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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武承嗣未再造次,他侧目片霎,微微后退半步,与我分隔开来。
宜孙踏着殿外的潇潇秋风,娇笑着行礼,而后轻轻推搡我道:“太后叫你去歇歇,我奉命引周国公。”
她一面欠身行至武承嗣旁,一面微微抬头,眉目含笑,有些平日少见的华彩。
“团儿。”走了不过数步,便听身后略显焦急的声音喊道。
静默片刻,我转身行礼,“圣人有何吩咐?”
半晌未落一言,只听一声清脆的瓷盏落地,我抬头看时,他的衣袍已沾满了酪浆。
“你和均郎服侍我更衣吧。”
满室馨香,我不自觉地靠近他。蹲下身来,双手挨上他腰间的革带,那紫玉触手生凉,更显得我的滚烫。
我不声不响地卸下他的革带,又起身轻解系带。转至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将青蓝色的圆领袍慢慢剥离,露出他牙白色的中衣来。
这些动作,我如今做起来,也毫不生疏。
秋日凉意甚浓,我向均郎道:“把圣人的披衣给我吧。”
还未踏出半步,便被他握住了手腕,“你怕周国公。为什么?”
我一时怔住,知他心细如发,方才我的异常哪里又能瞒过他。
我抬头直视着他,“你知道这是在珠镜殿,又为何要护着我?”
“我来不及思量。”
心里一半暖,一半悔。我分明清楚,在太后眼前我与他应当避嫌才是,可却总是在心绪焦灼之时,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今日之事,太后一定会知晓,而他背负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告诉我。”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双臂,目光焦灼。
我转头不敢看他,强作镇定道:“我没有。”
“你说谎”,他的力道渐渐轻了些,眼睛却一直未移开,“他要你为他做什么?他用什么威胁你了?是你五兄,还是你阿姊?”
我低头不语,心中百转千回,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狠下心平静地回道:“圣人多虑了。我惧怕,不过是往日服侍周国公不周,被他训斥过罢了。”
说罢,未再等他言语,径直跑出了侧室。
“团儿恳请太后惩处。”我跪在珠镜殿中,用些许发颤的声音说。
太后倚在凭几上,对着身边的婉儿侧首一笑,似有些戏谑道:“你真当我是木人石心,人之常情都不许有?”
我一时呆住,未想到太后是这样的反应。
“你与四郎两心相悦,是你眼光好。韦家犯事,你毕竟是闺阁中人,又能知晓几分?你在身边侍奉我,虽与圣人断了夫妇之份,但男女之情又岂是说无便无的?”太后一面轻笑着说,一面令身旁的宜孙扶起我,“你若真是如此绝情之人,我反倒不敢留你在身边了。”
太后的一席话搅得我懵懵懂懂,方寸已乱间,只得看向婉儿。
婉儿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向我微微颔首,我方放下心来。
“从今日起,你若愿意,凡是不在殿前当值的日子,想去含凉殿便去吧,只记得叫宜孙记录在册。”
我忙行礼谢恩,却再被太后打断,“谢恩就免了,只是眼前尚存着棘手之事,你们可都来闲话几句吧。”
我便上前,与婉儿、宜孙站在一处。
“那日裴炎论及扬州之乱,只说不必平定、劝我归政之事,你们也都知晓。你们觉得,他可有勾结贼子、里应外合之图?”太后眼里含着笑,懒洋洋地问道。
我如五雷轰顶,惊惧至极,如今……轮到裴家了么?
“平日里都伶牙俐齿的,怎么闲话几句都不能了?”太后的语气里竟满是调侃嬉弄。
“太后”,悠然婉转的声色娓娓而起,“若是闲话几句,婉儿以为,裴相即便确无里通扬州,恐怕也早存不臣之心。”
太后只是轻笑着看她,婉儿见状便接着道:“裴相辅助新君,乃先帝顾命,非其劳绩。而废帝再立新君,是图拥立之功。如今不顾扬州内祸、突厥外乱,反力陈太后归政,功高震主、挟天子以令天下之野心,再无遮蔽。”
震惊之下,我满面疑惑地看向婉儿。
“婢子以为,裴相定有通敌之嫌”,婉儿的话音刚落,宜孙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扬州之乱主谋之一薛仲璋,可是裴相的亲外甥。若说二者毫无联络,只怕也无人相信。”
脑海一片死寂,心中波澜翻涌。
“团儿”,太后依旧是平静的音色,“她们说的,你可赞同?”
