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看我没有言语,继续问道:“当今太子如何,你可听过?”
我点点头:“太子才学极好,普州那样的地方都有了名声,我自然是知道的。”
顿了顿才发现阿姊的意思,“啊”了一声,“阿姊是想让我嫁到东宫去?”
阿姊得意地瞄了我一眼,“怎么样,这个侧室,不委屈你吧?我们韦家怎么说也是京兆大族,我又是太子亲弟弟的正妃,你是我的亲妹妹,纵然是庶出,他们也断然不会看轻了你。
“你入了东宫,直接封侧妃恐怕难了些,但封个良娣还是稳妥的。况且太子殿下为人和善,年纪也长你十三岁,必然懂得疼惜你,这样的郎君,你在长安城还找得到第二个么?”
我细细思忖阿姊的话,也觉得甚有道理,当今太子李贤的确是少见的才学俱佳、骑射精湛,又多得才子们拥戴,以后定然也是个好帝王。
阿姊见我一直低头,抚着我的背说道:“你不用害羞,除夕夜皇亲们都要进宫赴宴的,到时候我带着你一起去,再向二圣求个恩典,挑个好日子让你搬进东宫便可。”
我拉着阿姊的手,一时有些羞怯,“阿姊,我……”
阿姊忍不住一笑,“等你除夕的时候见见太子,怕是哭着闹着要嫁了。”
我笑着去推搡她的肩膀,一时两个人又说起英王来。
阿姊走后让隽娘留下来悉心教我照料猞猁的事宜,玉娘忙在旁一一记下。临走时隽娘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日子很快过去,我的骑术在每天的练习和安平简的指导下已经突飞猛进,有时他还教我一些游猎时的技巧。虽还同往日一样,他偶有言语轻薄,但我不去应他,他便也慢慢收敛了。
英王带来的猞猁长得极快,刚来的时候还跑不快,现而今连兔子都追得上了。玉娘和我一起照料着它,如今它见了我俩倒很是亲昵了。
年关将近,五兄来过王府几次,阿姊将韦家过年的事项都安排妥当了,也给万年县族里的众多亲眷许多赏赐。
我看到阿兄的样子比在普州时有兴致很多,一言一语都是藏不住的志向抱负。据他所说,如今已和很多世家子弟熟稔了,阿姊也很高兴,道这对他以后的仕途无疑是好事,只等着过两年中个进士便成了。
第三章 除夕
玉娘给我拢好头发,又给我襦裙外头罩了一件羊毛织的披衣。我心里紧张极了,生怕哪里收拾得不妥当,被人笑话了去。
今日是除夕,二圣赐宴,二圣的孩子们都进宫赴宴。我作为英王府王妃的妹妹,其实去或不去都不算失礼,可阿姊执意让我进宫看看太子,我便收拾了一上午。
乘了许久的马车,进了宫便换成肩舆。我坐在上面,虽不敢大动,眼睛却忍不住往四周东看西瞥。
从前只听人说大明宫如何鳞次栉比富丽堂皇,如今只见了一角心中已经叹服,殿檐宏大,回廊齐整,当真美轮美奂。这帝王的尊贵气派果然是无人能及的,华丽如英王府邸,同大明宫相比也有云泥之别了。
阿姊引我坐在女眷一侧,因我尚无品级,坐得离阿姊较远。我又往另一侧的男席看去,只隐约看得到有几人,离二圣最近有一处座席略华贵些,想必便是太子的落座之处了。
正探头看着,却忽然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目灵动,唇若樱瓣,一颗痣轻轻地落于鼻尖。年纪看着与我相差不大,梳的却是已经嫁人的发髻,我又认不出这是哪家的亲眷,便也只对她一笑。
谁知她直接起身过来,向我点头道:“我是豫王孺人窦氏。你是谁?”
原来是英王的同胞弟弟豫王李旦的家眷,我随即行了一礼,答道:“英王妃之妹韦氏。”
“就说怎么从没见过你呢,原来是王妃的妹妹,你是头一次进宫吧?我也是今年才到长安的,这除夕宴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她的声音脆生生地好听,整个人都散发着生动的神采,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娘子。
“我才来长安三个多月,从前一直跟着阿耶在蜀地”,我拉着她问道,“你姓窦,是大名鼎鼎的扶风窦氏?”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可不敢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你们韦家才是根基深厚呢。”
说着便往男席那边看去,揶揄道:“太子殿下都还没到呢,你别老往那儿看啦。再说了隔着这么远,你能看到这如意郎君的模样吗?”
