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媚的婚事,由太后做主。我知道韦娘子是太后眼前得宠的人,若是娘子为此事说一两句话,得到太后首肯,那芳媚的一生遂心,便唾手可得。”
我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只能无奈回她说:“我在太后面前,人微言轻,保全自己已经不易,其余的事……”
我顿了顿,虽是不忍拒绝,却也毫无办法,“其余的事,我恐怕力不从心。”
王充容听罢,急忙向我躬身行礼,“我今生已是这般了,只想芳媚得偿所愿,觅得佳婿,有人疼惜。我也不求娘子别的,只求在太后畅快时多言几句,也许就定得下来了。”
我拉住了她,虽感念王充容为了妹妹的苦心孤诣,却觉得我在太后面前提及陛下的家事终是不妥。
正是左右为难,王充容却推开我扶着她的手,径直跪了下来,“韦娘子若不答应,我便长跪此处。”
她如今二品充容的身份,跪我本就于礼不合,更何况是在含凉殿这样一个有许多眼睛的地方。
心里憋着一口气,阿姊明媚的面容在我眼前闪过,几番思量,终于点了点头。
王充容将我带至侧殿便离开了。我在殿外看见他的内侍均郎正倚门闭目,午后正是困倦的时候,我未吵醒他,悄声走进了侧殿内。
脚下每踏出一步,就离他越近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了几分。半年过去了,我们都已遭遇了这样多的事,再也没有那时在豫王府里的安稳快活。
侧殿里的烛火多得晃眼,他惯用的熏香漫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几丝苦味,几丝清甜。
我向书案望去,他斜倚在凭几上,双目闭着,安静温和。烛火映在他柔和的脸上,笼住了他的轻倦。他虽比从前瘦了些,却仍同往日一般,宁静得如同宫外的清风朗月。
我悄声走到他身边,不禁抬手,轻轻抚着他眉间的剑纹,那是温润如玉的他脸上,唯一显出了些刀刃之气的地方。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卷竹简、几张冷金纸,上头还未写满。他的字本就合宫称颂,草书隶书更是举国无双,遒劲洒脱、矫若惊龙。
我俯身看去,发现是他为《三天内解经》作的训诂,还未完成的那一张,训至了“真道好生而恶杀。长生者,道也。死坏者,非道也”一句。
隔着未写完的冷金纸,我看到下面竟还有写满了字迹的粉蜡笺,便拿起细细观摩。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资长风以举翰,戾天衢而远翔。西翥则烟氛閟色,东飞则日月腾光。”
我心中几分忐忑,难怪他要将这几张粉蜡笺压在下面。这是太宗皇帝所作的《威凤赋》,以凤自比,追思功业、感激功臣。
自请软禁的他,以自由和尊严为注,为的是守住先祖功业、李唐江河。可即便是韬光养晦、以待时日,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仍未醒,殿外的内侍均郎也未发觉我已来了半刻。我想了想,将那张写满了《威凤赋》的粉蜡笺卷起收在袖中。
几盏烛灯燃尽,烧过的蜡油顺着铜台凝聚着,蜷坠在边沿。
我俯身下去,靠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鼻尖萦绕着他的熏香。这样的心安,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头下枕着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我侧头过去,看到了那一双如约而至的眼眸。
他眼底几丝惊诧几丝不忍,抬起右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间,过了许久才在我耳边轻吟,“我是醒着么?”
我低头一笑,没料到他开口竟是这句。心里一阵暖一阵酸,轻轻抬头,在他嘴角印了一个吻,“你说呢?”
“竟真是你”,他声音有些颤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是太后让你来的?”
我点点头让他放心,一面说着:“庐陵王那里一切都好,我阿姊在去房州的路上生下了双生女,一个取名叫仙蕙,另一个因没有多余的被褥,还是庐陵王脱了外袍将女儿包着,便起了名叫裹儿。太后知道了,也就没再给她起名字,便用了这个。”
“这次之后,三兄恐怕也明白了”, 他苦笑一声,又接着问道,“次兄的家眷……”
“废太子的妻妾子女全都接回长安了,太后让他们先住在太极宫内。”
“嗯”,他点点头,静静看着我,“那你呢,你好吗?”