还未缓过眼前的惊惧,我只匆忙跪下道:“团儿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不敢妄言。”
“婉儿就罢了,你与宜孙知晓的事只怕一样多,怎的她敢说,你却不敢?”
我不敢细想太后背后之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宜孙在太后身侧多时,见识甚广,团儿自知不能比肩。”
太后听罢,未置一语,静默了半刻,方唏嘘道:“当日,裴炎同程务挺、刘祎之、张虔勖一道,不顾凶险,不论非议,一力助我废昏立明,救大唐于危亡。那时我甚为欣慰,以为此四人能一世辅助圣上。如今,裴炎包藏祸心已不言自明,程务挺远在安西,却不管不顾,五百里加急为其鸣冤。这一将一相,一里一外,可真能将朝堂栋折榱坏啊。
“婉儿,武三思可有消息?”
“回太后,右卫将军率禁军已围裴府数日,只等太后裁决。”婉儿极为镇定。
太后思忖片刻,悠悠说道:“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召凤阁侍郎刘祎之来商议吧。”
光宅元年十月,裴炎斩于都下官驿,程务挺斩于伊州军中。裴炎死后,家产抄没,两京府第内不过二十石粮、百余匹绢。

第二十六章 生疑
“裴懿呢”,我靠在塌边,接连不断的变故已搅得我心力交瘁,只悄声问着婉儿,“裴家的女眷,可是入了掖庭?”
婉儿轻轻叹息,神态却很平静,“裴家是谋反之罪,你说呢?”
一连数日,我不愿去想裴懿的情状。荐福寺一面,寥寥数语,竟是他最后的模样。
裴懿的话依稀垂在耳畔,吴郡陆氏的身影在我眼前恍惚显现,关于玉娘的交代似在嘴边。
我看了看婉儿,低头轻声道:“你因诗才被太后从掖庭放出,我因贤首国师称赞,或许又是太后对陛下和庐陵王的牵制,免于籍没掖庭。可是裴家、程家呢?千千万万的官家女眷,又有几人能像你我一般幸运?父兄或为夺权、或为名声,卷入争斗之中落得身首异处,虽亦惨痛,却也是他们所选之路。可内宅里的娘子们,什么都没有做,却被毁了一生。”
“这世间本就对女子不公,故而能在女子中出人头地者,更值得敬重。况且”,婉儿的神情似有松弛,“获罪之族,往往女子才能留得性命,哪怕身在掖庭,也总好过流放惨死。这是你我当庆幸、当珍视之事。”
能在绝境处求生,更晓得因势而动、趋利避害。也许,只有她这般的人物,才能活在宫闱朝堂之间吧。
“团儿”,婉儿悠悠道,“听我一句。有些事你不愿想,已是不能了。你若想在太后身边好好活着,再见到庐陵王夫妇,就不能只再一味做小伏低了。”
我内心触动,疑惑地看向她,“你觉得,我阿姊他们还能回来?”
婉儿对上我的眼睛,双眸的湿意一闪即过,嘴角扯出上扬的弧度,“庐陵王与明允不同,想再回来并非不可能。”
婉儿已不是第一次劝我,我也并非看不透。对太后而言,我擅注经佛理固然是好,可若政见卓群,助她一臂之力,方能长久在她身侧。
可我不是婉儿。我既无心于政局,亦无庙堂之才,贸然表意只会自掘坟墓。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心中一团乱麻,千头万绪,又不知作何打算。我靠在婉儿身侧,在愈发萧冷的初冬缓缓睡去。
今日太后的心情极好,我踏进珠镜殿的时候,她正同宜孙笑得轻盈,抬头看到我,伸手道:“快来,宜孙举荐的厨人果然妙极,你们只怕都没尝过这样好的樱桃毕罗。”
樱桃毕罗,属西市做得最好。我虽不喜甜食,却也尝过许多,豫王府和大明宫里的,皆是外面好看,里头却甜腻得过头了。
案前的毕罗盛在青色的琉璃碟上,红白交映,晶莹剔透,竟比往日宫里的还要精巧些。
举箸夹起,轻咬一口,立刻被凉丝丝的樱桃浓浆包裹着,虽亦有糖霜,却没能夺了樱桃本来的清甜,甚至那一丝桃仁般的微苦也在舌尖悠悠转圜。
我惊喜道:“太后抬爱,我竟不知樱桃毕罗还能做成这般。只是大冬日的,怎么还有新鲜的樱桃?”
