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听到我的呼喊声探出头来,忙令马车停了。
我跪在寒冬的冰面上,哭着对她说:“求阿姊让隽娘看看孩子吧,她就要不行了!”
阿姊神色一怔,低头沉思了片刻,命宫婢将重俊裹好跟着,怀着身孕的她披上披衣便下车了。
既然连尚药局的医佐都留不住她的性命了,在她死前能看儿子一眼,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不过片刻,隽娘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惊慌失措,害怕又痛心。眼前的隽娘被玉娘用被褥裹着,双鬓还像刚才一样湿着,却没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了。
阿姊盯着她的身子,嘴角抖了抖,半晌未能说出一句话,很久之后,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命人将重俊又带回了她的车里。
天皇的病危在旦夕,隽娘被草草埋在寒冬的官道边,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我抱膝靠在从敏的车里,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第一次有人死在我的面前,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该怪谁呢?怪太子么?他任性凉薄,临幸了隽娘却毫不怜惜,随手丢弃。可他是太子,如此做本就司空见惯。
怪阿姊么?她跋扈善妒,容不下太子身边有其他女人。可她既是太子的正妃,有权处置隽娘,又是我至亲之人,也从未想真的置隽娘于死地。
怪我么?我明知她的境况却从未施以援手。可我仅仅是豫王的侍妾,怎么能插手太子的后宫。
或许她身为宫婢,这一生本就由不得自己。身份像一道枷锁,套在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拼命生产,奔赴洛阳,死在这寒冬里的路上,有谁会怜惜这样一个宫婢?又有谁会去细数太子和太子妃的过错?
从敏见我这样,把我揽在怀里,就像方才玉娘揽着隽娘。我没能忍住,趴在她怀里痛哭了一场。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我在从敏身后亦步亦趋。
拜见过天皇天后,便坐在自己的屋子一动不动,任玉娘为我梳洗摆弄。
天色渐渐转暗,玉娘要为我掌灯,我拦住了她,“不必了,你先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在暗处坐坐。”
玉娘的脚步犹豫了片刻,便退下了。
生下李重福的唐氏死了,生下李重俊的隽娘也死了。阿姊,你做这一切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是我太执拗,即使从小就知道阿姊性情要强,即使到了英王府就见识了阿姊的泼辣手段,也不愿去想阿姊的意图。
调露二年我夜闯东宫,是自认为想明白了天后要如何害她。三年了,我要面对的变成了阿姊要害旁人。
哭得久了,双目肿得似有些睁不开,我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呼啸,窗子被吹开了半扇。
我起身去,谁知夜里的风越来越大,我竟费了些力气,刚要关上却又被吹开了。
一只纤长的手扶住窗扇,就着我的手一起,将那扇不听话的窗子按了回去。
打在脸上的寒风骤然消失,一阵夹着苦味和清甜的熏香幽幽袭来,我未回头就知道是他来了。
屋内虽未掌灯,我却仍是担心,不想让他看到我哭肿了双眼的模样。
没有回头,任他站在我的身后,我问道:“豫王是几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本想看着你歇下就走,不想你就这么不中用。”他语气里有几分调侃,呼出的热气在耳边痒痒的,搅得我心绪缱绻。
他抬头放在我的肩上,想将我转过身来,我却侧身一躲。
感到肩上的双手僵了僵,我又怕他多想,心里没了底,只得实话实说,“我哭肿了眼睛。”
他轻轻一笑,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将我扳过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就着月光,那一双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眸子透着温润的亮,每一次我都贪恋他的眼睛,每一次我都移不开目光。
“从敏说你哭了一整天,再这样下去,眼睛怕是不能要了。”他的声音仍是轻柔的,却是责备的口吻。
“我不再哭就是了。”想了半晌,我却只说了这句话。
他忍不住笑了,扶着我在榻上歇下,指尖碰了碰我的眼皮:“果然是烫的。”
他的手指微凉,触到我的眼皮上仿佛夏日甘露,而我的焦灼也似被清凉了一半。
他收回了手,又重新用整个手掌覆在我的眼皮上,轻声道:“别睁眼了。”
我轻轻点头,心底的宽慰和着酸楚一起涌出来,鼓起勇气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要再让我离开豫王府了,好不好?”
