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怔,知太后在用父母威胁作质,却也在片刻之后谢恩领受了。
他终是有一个故国心结,若是不去,只怕一生都不得安宁。只是芳媚一片痴心,总要再搁置两年了。
我又情不自禁地看向坐在太后身边的他,今日他寥寥数句,已为平简解了两次围。
哪怕直到今日,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形同软禁,也能在我最不知所措的时候给我安心。
从一开始,我就贪恋他给予我的安稳,哪怕如今只剩片刻,我仍不忍丢弃。我已经没有了阿姊,阿兄又远在岭南,我的身边只有他了。
击鞠过后,仍有斗鸡蹴鞠,之后便是入殿联诗了。
我一向不擅诗文,兴趣索然,心里只想着如何能再见平简一面,同他告别,便一直偷偷盯着他的动向。
果然,他趁众人进殿之时偷偷溜出,我以更衣为由,也悄悄跟在他身后。平简从廊下走出,硬挺的身影穿梭在麟德殿旁的琼苑里,步履轻快。
我正要从身后叫他,却听得前头一声清脆的“安平简,我在这里”,忙藏身在花圃丛后,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了一身鹅黄宫装的王芳媚。
十三岁的她,已褪去了当年的稚气,对着迎面跑去的安平简,巧笑倩兮。
她没有怪他不趁今日求娶她,她没有怨他抛下自己只身前去安西。对着奔向她的安平简,她的脸上只有笑,她的声音里也全是甜。
我从花圃后隐去,不忍打扰他们。
众人在麟德殿内联诗饮宴,我一时不想回去,手里握着太后前日所赏的安息香,只等着平简和芳媚说完话,再见平简一面。
如今已是深秋,花圃里连秋菊也都枯了,官眷们也都不来此处了,极是安静。我正随意逛着,却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小娘子的娇声喘息从枯枝残叶间传来。
我心里一惊,吓得停住了脚步。也不知谁这样胆大,竟敢在麟德殿旁偷情。
今日来麟德殿的全是宗室显贵,无论是谁在此处被我撞见,于我而言都不是好事。犹豫了片刻,内心的惧怕终于压住了片刻的好奇,轻轻抬脚想要离开此处。
身子一紧,我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拖到远处。
“你不要命了!”明朗的声音响在耳旁,我转身看到了安平简焦急的表情。
我回头冲刚才的地方看了看,并没有异样,这才对他笑了笑,耸耸肩道:“我本就是无意撞见的,正要离开呢,就被你拖走了。”
他冲我无奈地一笑,“你刚才的那个样子,就跟从前在英王府一般,我还以为你想过去看。”
英王府……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上次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平简低声说道。
“不是你的错”,我苦笑着摇摇头,“清醒地痛苦,总比糊涂地快活要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告诉我阿姊的事。”
他站在那里一语未发,仍是满面歉疚。
我走上前,笑着问道:“芳媚回殿内了?”