毕罗里虽是樱桃浆液,可这鲜嫩透着清新的气味,绝不是平日存下的樱桃浆。
“若是有心,自然能将鲜樱桃存下来”,宜孙笑得透出得意神色,“暮春樱桃七八分熟时,放到冰室里头,要吃时再同冰一起捣碎了,方能如此。”
我知宜孙素来擅摆弄些子景,不料也在吃食上这样上心。
嘴角的樱桃余韵未散,一个娇笑着的小娘子跃于眼前。
我心里一动,趁着太后快活,向前道:“团儿想讨个赏,太后可否再赐我一碟?”
太后笑着摆摆手,“你这第一次讨赏,我还能驳了不成?不过,可不能白赏你。”
我看太后极为轻快,倒也未有忧心。
“用心收拾经卷,我们不回长安了。”
太后诏令,明年改元垂拱,以洛阳为神都。
我双手捧着瓷碟上的樱桃毕罗,步履焦急。太液池冰面朦胧,映着模糊的云与日光。
“从敏!”我跑进她的内室,匆匆喊道。
朱红的身影盈盈款款,幽黑的眼瞳聚于身前。
“我好想你!”她的双臂环在我的颈间,轻轻地。
我的手上还端着那盘毕罗,慌忙间只得将两臂张开,以免她撞翻了瓷碟。
“你看我带了什么给你”,我怕她哭,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兴高采烈地笑着,“先尝尝看啊!”
她这才放开我,目光移至我尴尬举着的右臂,一愣一喜,随即便伸手拿起,竟也不唤侍女来。
心里一软,我被她的样子逗笑,忙说道:“都是给你的,你急什么?”
“这樱桃毕罗可比西市的还要好吃,难得留了几分酸味”,她一边兴奋地嚼着,一边含糊地问道,“太后准你过来了?”
我点点头,“太后准我常来了。”
不过片刻,瓷碟上的毕罗便被她吃了精光。那毫无顾忌的快乐,竟像是在豫王府里孩子般的她。
“圣人在见刘家二郎,我去派人知会一声。”
刘二郎?我转瞬间想起,刘二郎该是麟德殿击鞠时受伤的刘侍郎之子。
“不必了”,我忙起身拉住她,“我是专程给你送毕罗的。”
从敏怔了一瞬,轻巧地坐在我身边,支吾片刻。
我挑眉对上她的眸子,倒觉得有几分新奇,怎么她在我面前也瞻前顾后了起来。
“你和圣人……”,她眉间微蹙,似有几分担忧,“可有争吵?”
我与他之间的诸多变化,实在一言难尽。况且……我暗暗思忖,他应当也不会告诉从敏这许多内情。
“这些日子,我只要提到你,圣人便顾左右而言他”,从敏悻悻道,“他还说……他还说我应当长大了,要习惯你不在我身边。”
他向来懂得明哲保身。力所能及之时,他护我佑我,如今如他所言,保全自己、回护至亲已是难事了,又怎能顾得上我?
抛却因由,静心思之,我并非不能体谅。只是过往种种,如心内火焰,总还是割舍不下的。
“团儿”,从敏见我没有搭话,伸手拽着我的衣袖,漆黑幽深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表情极为认真,“你带给我樱桃毕罗,我很欢喜。可我不想你只是因为毕罗才找我。你常常来,好不好?”
太后虽允我可以常来,可我毕竟身为近侍,眼下总归不宜再与这里牵涉过多。以他的聪颖敏锐,自然明白。他怕从敏不明白,要讲给她听。
可是从敏当真不明白么?她虽秉性单纯,但向来机灵,凡事不过三言两语,便可了然。
心蓦地一疼,我回身将她抱在怀里,打起精神玩笑起来,“瞧瞧你,这样可是要被笑话的。我若是个郎君,岂不是要被你这小娘子赖上了?”