这是我的恳求,也是我的希望。今日的逃避和往日的希冀夹在一起,融成了这一句低到尘土里的乞请。
他的手慢慢离开我的眼睛,覆在我的手上,柔声说:“你放心,只要你不想走,王府便是你的家。我不是三兄,不会让你做隽娘的。”
我知他会错了意,我今日的悲痛并非狐死兔泣、顾影自怜,只是一则为隽娘伤心,二则为阿姊心寒。
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十多年来的朝夕相伴,到如今反而像压在我心头的巨石,让我恨不得、怨不得,却也无法对此事视而不见。
那年夜闯东宫之后,我连怀疑天后的那样一番话都告诉了他,如今又在惧怕些什么?
我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我是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
天后武氏的心狠手辣,朝野遍知。后宫争宠时假意顺从,而后雷霆手段,逼得王皇后和萧淑妃毫无还手之力。即便做了赢家,还要迫害已经主动辞去太子之位的皇长子李忠。
麟德年间,又亲手处置了与天皇暗通款曲的亲阿姊和外甥女。调露永淳之际,废掉的是自己的亲儿子,流放巴州的也是自己的亲儿子。
他盖在我手背上的手僵了一瞬,从我手背上抽了半寸,又重新覆上,握住了我的。
他的力道慢慢收紧,箍着我的左手,疼痛从骨节处慢慢传来。我微微动了动,他似有觉察,将力气用得小了些,却没放开我的手。
片刻之后,一滴冰凉就落入了我的手和他的唇之间。
他落泪了。
我怕阿姊变成天后的样子,可是天后不仅是天后,还是他的母亲。
他的至亲之人,也是害得他失去至亲之人的人。这些年他背负的愧疚和压抑,我不曾认真思虑,也不曾悉心理解。
而今隽娘之事一出,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痛苦、他的无奈、他的洞若观火、他的藏愚守拙。
那不是上天给的,也不是天性淡泊,是从二十二年的宫廷生活里练就的,是从血肉亲情的杀戮里懂得的。
我轻轻抽走了手,他神色一慌,那双盛满了湖水的眼睛盯着我,眼神从未这样脆弱过。
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将他揽在我身上,双手护着他的头,抚着贴近我的怀里。
他身子蓦的一怔,僵了片刻,而后双臂怀在我的腰间,倒在我的怀中。
他不让我哭了,自己却哭个不停,本是来安慰我的,却叫我不断替他擦着眼泪。
“阿耶就要不在了,团儿。”他哭着说。我方明白他今日的脆弱也是为了天皇,为了疼爱他的父亲。
我轻拍着他的背,把压抑多年的柔情和依恋尽数给他。
及至三更,他方和衣而卧。我也不知陪他到了几时,才昏昏睡去。
一路的奔波乏累,我醒来时已近正午,身边也没了人。
忙问玉娘,玉娘道豫王晨起便去了天皇天后那里,只吩咐她们莫吵着我。我着了急,吩咐玉娘赶快帮我梳洗,今日我也该去天皇那里的。
玉娘偷偷一笑,“豫王早吩咐了,娘子和窦孺人皆是舟车劳顿,他已向天后请了罪,你们晚些去便是了。”
我低头忍不住笑意,又问道:“豫王何时回来?”