他见我不愿再谈阿姊的事,只笑着点点头。
“你去安西两年,可要当心芳媚被哪家的郎君看上,向太后请婚去。”我打趣道。
他也低头一笑,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她说她自有办法,叫我放心,三年后来娶她便是。”
“你放心,我在太后身边,定也帮着你们。”
“你如今照料好自己便是,旁的事就别去管了。”
我点点头,递给他攥在手心的安息香,“没有庐陵王的三勒浆了,这是太后赏赐的安息香,给你吧。”
“这几年你在豫王府,送了我不少安息之物,如今这香你便留着吧”,他的脸上绽开了明亮的笑容,“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是啊,他很快就能回到他的安国了,这些安国的物什,他自然容易寻得到了。
回到麟德殿内,婉儿仍在行诗判一职,宜孙不知去了何处,我便赶忙到太后身边。
“去得倒是久。”太后在旁随意问道。
“路上遇见安禁卫,同他道了别。”我老实答道。
太后点点头,又随口说道:“贤首国师不日会进宫,你也准备准备。”
发生这样多的事,贤首国师交待我细读的《法华玄义》我已有几个月不曾认真翻阅了,今日听到太后此言立刻紧张起来,也不知过几日该怎么应付。
正苦恼着,心虚地不敢看太后,眼睛四处环绕。心里一顿,对上了他的双目。
恍惚间,那原本盛满了湖光山色的眼眸,却含着探究、戒备。只一瞬,他便低头端起酪浆,不再看我。
第二十四章 荐福寺
跪坐在书案前,强撑着迷糊的意识,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向前栽去,“梆”地一声,前额的剧痛让我瞬间清醒。
我望着方才越写越歪斜的字,不觉叹了口气,重新从《法华玄义》新一卷读起。
《法华玄义》难懂,可从前也总能读出个大略意思出来。读至现在,方觉得竟这般艰涩,七种二谛、三谛圆融之言,实在高不可测。偏偏这些日子又撂下经卷,提笔更是艰难。
“快要三更了,娘子若还不睡,明日可如何去太后近前服侍?”阿暖轻轻减去冷烛的灯芯,跃跃跳动的火光变得沉寂平和。
我伸了伸懒腰,接过她递来的茶汤,一阵苦辣在唇舌尖隐隐不散,困意也消了几分,“都怪我前些日子落下了,如今怎么也要赶上来。”
“前些时间娘子一直病着,想来国师不会苛责的。”
“我如今还能在这里,没有籍没掖庭,都是倚仗国师的几句谬赞。若是连国师交待的注经之事都不上心,一则辜负国师好意,二则日后也难立足”,我回头对她笑道,“你不必跟着我熬,去歇息吧。”
“娘子就算熬上十几日,也未必能将这些功课补足。娘子细想想,贤首国师每次进宫考问娘子时可有侧重?不如猜猜,国师这次可会问什么?”
我静心思索片刻,只记起上几次都在谈论一乘与三乘,我所读的《法华玄义》第八卷倒是没有这些。可前几次国师之论已近尾声,这次着实猜不出要开什么新篇章了。
我看了看阿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娘子平日所注经论不是可以随时送出宫至国师处吗?何不以送经注为由,派人到国师身边打探一下?”阿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国师的高足慧苑法师,不是与韦五郎从前交好吗?这些小事对他来说也不过举手之劳,却能让娘子睡几个好觉,平日服侍太后也不至于出了差错。”
我思忖了几刻,虽极是心虚,却也觉得夜夜熬着不是办法,总要先把眼前应对过去。便也依着阿暖之意,在经注中夹着几句,第二日嘱咐内侍一定送到慧苑法师手上。
慧苑法师的消息来得极快,第二日晚些时候,我便收到了夹在经注里的回信。
慧苑法师只让我以身子为重,且看看智者大师难责南三北七判教之言,三谛圆融之高妙佛法可略放放。又说贤首国师新任荐福寺住持,宫里定会遣人过去,国师道我可一同前去。
看完慧苑法师之言,我心才安了安,一边将《法华玄义》翻至第十卷,一边不觉喃喃道:“荐福寺?”
国师一直住持在太原寺和云华寺,何时又多了一座荐福寺?
“娘子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所以才不知道”,阿暖在我身旁缓缓说道,“太后敕建的荐福寺,亲命国师任住持。”
我点点头,“既是敕建的新寺,太后定会派人去的,我倒是许久未出宫,跑这一趟也好。”
慧苑所言不虚,太后果然命我和婉儿跟随宫里内侍一同去往荐福寺,一则聆听法师教诲,二则替太后先行探看。
出了宫门,一路骑马向南,帷帽的纱幔挡着视线,周遭的景致都显出雾蒙蒙的样子来。
经过了曾经豫王府所在的长乐坊、白日里都尽是喧闹之声的平康坊,到宣阳坊时,前头的宫人便向西转去。
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竟这样熟悉。
开化坊前,所有宫人皆下马步行,我忍不住撩开了眼前帷帽的纱幔。即使不摘帷帽,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落。
如今的荐福寺,是从前的英王府。
心中百感交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跟着宫人踏进荐福寺的山门,英王府原本的格局仍在,只是隔着寺院的灯油香火,气息扑鼻、烟雾缭绕,竟是真的隔了五年的岁月。
那时我初来长安,身边有阿姊、有五兄,一心只想去西市,去观上元灯会,去看胡姬卖酒,心里还期盼找一个如意郎君。
上官婉儿在我身边,轻声说道:“太后有事交待我,我先随慧苑法师去往生殿了。”
我的思绪被她打断,不觉脱口问道:“往生殿?”
