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怀抱太过熟悉,扑鼻而来的清苦香气将我裹在其中,我在一片安宁里沉沦下去。
不在宫里,不在太后身侧,就让我放肆这一刻吧!
他的双臂轻颤,在我耳边呢喃:“团儿,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
我轻抚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回他:“没事的,我明白。”
喃喃低语,悲喜交织。
半晌,他才微微松开,看着一脸嗔怪的我,抬手抚摩我额间的发丝,微笑着说:“我从太后那里回来的,她已歇下了。”
随即便牵起我的手,将我引到案前。
我呆呆地坐在他的身旁,不知他要做些什么。
他的内侍均郎从外头进来,端着一个小案置于面前,上头是大大小小的杯盏,而后便退下了。
我满是好奇,掀开那个最大的青玉盏,看到里面是有些浓稠的酪浆。心中困惑,忙转头看他。
“你从前不是说,加了冬柰汁子的酪浆有些酸涩么?”他的声音飘散在耳边,是同往日一般的柔润温和,如冬日炉火旁偶尔飘荡的暖风,“我将冬柰炖得烂烂的,加在酪浆里,便不会又酸又涩了,你尝尝。”
说着便将青玉盏端起,递在我嘴边。
那双映着湖光山色的眸子微微弯着,比任何时候都更快乐,可我的心里竟略过一丝不安。这样的他,亲昵得让我觉得陌生。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却在转瞬间眯起了眼睛。
他果然是在骗我!这酪浆虽是没有了涩味,却酸得人直皱眉头。我气得狠捶他的胸口,急忙站起身要将嘴里的酪浆吐掉。
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端起了小案上的青瓷盏,饮了一口。
他眼里含笑,眉间微蹙,身子慢慢靠近我,双手捧住了我的下颌。
一阵蔗浆的甜溢到我的舌尖,他口中的甜随着他的唇舌传递给我,我嘴里的酸也随着微启的双唇慢慢涌向他。原本恼人的味道,因为这一瞬的交换变得酸甜可口,让我不觉想要索取更多。
他却仍是缓缓地,并不想让嘴里的蔗浆都被我抢走,舌尖时而辗转,时而逃避。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坠,身子一颤,双手不觉搂住他的腰间,喉间不禁发出一声轻吟。
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抱起。
他的双手褪去我的衣衫,两人的喘息彼此交错。雾气升腾间,武承嗣的面容忽然现于眼前。
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他,仓忙中将榻上的衣衫胡乱挡在胸前。慌乱不堪,被他尽收眼底。
他错愕地怔在原地,静默了半晌,未有一言。
我知他恐怕误会,忙掩饰道:“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担心。”
“无妨”,他轻叹着,嘴角划出一道弯,眼底的落寞一览无遗,“你不愿便罢了。”
千头万绪的想念从心头喷涌而出,无尽的依恋与痴缠已氤氲满身。
武承嗣,他凭什么到如今还阻我欢愉?
我深吸一口气,假装笑得无所顾忌,以最大的热情奔向他。
“团儿”,他静静地看着我,轻轻拨走了落在我鼻尖的发丝,声音微不可闻,满是疲倦,眼角眉梢却是抹不去的笑意,“你若还不知收敛,我怕命不久矣。”
这人总是这样,要在我最害羞的时候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理他,忙把身子蜷了蜷,整张脸都蒙在被子里,含混不清地说:“我饿了。”
耳边是他忍俊不禁的笑声,先是和风细雨,接着便渐渐笑得放肆,后来他索性朗声大笑。
从我来长安认识他,好些年了,他无论喜怒哀乐,都是引而不发的。唯一的一次彷徨无措,还是先帝病重的时候。而今,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神情外露、肆无忌惮。
均郎端着案几进来,我仍裹着被子藏在他身后,鼻尖却嗅到了逼人的香气。
“竟有胡饼?”等均郎一出去,我便急忙从他身后跃出,伸手去够案几上还散着热气的胡饼。
他笑着摇摇头,“都快十八了还这般孩子气,你爱吃的自然是有的。我知道你最喜槐叶冷淘,只是如今尚在寒冬,不可冷了胃,吃完了胡饼便吃了这碗羊肉汤饼吧。”
我忙点点头,一口咬下了酥脆喷香的胡饼。
吃过胡饼后我俯身去尝那碗羊肉汤饼,却因未挽发髻,耳边的垂发总碍着我,下箸都有些不便。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微微笑着,放下了手里的木筷,“我来为你挽发吧。”
我满是怀疑地问他:“你会挽发?”