我羞愤间正要开口问她如何得知,尚仪局的宫娘们便过来督促,我们两个点头致意就各自坐好。
我不自觉地往太子的方向看,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落座,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可那举手投足间,正是身为东宫的器宇轩昂。心中想着那些关于他身上的种种传奇,如何文武俱佳、政绩卓然。
我想,这天下最好的郎君,可能莫过于此吧。
二圣临席之时,众人皆行礼,衣裳摩擦之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因看不到二圣的样子,便索性一直盯着太子,忍不住想阿姊日后要怎么和天后说起我的婚事,我又要什么时候嫁到东宫去。
可想着又不好意思起来,感觉两颊都烧烧的,一抬头对上窦氏敏捷又了然的笑,我赶忙低下头,局促得紧。
“今日圣人本要歇着,是我硬给拉出来的。来的都是自家人,就别拘束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说话的应当是天后武氏,声音极为有力。
“天后说得是,都是自家人,孩子们想怎么闹就闹吧,我待一会儿,也要回寝宫歇息的。”天皇的声音倒是柔软许多。
酒过几旬,所有人都放松下来,英王还在席间起舞助兴,薛绍驸马也接着舞了一回。
气氛正热烈时,天后却突然道:“听闻太子最近作了一曲,连民间都流传甚广,我这当母亲的还没听过,真是失职了。”
席间一时静下来,没有人敢再说话。太子起身答道:“儿所作之曲甚是粗鄙,因而多得民间喜欢,当然入不得母亲的眼。”
“今日都是自家人,也不必管你那《宝庆乐》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让众人都听听。”话未落音,有一干乐工就已抬手奏乐,那样子分明是早已准备好。
我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流动的音律在席间飘散,不间断地落入我的耳中。这曲子中有多少愤懑不甘,我一个不精乐理的人都听得出,难道天后听不出么?《宝庆乐》有名至极,天后怎么会没听过呢?
而作了这一曲的人,当朝的太子、风姿卓越的郎君,他究竟心中有多大的不满,才能作出这样毫不收敛、情绪喷薄的曲子?
一曲完毕,只听天后笑着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谱出的曲子也这样别具一格,我要好好赏你”,说着便向近旁的宦者点头示意,“这本《少阳正范》是北门学士们耗尽心血,费了四个月才编成的,最适合给太子读了。”
我悄悄扭头看看周围人的反应,发现所有人都低头不语,连窦氏也不笑着了。我没读出天后这句话的意思,也知此话之严重。难道真如民间所说,太子与天后不睦?如果这样的话,阿姊还能怎么去求婚旨呢?