心像被什么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急忙拽住婉儿,“我也想去。”
我在往生殿外等着婉儿,穿过眼前的香火缭绕,是殿内闪烁不定的灯烛。往生殿用以安放已故亡灵,一盏灯,便是一条命。
婉儿的身影随着慧苑法师愈来愈近,我向他躬身合十,“团儿也想点灯。”
年轻的慧苑先是一愣,而后低头,欲言又止。
我明白他的难处,赶忙说道:“家父尚是罪臣,这灯是为旁人点的。”
“法师放心便是,韦娘子是有分寸之人。”婉儿在旁也柔声说道。
“所为何人、姓氏名字、生辰忌辰,小娘子一概说与那小沙弥便是。”慧苑法师将我引到殿内,一个跪坐在案几前的小沙弥正握笔誊抄些什么,我余光所及看到了一个“二”字,并未多想。
我见慧苑法师未离开,知他恐怕仍不放心,只淡淡向那个小沙弥道:“两盏灯。一盏为庐陵王的姬妾,我不知她的姓氏和生辰,只晓得她逝于弘道元年腊月。”
隽娘的容貌在我眼前闪过。这里也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为她点灯,想必她是欢喜的。
“若不知本姓,便以夫家李姓代之。”慧苑法师在旁说道,那个小沙弥便匆匆记下。
“另一盏……”我咬住下唇,深吸了口气,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庐陵王妃曾经落过一胎,只是很少有人知晓。这孩子大概两个月时便没有了,是男是女我也不知。”
“那娘子可知这孩子是在何时没的?”
一句“文明元年”就在唇边徘徊,终是强忍了下去,对着那小沙弥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既是韦娘子代庐陵王妃所点之灯,便将点灯人记为母亲韦氏,敢问法师可好?”婉儿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语气温和地问向身边的慧苑。
我感激地看向她,心中悲苦与宽慰交织。
慧苑法师弯身在小沙弥耳边说了些什么,小沙弥握笔的手慢慢落下,笔端的字迹一个个露出:父陇西李氏,母京兆韦氏。
鼻子一阵酸涩,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偷抹眼角的湿。
灯烛晃眼,我在往生殿内未站许久,婉儿便拉我去谒见贤首国师,却被慧苑法师拦住。
“师父还需一刻方能入殿,韦娘子请随小僧来。”
我跟着他一路绕至僧寮,见有一人着藏青色圆领袍,颀身孑立。
我向慧苑道了谢,便近身过去,轻声唤道:“裴郎君。”
裴懿见到我,迟疑不决。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你阿耶和嫡母的棺椁,我已着人运回长安,葬在万年。韦家的事,父亲不是有意的。”
“我明白”,我虽知他并未吐露真言,却也明白他一番苦心,只淡淡道,“朝政之事本就错综复杂,很难分清是非对错。更何况,我若真要决心去恨,该恨的人也不是裴相。”
裴懿的眼里略过几分震惊,随即又道:“你在太后身边一切可好?”
我点点头,“一切都好。韦家的人里,我已是境遇最好的了。”
“你可有话让我带给你五兄?”
我想了想,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觉得一切话皆多余,只摇了摇头。
“那……可还有别的,我能帮上的?”
安平简的话和阿姊往日的笑语在我脑中浮现,我很想求裴懿帮我问个清楚。可是,即便派人去问又如何,阿姊承认或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我思忖片刻,“我的贴身女侍玉娘是从小跟着我的,废帝之后便发配去了掖庭。我如今的身份不便,若裴郎君诸事便宜,就劳烦照看她,使她少受些劳作之苦。”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办到。”
我行了一礼,起身离开,还未走两步便突然想起一事,忙回头问他:“我阿兄先前下聘的那家娘子,吴郡陆氏如今可还好?”
