要事禀告太子妃。”
从敏从马车上跳下来,急忙扶起我,“出了什么事?怎么转眼间这样着急?”
我急忙摇摇头,“是我突然想到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必须立刻见到太子妃。现下各坊将要落锁,宫门也要关了,我若此时递帖必然来不及。我知道二圣恩准豫王和太平公主可随时入宫,我要禀明太子妃的事必不会累及豫王府,只求豫王带我到东宫。”
从敏着急地看向豫王,却没有言语。车里的豫王走下来,弯下身子,轻声对我说:“十三娘,你若不告诉我所为何事,我断不会带你进宫的。”
我咬了咬嘴唇,狠心道:“我从前为阿姊缝过一个香囊,里面的香是从五兄那里讨来的,阿兄叮嘱过我里头有麝香,不要日日带着。阿姊有孕之后一直说身子虚弱,没有精神,我怕阿姊随身带着这香囊。”
他顿了一顿,“果真如此?”
我也怔住一瞬,闭眼答道:“千真万确,求豫王殿下救命。”
“既如此,我便带你进宫。只是……”
从敏上前一步,“让团儿和我换衣裳吧,入宫便说是豫王带着孺人去看重福,想来不会有人生疑。”
豫王点了点头,吩咐仆役用马车载着从敏回豫王府,自己则同我骑马进宫。从敏却在一旁道自己骑马即可,这样方便我留在东宫。
豫王便点头首肯了。
马车很小,我坐在豫王的对面,只低着头不敢说话。有时颠簸,我的膝盖不觉碰到了他的,又紧张得急忙往回缩,狼狈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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