她破涕为笑,嗔道:“你若是个郎君,一定是长安城里最爱招弄小娘子的。那我定要连同其他娘子,追着打你不可。”
“你舍得吗?舍得吗?”我冲她眨眨眼,连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晃荡起来。
从敏大笑起来,伸手便要挠着我玩,我一个弯身躲过,粉扑扑的脸颊转瞬便被我捏起,急得她越发脸红,赶忙求饶。
笑语纷纷,我们被一团蓬软的雪白打乱,从敏的侍女珠娘抱着凝雨进来,向我们行礼。
上次来含凉殿院落,还未见到它便离开了。我摸着凝雨柔软蓬松的毛发,听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忍不住亲了亲它软乎乎的脑袋。
它已经长得很大了,眼睛拉长了些许,不像小时候那么滚圆了。从敏平日大抵是从没让它的嘴巴闲着,我抱了不过半刻便觉得累了。它虽比从前乖巧许多,却总是在我身边嗅来嗅去,像是在找些什么。
从敏伸手揉了揉它的肚皮,它的两只前爪便随意搭在从敏的手腕上。
“它在我面前最是乖顺”,从敏一只手托着腮,歪着头,黑漆漆的眸子在我和凝雨身上走走停停,“但喜欢跟阿珠嬉闹。”
我突然明白过来,凝雨在找阿玉。
“也不知,何时才能带着它去游猎。”从敏喃喃道。
自我来长安,先帝便时常病重,合宫上下都未再有春秋游猎。如今,凝雨都四岁了。
我告诉从敏,太后已决定迁都,也许年后便能在邙山行猎了。
从敏正狐疑间,却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均郎来传圣人至。
我急忙起身,与从敏仓促告别,未理会她的呼喊,快步走向殿外。
一片靛青覆满了我的眼帘,如百爪挠心。
我按下心中愁绪,缓缓抬头。料想中的两湾澄净春水,此刻却漪澜四起,深不见底。
他就这样与我四目相对,眉间的剑纹微微蹙动,唇角轻轻挤合在一起。若非我曾与他日夜相对,怕也难看出此时沉静如水之下的碧波滚滚。
思绪纷乱,我不愿再想,侧身躲过了他抬起的胳膊。
披帛从他的手中滑落,我未滞须臾,急遽消失于含凉殿。
一声“团儿”在身后的风轻云净中起伏跌宕。

我依照慧苑的书信,将贤首国师采择的经卷注疏一一理好。
东行的路上虽时有风雪,但满宫之人数以千计,甚是热闹。
两京道中,行宫虽多,一日之内却也难及。太后前日偶感风寒,更忌舟车劳顿,便在官驿草草歇下。
今日我不当值,出宫又向来不易,阿暖为了哄我高兴,便催促我去寻从敏一同在外慢步。
推开她的房门,却见一个清瘦孤绝的女冠立于窗棂之畔,抬头看到我,了然一笑。
是豆卢贵妃。
我掩住内心的惊奇,行礼后道:“婢子是来寻窦德妃的。”
“我知道”,她的眉眼依然纤细如烟,只是一抹朱唇浅淡了许多,“她在皇后房里。是圣人命我在此等侯你的,你果然来了。”
接连数日,我越发猜不透他的心思。
豆卢贵妃见我未发一言,接着徐徐道:“韦娘子,有些事,圣人也顾及不周。但你要明白,圣人不会害你。”
他的种种艰难,我并非不清楚,也晓得如何体谅。数日的仓皇逃离,不过是不知如何面对罢了,他也实在不必叫豆卢贵妃来劝我。
“多谢贵妃开导,我明白”,我微微颔首,“德妃既然不在,我便先告退了。”
她走上前来,出乎我意料地握住了我的手,细声说:“圣人有要事,你去吧。”
心中虽是几番纠葛,却只能安慰自己道,圣人的旨意,也不便违抗。
也许,我还是盼着见到他的。
“韦娘子”,我转身离去之时,豆卢贵妃的音色落于房中,“我会禀明母亲,洛阳的无忧观,你可常来逛逛。”
我点头言谢,却满腹狐疑。我与她素来交情薄淡,实在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日丽风清,他倚在窗前,神思怅然。看到是我,先是一喜,眼里那一瞬难以捉摸的情绪却被我捕捉到了。
我没有开口,静静地立于门扇之侧,心中滋味繁杂。
他嘴唇微启,柔润的面容在逐渐昏暗的夕照里隐隐约约。片刻的颤抖,他大步而来,没有给我反应的余地,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我轻轻挣扎,他却抱得愈发紧贴,浓重而炽热的呼吸与我微弱的气息缠在一起,充盈在周身所触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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