“你们韦家出事第二日我便去看过了,那陆娘子竟趁家仆不备,偷跑了出去,想是要随着你五兄一起去岭南。只是一直到如今,各处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小娘子,恐怕连去岭南的路都不识得,且一路山高水险,又有数不尽的盗贼流寇。半年过去了,我都不敢去想她如今的境况。
“裴大郎知晓太后遣近侍拜谒荐福寺,当日便书信给我,我也是瞒着师父放他进来的。”慧苑法师领我穿过从前英王府的后院,一面用手挡开枝叶,一面侧头对我说。
“他曾求裴相转告,请我出宫时知会,是我忘了。”我内心有些歉意,毕竟我并未将裴懿的一番诚心放在心上。
“娘子放心,即使裴大郎不便护你,我也能求师父尽力照拂。”
“法师予我助益甚多,我也不知如何致谢”,说着便示意阿暖上前,“这是太后赐的香雨茶饼,平日诵经批注,应该用得上。”
他倒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便递给了身边的侍者小沙弥,而后慢步于我身旁,轻声道:“太后那里,可还需帮助?”
声音温和却有力量。
不知怎么,慧苑在我身旁,我仿佛重新回到了同阿兄在一起的时光。
心下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我有一事郁结于心,师父可愿指点一二?”
“我与你阿兄是莫逆之交,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说吧,何事?”
“被至亲之人利用,该如何自处?想要割舍,却放不下,又该怎么办?”
慧苑一怔,双眼几许波动,垂目悠悠看向我,“何为利用?害你性命、以你去害他人性命?还是以利相图、以权相胁?”
我停下脚步,一瞬间不知所措。慧苑不过数句,便令我语塞。
阿姊对我,似乎……也不过是以利相图罢了。
即便是至亲之间,以利相图,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远处一个小沙弥正迎着满院落叶跑来,应是催促慧苑准备法会。
慧苑轻轻转身,一边迎向大殿一边侧头道:“守得住心中道义,护得了自己周全,除却这些,世间还有何物重于情谊?”
我走在慧苑身后,看着他青灰色的僧袍飞扬在英王府的满院尘埃里,心中暗暗感动。五兄光风霁月,哪怕横遭变故被迫离京,也仍有一干故友愿为他回护家人。
慈氏阁内,贤首国师静坐于上首,细细翻阅我几日不眠而作的《法华玄义》批注。因得了慧苑提点,我便只注了难责南三北七教判之言。
贤首国师只略略抬眼看了看慧苑,随口说道:“如此详尽的注解,当是费了娘子不少心力。”
“因怕国师烦累,故将注解之大略附于文后。”我起身回道。
国师将我的注解翻至最后,那不过是半页的文字,国师只略扫一眼便嘴角含笑,抬头问我:“娘子可曾习因明之学?”
我摇头。
“寻《因明入正理论》及疏给韦娘子”,贤首国师侧头对慧苑道,“你得空也看看韦娘子之注,这注解也算得上智者教判之精髓了。”
我急忙起身,虽被称赞自是欢喜,却总觉不安,国师的赞誉即便是客套,也不至如此。
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宫里满目金黄,梧桐影木,窸窣作响。
他来给太后问安的时候,我正奉命将武承嗣引至珠镜殿正殿。
武承嗣起身看到他,欠身行礼道:“见过圣人”。
他轻轻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周国公辛苦。”
我知道,作为太后近侍,我应该波澜不惊,我应该如同往日一般将武承嗣引至正殿。可此时此刻,当我们三人同处一室,数月的压抑堵在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生生地站在殿内,心绪起伏之下,神色不安地看向他。
武承嗣未行数步,突然停下,转过身子看向我,伸手过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原本侧身孑立的他箭步而来,我在毫无准备之下被他护在怀中。
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一双春风秋水的眸眼。
安心落意,无关其他。溺水一宵,晓日逢舟。
须臾之后,他的双臂缓缓垂下,胸腔的起伏在青蓝色的丝缎上可见分明,澄澈的双目慢慢低垂,落在我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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