“那是自然。”
他的双手拢住我的垂发,用锦带轻轻扎住过后,又取来榻边的金簪。结果还未簪上,那锦带便松了下来,我的头发又散开了。
我被他逗得发笑,打趣道:“某人不是说他会挽发么?”
他也摇头一笑,“不妨事,这样你也能用饭。”
说罢,他重新坐回我的右侧,左手轻轻挑起发丝,以手为带,将我的垂发全都握在脑后,右手接着拿起胡饼,缓缓下咽。
太后的身子向来强健,可一路颠簸,冬日里又寒风凛然,所以缠绵病榻多日。到洛阳宫里的时候,太后方精神爽朗起来。
宜孙见状,提议尚药局在太后身侧增添人手。她素来喜欢在太后面前惹眼,如此提议又是为太后的身子着想,自然无人反对。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宫内便少有奉御医佐常留了。
风娇日暖,洛水微澜。今冬虽比往年冷冽几分,春日却来得更早。仲春二月,太初宫里九洲池畔的桃花已吐出苞芽。
瑶光殿内,太后正与婉儿商议新科进士入朝官职之事。裴炎一案虽未累及众臣,到底也牵涉几人,补缺之事太后已忧虑多时。
我在旁理着进士的出身排次,按照太后的意思逐一抄录,心中偶有唏嘘,五兄原本,也该在里头吧。
宜孙从外头进殿,带来了安福殿的好消息,窦德妃已有孕三月了。
心中浅略的失落一扫而光,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三年了,自从敏不慎坠马小产,至今日总算又有了孩子。
太后神情未显,眼角却也透出几分欣喜。只是这样轻松愉悦的神情太过短暂,一闪而过之后,便与婉儿接着筹议起来。
我按下心猿意马,仍手书太后的裁决,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欣喜,被婉儿一眼窥到。
她眼光斜睨过来,嘴角噙着笑,冲太后耳语几句。
余光里的太后微微点头,向她说道:“那便去吧,宜孙留下便是。”
我被婉儿牵着走出瑶光殿,日头正高,她的影子蜷缩在脚底。
等到走出瑶光殿,离远了些,我方按捺不住地问道:“去安福殿?”
她抿嘴轻笑,一副了然模样,“知道你等不及,但要先去掖庭。”
“掖庭?”我满心疑问。
她抬起纤纤手指放于唇边,示意我不必多言。
自迁都洛阳,太后便命婉儿掌管内宫诸事,代行掖庭令之职。大唐自开国以来,掖庭令一直由宦者担职,女官掌事,她是头一个。
她在长安的掖庭长大,在洛阳的掖庭为官。
我跟在她的身后,沙沙的脚步声回响在永巷的莲花石砖,两道高高的宫墙遮住了大半蓝天,细长的甬道像是没有尽头。
第二十八章 掖庭
婉儿放缓步子,停在一方院落中,目光穿过伏地而跪的娘子们,落于一个高挑冷寂的身影。
顺着她的眼睛,我方细细打量起来。
这娘子约莫三十岁,肤色白皙,眉眼清明,五官匀称。面庞虽清瘦些,弧度却流畅丰盈。最引人注目的,是双目间透着的桀骜英气,仿佛世间娘子的坚毅果敢,都聚于一身。
布衣荆钗,难掩国色。这样的容貌气韵,也就只有明艳柔媚的阿姊称得上分庭抗礼。
她冲婉儿微微点头,神情松弛坦然。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姿神态倒有些像豆卢贵妃,只是没有那一份不融于世的孤绝。
婉儿上前将她扶起,两个身影交叠错落,相互倚靠。
我在远处等着她,目光落于往来躬行萧瑟的身影,心思沉悯。这院落里的每一个娘子,都曾是世族贵女,族内获罪,旦夕之间也就永远在此了。
掖庭中的娘子,凡擅歌舞乐器者,皆入教坊司。而我在的这方院落,众人衣衫朴质,不敛妆发,恐怕是身无所长的娘子们做粗使活的地方。
不过是瑶光殿一半的大小,住了却近百人。如今只是初春,到了炎炎夏日,只怕气味都是熏人的。
或许是几年,或许是大半生,又或许是一辈子,她们的世界里只有这方院落了。
腿边一阵异动,我的思绪被打乱。惊吓之余低头看去,却只见一个身长不足三尺的垂髫小儿,紧紧攥住我的衫裙,一张小脸稚嫩可人。
我蹲下身,正想开口问话,却见一个娘子扑通一声跪在身前,声音发颤,“贱女不知轻重,冲撞了贵人,求贵人不要计较。”
心里全是酸涩,哪里还会苛责。我忙将她扶起,满心不忍,向她道:“稚子无辜。”
本想起身,却觉身子一沉,衫裙仍被这髫年幼童揪在手里。心思一转,我突然明白她是喜欢这烟红缬裙。
我将肩上的披帛取下,虽是青碧色,但染印着宝相花纹,总归也是漂亮的。
披帛轻搭在孩子的肩上,虽拖地许多,但更显得笨拙可爱。
看着欢喜起来的孩子,有些好奇,便问向方才赔罪的娘子:“她叫什么?”