还没等太子回话,就听天皇道:“你母亲忧心你因谱曲误了正事,这才提点你不要忘了身为监国的责任。既然是你母亲命人编纂的,你就拿去好好读。不过啊,我也觉得你这曲子甚好。”
说罢便起身回了寝宫。
除了坐在天后身边的太平公主同天后依然笑语相对,席间的气氛已大不相同。毕竟天后武氏行事果断狠辣,宫中无人不知。
直到席毕无事,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我跟在阿姊身后退席,心里正慌乱的时候,身边有一人轻拍了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了笑意盈盈的窦氏。
“这个给你”,她轻快地递给我一只银质雕花香囊,香气中弥漫着些苦味,很是别致,“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你拿着,记得来豫王府找我,我也会去英王府看你的。”
我急忙在身上翻找能送人的东西,却只能找到一个缀在披衣上的羊脂玉坠子,便扯下来递给她:“我也没什么可送你的,只有这个了。”
她笑着接过,悄悄凑近说:“我叫窦从敏。”
我也笑着对她道:“韦团儿。”
话音刚落,窦从敏身边就来了一人,身姿瘦长,神态清绝,素净的妆面上,唯细长的黛眉和朱红的薄唇透出几缕浓烈。
窦从敏对她行了一礼,便站于她身侧。我心想这应是豫王的正妃刘氏了,便跟着窦从敏行了一样的礼:“见过王妃。”
她将我扶起:“小娘子叫错了,我担不起。王妃今日在府中待产,我是豫王孺人豆卢氏。”
她的声音和面容极为相称,都透着一股不近人世的淡泊孤清。
从元日到初七,每天都在不间断的行礼、祭拜、宴客中度过,阿姊未再提起过太子的事。
天后武氏的精明狠辣早已声名远播,如果嫁到东宫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情境,嫁入东宫也绝非好事。阿姊一向疼惜我,必然考虑到此处,近日不再谈及,想必也是担心我日后受苦。
没有了婚事,我又变得清闲起来,况且正值隆冬,也很难骑马。除了逗弄那只雪白的猞猁,我整日无事可做。
静极思动,便很想出去,想起窦从敏叫我去豫王府找她,她也算是我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年岁相当的小娘子,便去问了阿姊,阿姊答应同我一道去豫王府。
怀里抱着小猞猁,我和阿姊带着隽娘、玉娘,还有一干家仆,浩浩荡荡地从开化坊到长乐坊。
我将猞猁交给玉娘,自己先同阿姊去问候王妃刘氏。刘氏在元日当天产下一名男婴,天皇赐名李成器,这是豫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天皇和天后的嫡长孙,整个王府都浸在欢腾的气氛里。
我拜见了王妃刘氏,那是个面容、声音、神采都极柔和的人,话也不多。
我待了一会儿,便打算往窦从敏的住处去。可是一出房门却见玉娘一脸焦急地站在雪地里,神色慌乱,怀里的小猞猁也不见了。
我一问才知它挣脱了玉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豫王府邸有个极大的园子,我的猞猁又通体雪白,和这茫茫白雪融在一起,想要找到却是不易。
我急忙吩咐一半的英王府家仆去寻,自己也和玉娘一道跑到园子里去,希望能尽快找到它,我还想给从敏看看它呢。
我本想直接从王妃的院落去从敏的院落,因此出来便没有穿披衣,在园子里找了一刻,已经冻得有些发抖了,便让玉娘先去取来披衣,自己则在园子找着。
我一边忍着冻仔细检查着雪地的动静,一边环顾着豫王府里别致的庭园。看来豫王和英王的喜好迥然不同,英王和阿姊一样,都极喜华贵奢靡,因此王府处处富丽堂皇、似贝阙珠宫一般,可是豫王府的朴拙大气,看起来更是不显山不漏水的贵气和超脱,而这园子也更是巧夺天工、布景精巧。
一时偷懒正蹲下身搓手取暖,却听到耳边窸窣的响动,我提起精神,急忙侧耳判断声音的来源,扭头就看到这小家伙正在雪地里打滚。
偷偷一笑,慢慢朝那边挪去,双手正要捉住,它却噌地起身往前蹿去,我跟在它后头边跑边喊:“你再跑,就回去吃猞猁肉!”
它扭头看了我一眼,圆嘟嘟的眼睛眨了一眨,又往前一蹿。我被它的样子逗得气急败坏,大口喘着气,脚下加快了步伐,却没注意到脚底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扑了出去。
我心里揪成一团,失声尖叫,双手在空中扑腾着想抓住什么。
第四章 待嫁
我突然撞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眼前是一片触目所及的靛蓝,精致的绸缎上绣着精巧的锦云纹,外头罩着一件青灰色的披衣。
我双手紧紧抓着靛蓝色的衣袍,心跳得极快,不敢抬头去看这靛蓝色的主人,也不敢松开双手。
被我双手握住的衣袍松弛下来,这个靛蓝色的主人慢慢蹲下身来,开口问道:“你可有事?”