“娘子好生等着,豫王说回来便过来。”
我没等到豫王回来,等到的是天皇驾崩的消息。
永淳二年腊月,大唐的第三任皇帝李治死在洛阳劫掠满城的冷风里,死在被往来的臣僚宫婢填满的贞观殿里。
这一年,天皇五十六岁,天后六十岁。
天皇驾崩几个时辰之后,遗诏宣读大唐。
“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遗诏的最后一句,宛若一块巨石,砸在已经水波微动的朝局里。太子已经二十八岁,又有顾命大臣裴炎,但天皇的信任,尽数给了天后。
我因只是侍妾的身份,早早便回了房,心里却一千个一万个放心不下。昨夜的交心,于我而言是计日以俟、姗姗来迟的希望,我期冀于他而言亦是。
这几日他回到院中皆已过了午时,又因守孝刻意避着我们几个姬妾,除了在大殿里服丧仪之礼时的遥遥相望,我很难看到他。
我虽与天皇相见不过数面,也不曾有过言语之谈,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我不愿在这时候让他一个人承担哀毁骨立之痛,可是见不到他,我又着实没有宽慰他的法子。想了很久,便每日在房中抄经祈福,直到听他已回院落,方才卧榻而眠。
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他看不到,我也心满意足。
这一日我在案前抄经许久,夜已过半,却仍未听见豫王回来。
我虽困乏,心里却记挂着,倔强得就是不愿比他早歇息,可是身体的疲累哪里是倔强能控制的,很快我便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在榻上醒来,身子沉甸甸的,迷迷糊糊间,一阵夹着苦味的熏香气袭来。那本来应该随着他在冬夜里挡风御寒的披衣,正结结实实地裹着我,领端的灰狐毛扫着我的下颌,暖暖痒痒的,叫人心生欢喜。
睡梦中毫无知觉,醒来时已不见他踪影。我缩在他的披衣里不肯起来,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融进去,感受着他昨夜的温度。
“再不起来,我便命人掰了冰凌塞进去!”
脆丽的声音吹在耳畔,一双冰手在我脖颈探了一下,我的身子猛然弹起,抬头便是从敏娇俏的面容,被冷风吹了半晌,反显出红扑扑的朝气来,更衬得那一双黑眸如幽谷空灵。
我抬眼冲她一笑,坐在榻上环抱着她的腰,见她神色一慌,我便直接将还未梳妆的脸颊在她的腰间蹭了蹭。
她推我不成,便扭着身子拍打着我的背,嘴里直叫着我坏,我只管嘿嘿笑着,才不理睬她的不满。
正嬉闹间,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国丧未毕,娘子们这般,将置豫王府于何地?”
我们忙收敛了神情。豆卢孺人正站在门内,神色如往日一般寂静无澜,只眼里的冷意比平常更甚。
王府里除了我和从敏,刘妃、豆卢孺人和王孺人一向少言少语,只是刘妃尚与王孺人相伴而行,豆卢孺人除却闭门修道,便是在太后那里服侍,平日极少与我们见面,更未与我们有过龃龉。
只这一次,她虽未呵斥,周身却透着不可亲近的冷傲,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平日生气勃勃的从敏,为何见了她就百依百顺了。
豆卢孺人又轻扫了我们一眼,语气柔和了些,“抄经是积福的事,却也是个苦差事,韦娘子若是闷得慌,我陪娘子说说话便是了。”
说罢又转头对从敏道:“成器闹着要找窦姨,你还不去看看?”
从敏向我递了个好奇的眼神,便起身离开了。
我不知豆卢孺人支开从敏要单独跟我说些什么,心里满是疑虑。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在榻上的披衣,神色了然,开口道:“你是豫王心尖上的人,我本是不愿与你相交的,只如今……恐怕我也不能再避了。”
“豆卢孺人若是有话,直说便是了。”
她淡然一笑,神情几分清峻几分傲慢,“这些年,无论是夜闯东宫、骊山汤泉,还是昨夜孝期专程看你,豫王为你破的规矩,着实出人意料。从前的豫王见微知著、百毒不侵,可现在无论真假,无人不知你是他的软肋了。”
她说得语调轻盈,毫无起伏,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那些年假装的情意绵绵,纵使从敏都未看得出,少与我相见的豆卢孺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假若她知道,那么天后……我不敢再想,惊慌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放心,若非今日,我便烂在腹中的。只是我有交待你的话,如若不将此事讲出来,你未必信我。”她轻轻一笑,冷傲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许温和。
她的眼睛望着屋内气息撩人的熏香,缓缓开口,“你是新后的妹妹,又曾是废太子定过的妾室。可你如今是豫王府的人,命也是豫王救下的,就该一心一意、投桃报李。”
豆卢氏轻飘飘的一段话,却字字掷地有声,可这些没来由的话,又从何说起呢?