“婢子夫家姓裴”,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小女名唤露晞。”
几分惊奇,几分焦急,拉着她忙问道:“你们是裴炎的家眷?”
心中暗暗期盼,裴懿虽未娶妻,可有没有妾室子女我却不知,万一……
她这才抬起头来,目光闪躲,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夫家是东眷裴。”
期待落空,我缓缓低头。裴懿是河东裴氏洗马房,与东眷房已是远亲了。
婉儿的身影渐渐靠近,我起身冲她微微一笑,将她肩上搭绕的黛蓝色披帛取下,又递与那孩子的母亲。
“得了两条披帛,是能欢喜几日,可也不过几日罢了”,婉儿同我一起走出院子,又步入无尽绵长的永巷里,“你不该让她有盼头的。”
有盼头……婉儿的言辞令我陷入迷茫之中,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盼头,如何活得下去?可是,怎么才能让她们一直有盼头呢?
“你不问我为何带你来此么?”
我没有接话,只问道:“那个娘子气度不凡,究竟是何人?”
她徐徐前行,笑得坦率,“那是从前的张良娣。”
良娣是太子妾室,李显在东宫时未设任何有品级的姬妾,那这个张良娣,就只能是李贤的妾室了。可是……
“她为何在这里?雍王的家眷不是软禁在安福殿旁么?”
迁都之前,太后已恢复李贤为雍王。而承袭雍王之爵的,恰恰是张良娣的儿子李守礼。
“这其中波折甚多”,婉儿缓缓道,“她与明允是私下定情,在先皇寿宴双双当众乞请婚旨。婚后不过数年,明允便独宠赵道生,她愤恨难平,动静闹得不小,才求得了一纸和离书,连儿子也给了嫡妻房氏。只是青松落色,她没走得了就出事了。”
寥寥数语,道尽了她昔年经历。我心中震彻,这个张娘子的傲骨气节,确非常人可比。
“如今在此而不在安福殿旁,也是她求来的?”
婉儿点点头,“她不愿再与明允有所牵扯。只是,孩子终归无辜,她总要知道小郎君当下如何。”
婉儿这样的人,绝非因张娘子是李贤从前的家眷而关怀。我想,她是敬她重她,更羡慕她。
“到了”,婉儿的步子停在一方更小的院落前,侧头道,“你进去吧。”
我心里生疑,迈开步子走了进去,视线被一个熟悉的身影遮蔽。
阿玉跪在我的面前,泪眼婆娑,她的上牙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几番开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却在转瞬间被刺痛。
原本是斟酒刺绣的纤纤玉指,此时却红肿粗糙,指节处许多细碎的裂纹参杂其间。
“阿玉”,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阿玉笑着摇摇头,一边用手抹去面颊的泪痕,一边说道:“小娘子,我很好,我如今在宫绣坊,日子再好不过了。”
我细细端详起来,她比从前瘦了些,眼角眉梢也略显疲态。
“那你从前是在哪儿?”