双耳所及,声音就像月光一样清白温和。
我按捺着紧张,慢慢抬头,对上了一双柔润的眸子,只这一瞬,我那快速跃动的心脏就突然停了下来,高高地悬在空荡荡的身子里。
我见过各种神采的双眸,阿姊的妩媚、平简的深邃、五兄的朗逸,还有从敏的灵动,可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像春日里破冰的湖水,干干净净、不染纤尘,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触到了如约而至的十里春风。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摔倒在这里?”他一开口,仍是温和的语气。
我慢慢将目光移到他的面容上,这不是一张令人失魂的容貌,在我见过的郎君里,英王惊艳、平简明朗、五兄俊逸,都比眼前这张面孔更令人难以忘怀。
这只是一张平常的面孔,面部的线条轮廓温和,嘴角微微上翘,眉心一道剑纹。那双月色湖水般的眼睛点缀在这样温和的面容上,照亮了整个人温润如玉的气质。
我试了试,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从他的眼睛上移开,嘴里干巴巴地说道:“我是……英王府……王妃的……妹妹。”
“原来是阿嫂之妹,韦家的小娘子。”他轻轻一笑,眼中碧波荡漾、春水初生。
而我知道了他是谁,他是这里的主人、英王李显的亲弟弟,豫王李旦。
我和阿姊并肩躺在塌上,一束月光顺着窗子幽幽地洒进来,我盯着这微弱的光芒里一点零星的温度,想起了那个拥有湖光月色的眼眸的人。
我翻了个身,裹了裹被子,听到耳边阿姊的声音响起,“怎么还没睡着。”
怀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往她身上靠了靠,“阿姊,我今天见到豫王了”
隔着月光,我看到她微微动了眼眸,懒懒道:“嗯。”
“我……”我缓缓开口,“豫王他……和英王是同胞兄弟,怎么长得并不相像呀?”
阿姊侧身过来,“他们兄妹几人,太子、英王和太平公主都像天后,豫王和已故的先太子像陛下一些,不过听宫人们说,豫王的相貌可是不及先太子的。”
我心里忐忑,接着试探道:“豫王他……他怎么样啊?”
“怎么样?”阿姊一笑,“喜欢读书训诂、写字作诗、抚琴吹笛罢了,待人也温和有礼。”
阿姊顿了顿又道:“除了出身皇室,长安城里这样的郎君多了去了,你总不是看上他了吧?”
“没有!”我急忙张口否认,“我就是觉得,豫王他……好像跟英王、太子他们都不一样,不像个皇子,倒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豫王小你姊夫六岁,尚不及弱冠呢,哪儿来的皇子气度?我可告诉你,若做侧室,只能做太子的侧室。豫王的侧室,咱们韦家可不稀罕。”说完阿姊便转身睡过去了。
在阿姊和我都沉沉睡去之后,英王府迎来了第一个孩子,侍妾唐氏产下一子,天皇赐名李重福。
阿姊虽嫁与英王三年有余,却不曾生育,如今全府上下都在庆祝这个孩子的诞生。
阿姊神色如常地吩咐了隽娘要准备的物件,去看望侍妾唐氏。这个孩子着实和我没什么关系,样貌也不甚可爱,我便只跟着阿姊看过一次就罢了。
谁承想英王府双喜临门,阿姊抚育李重福不过月余,自己便诊出有了身孕。
从前侍妾唐氏怀着身孕的时候,英王几乎无关爱之情,每日府中仍尽行蹴鞠斗鸡之事。但如今阿姊有了身孕,身子还未明显,英王便恨不得天天粘着阿姊,唯恐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英王和阿姊从宫中回府之后,皆是喜上眉梢,英王一看到我还吭哧一笑。
我还未来得及问,阿姊便告知了我,她已经向天后求了旨意,天后赐我做太子的良媛,开春三月便可入东宫。
我一下子呆住,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太子和豫王的身影在我眼前交错,我抬头看到阿姊姿容明媚的笑颜,心中暖意升腾,行了一礼:“团儿多谢阿姊。”
话未落音,便引得英王哈哈大笑,直言从未见过如我这般没脸没皮的小娘子。
太子不仅位居东宫,而且文韬武略、相貌俊朗。我既能嫁入东宫,又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阿姊扶起我,“本想着能封你为良娣的,结果天后却说你年纪太小,只从四品的良媛做起。不过你放心,等太子即位,我让你姊夫替你争取,定能位列一品四妃。”
我笑着点点头,倚在她的肩上,思绪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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