我不解地看着她,半晌也未开口。
她却慢慢走近了我,用极微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日后灾祸,若规避不及,保全自己、回护至亲,已是难得。你的家在豫王府,新帝新后的家在大明宫。”
她言下之意,是让我少与阿姊有牵扯。她弯身握着我的腕让我答应她,绝不会有朝一日因为阿姊而累及豫王府。
我挣开她的手,语气生硬地回她:“我定不会再遇事冲动,像当年一样因为阿姊连累豫王,孺人放心便是。但若要我同阿姊、与韦家毫无瓜葛,我办不到。”
她神情一怔,又缓缓说道:“你若搁置不下,回到韦家也是无妨的。只记得,万不能两方周全。”
我刚要张口,见她躬身行礼,才发现竟是豫王进来了。
他转头看了看我,微笑着让豆卢孺人起来,又快步到我身边帮我系好衣带,“没料到豆卢孺人也来了。”
豆卢孺人微微低头,转身面对着我和豫王,缓缓跪下,身子伏在地面上,良久之后,清冷的声音才响起。
“豆卢孺人拜别豫王,愿豫王一生无虞。”
今日非年非节,她却行此大礼,我只得匆忙准备跪下。身子还未动,就被身旁的豫王紧紧护住,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揽着我的腰,却只是低头看着豆卢孺人,一语不发。
片刻之后,豆卢孺人渐渐起身,未躬身退步,便径直走出了屋子,衣袂飘荡在洛阳的冷风里。
我心里满是疑惑,还未来得及问,豫王就看着我问道:“说吧,豆卢孺人托付了你什么?”
见我满眼疑虑,他便低头笑了,“刚才那个礼,她是给你行的。”
“你如何知道?”
“她已向我行过了”,他神色淡然,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她要出府修道,为阿耶祈福,母亲答应了。”
身为亲王的孺人,为何会有出家修道之心?而她今日这一番话,又是为了日后何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豫王看着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纵是聪慧有余,也猜不出她的心思。”
我耸耸肩,嗔怪地对他说:“豆卢孺人说从前我们佯装恩爱,她看出来了,让我日后小心些。”
他思忖了片刻,没再追问,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挑眉道:“从前佯装?那现在呢?”
我脸上腾地烧了起来,眼含嗔意地瞪着他。自那晚我们彼此哭过之后,还未和他这样单独说过话,现在被他挑起了心事,又是慌乱又是羞愤。
他笑意更浓,眸里的秋水绽起了层层涟漪,“三年了,还这样爱脸红。”
他的眼睛那么柔润,却满是戏谑。我忽然起了嬉闹心,凭什么每次都是他面如止水,我却脸红耳赤?
我大着胆子凑近他,那两汪春水瞬间映进我的眼睛,我心跳得很快,却强装镇定,在他眼睛上啄了一口。
没敢看他,便匆匆转身,两颊烧得烫人。我听到他在身后轻笑一声,熏香的气息渐渐逼来,后颈上有丝丝热气略过,吞吐间气息萦绕,把我的心搅得慌慌的。
我正要躲,他却在后头用双臂环住我,力道不大,我却动弹不得。后颈的热气愈来愈近,我被吹得心痒难耐,整个身子都紧绷着,忽然间一滴清凉点破了热气环绕的后颈,他的鼻尖轻轻在我后颈摩挲着,时近时远,时快时慢。
我的胸腔空荡荡的,慌乱不堪。趁我不备,他在我后颈右侧吻了下去,接着是循序渐进的吸吮、啃噬,深浅不一,似真似幻。
我的心仿佛要被他吸吮得跌进深渊,连呼吸都困难,却又沉溺在这样充满了欲望的亲昵里,身子僵着,微微发颤,双手紧紧蜷在一起。
他忽然停了下来,握住我的手把我的身子扳过来。盛满了湖光山色的双眸映着满脸通红的我,慌乱、紧张、羞怯、期待,都被他尽收眼底,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他轻点了点我的鼻尖,“孝期还未过,想什么呢!外强中干,却偏要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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