“我原本在浆洗处,去年秋天的时候,被调到了针线所,没过几月便跟着来洛阳了”,她安静地答道,“听针线所的掌事女官说,是裴相公家将我安排的。”
我点点头,“是裴大郎。”
“我知道是小娘子求来的,只是如今裴大郎尚有妻女在掖庭。小娘子能救救她们吗?”
裴懿果然有妾有女!我心中一喜,忙问阿玉:“她们在洛阳吗?”
阿玉摇了摇头,“我在长安掖庭时见过她们,后来就再不知了。”
“你放心”,我轻握住她的手,“我会尽力去办的。你在这里,也要顾好自己。”
相互间几番嘱咐,我才退出院子,向婉儿郑重行礼。
她没有推辞,只是浅笑几分道:“推己及人罢了,不必介怀。”
“既如此”,我趁热打铁道,“你能寻到裴懿的妻女么?”
“团儿,我明白你。可是裴炎一案过去才四个月,又是谋反大案,我此时当真无能为力。”
我掩住心中失落,冲她点点头,叫她不必担忧。我虽想救护裴懿家眷,可更不愿婉儿涉险,她走到今日已经太难了。
“走吧”,她拉着我,“该去安福殿了。”
我摇了摇头。掖庭一趟,雀跃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这样的我即便见到了从敏,也只会让她担心。今日是她该高兴的时候,还是不要扰了她的心情。
婉儿拿着我为从敏备好的几件小玩意,匆匆向西边的安福殿走去。
午后日光金黄,尘埃轻扬舞动。高墙里的掖庭,是无尽的寒冷,无尽的黑夜。
朝来暮去,露往霜来。瑶光殿与掖庭的一切,似都与安福殿无关。
从敏、皇后、王充容,都如昔年在豫王府一般,生活得静谧从容,疏朗妥帖。
过去的这一年,若说心中全无妒忌,只怕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可自从去过了掖庭,我便只想替她们守护这份安宁温馨。
我没有的,她们若能有,总好过大家一同提心吊胆、步步惊心。这天下娘子,若能相互体谅,彼此扶持,日子总能更公正些。
我歪在从敏身侧,为她揉了揉靠在身下的隐囊,想让她更舒坦些。
在房里玩了半晌的芳媚将头轻轻贴在从敏的肚子上,一有响动便喊出喜上眉梢的惊呼。
从敏与我相互对视,交换了忍俊不住的表情。
“我阿姊若是有孕,就有人唤我阿姨了”,芳媚一手托腮,笑盈盈地看向我和从敏,“而且她也就不会再这般管着我了。”
从敏扑哧一笑,伸手轻点芳媚前额,“你呀,就晓得惹你阿姊生气。等我的孩子生下来,叫他唤你阿姨,不唤王姨,怎么样?”
“那怎么分得清我和韦娘子呀?”芳媚撅起小嘴,冲我眨了眨眼。
我忍不住打趣她:“你盼着有人叫你阿姨,怎么不盼着有人叫你阿娘呢?等安郎君回来,不出几年怕是就要被喊烦了呢。”
芳媚从小便不是害羞的人,如今被我调侃,还是落落大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是自然!我同平简,要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最好年纪相仿,才好玩呢!”
我笑得倒在从敏身旁,双手按着有些酸疼的肚子,眼泪都溢出几滴。从敏产期在即,也笑得扶着腰身,大口喘着粗气。
我见状忙强迫自己止住笑,一只手扶着她肩颈,一只手顺着她的呼吸。
等她慢慢平复下来,我才对芳媚轻嗔道:“可不许再逗她了,不然叫你阿姊来领你。”
芳媚扬起眉毛,吐了吐舌头,冲我们微微耸肩。
第二十九章 三郎
从敏即将临产,安福殿却只有稳婆在,尚药局的奉御医佐都在太后那里。我实在担心,回到瑶光殿第二日便跪求太后,希望能多些医佐陪侍在她身边。
太后刚召见过秋官侍郎周兴,心情似乎不错。
扬州之乱时,周兴凭一己之力清查乱党,坐罪近千人。太后那时便感叹,此人才谋远胜武三思,可堪用之。
太后听罢未有波澜,随口便答应了,语气里也满是不出所料,“都说你与窦德妃甚是亲厚,果然不假。”
我跪谢太后,话音未落,就听宜孙通传圣人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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