一个“好”字垂在唇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心里几度纠结,深吸了口气,对他灿烂一笑。
他面有悲戚,伸手环住我,轻拍着我的背,“我知道,是我没有护住你。”
我忍了忍眼里的泪,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紧紧回抱着他。
他只怨自己没能护我周全,以为我在太后面前仰人鼻息、担惊受怕,可他却不知我究竟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告诉他又能怎样呢?以他如今的境况,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团儿”,熟悉的轻柔语气呢喃在我的耳边,他轻轻拉开了我,“有些话我本不愿说,只是我们相见困难,必得如实相告了。”
我盯着他的双眼,冲他甜甜一笑,心中有隐隐的期盼。
“如今的境况,你也明白。我这一生想要回护的人太多,必须负责的人也太多。如果日后遭遇到什么事,我的兄妹、子女、妻妾,都是我要奋力保护的人。我可能……”他顿了顿,眼睛不再看我,“我可能没有办法把你排在前面。”
心里的期盼骤然落空,一层寒意升腾起来。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要保护他的子女、他的妻妾,可我也是他的妾室,我也有过他的孩子,我们也本该受到他的爱护。
这些日子我所承受的痛苦,被他这一席话逼了出来,心中的委屈再也强忍不住,站起身背对着他,终于哭了出来。
“团儿”,他的声音浮在耳畔,双手轻握着我的双肩。
我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回头喊道:“从前我是你的妾室,所以你照顾我爱护我。现在我不是你的任何人了,你就再也不愿与我有所牵连了,是不是?”
说完便推开他再次想扶住我的手,跑出了偏殿。
一路边哭边跑,到太液池西畔时已喘不过气,我索性蹲在池边,静静待着。
池水被风吹得起了细小的波澜,池边的柳枝不时扫过池面,映出模糊不定的倒影。我的呼吸慢慢稳了下来,盯着太液池里戏水的鸳鸯,心绪又有起伏。
他又不知我的境遇,今日此番话不过同他往昔一样,对我坦诚相告罢了。只是我忍不住委屈,忍不住伤心。
初识他时,他已有妻有子,我便从未去求他的一心一意。即便后来爱上他,也只想着能伴他身旁,得他宠爱。可如今,我已不是他的枕边人,心底却希求他能真心对我。
从何时起,我竟也想求他以我待他之心待我了?
今日的恩典如此不易,我却白白浪费。我的遭遇自不必跟他提,可我的情意又为何不能告诉他?
池边的夏风渐渐转大,凉意须臾间萦绕周身。我想了片刻,终是抬起步子,重新往含凉殿走去。
还未走至宫门,就听得一阵喧闹,我忙加快了步子去看。只见他的贴身内侍均郎被禁军拦在宫门内,高声呼唤着我。
“韦娘子!圣人有话相告。”
禁军知我是承太后之意前来,便放开了均郎。进了宫门我忙问他何事。
“圣人知韦娘子已不愿见他,只命我转告娘子,有一人想见娘子多时,还请娘子去少阳院一见。”
“少阳院?东宫?”我心有不解,“太子不是还没搬去东宫么?”
李成器被封太子,却因年幼尚且养在皇后身边,一直未搬去少阳院。
“今日娘子得了恩典才能在宫内走动,圣人还请娘子直接前去。”
“圣人现在何处?”我急忙问道。
“圣人已去了皇后内殿,只命我一定寻到韦娘子。”
我心里泛着酸涩,只点点头,缓缓挪着步子,离开了含凉殿。
今日我所见之人,已全是他的身边人了,我实在猜不出还有谁非要见我。
内心的疲累随着脚步逐渐加重,走到少阳院时,西边已有了醉人的烟霞。
我抬头静静地望着那三个字,恍惚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那时李显住在这里,阿姊是太子妃,还是豫王的他领着我夜里来此。之后种种机缘,才有了今日。
不过四年,已这样物是人非。
“团儿!”熟悉又热切的声音,我心里一跳,转头看到了夕阳下的安平简。
他还同从前一样,带着那样明朗又深邃的笑容,在金色的日光下格外灿烂。
当年我随阿姊和豫王家眷离开长安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急着抓住他的胳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还好吗?”他看着不知所措的我憋着笑,又急着问我。
我什么也未顾得上想,急忙点头,“都好。你呢?”
“我也都好。明年开春,太子殿下便要学骑马了,圣人又将这个差事给了我”,他笑得豁达,“只怕日后圣人诸子都让我来教呢。”
我心里一坠,失去孩子的痛苦又一次狠戳着我。
“你怎么了?”安平简扶着我的身子,急忙问道。
“没事”,我笑着冲他摇摇头,随便撒了谎,“只是想到阿姊的孩子们,恐怕在房州无人教他们骑马。”
他看着我,眉间微蹙,欲言又止,顿了片刻才说:“你愿意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百转千回,却丝毫不知他的用意。
“我知道你对陛下一片深情,未必愿意离开他。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如果你愿意离开这里,我就带你走。”他的目光坚定而灼热,像这夏日的夕阳,照得人头晕目眩。
“怎么离开?去哪里?”
“只要你愿意,我会想办法让太后放了你。至于去哪里……”他的眼里闪着光,满是期待的神采,“回安国。”
“你能有什么办法左右太后?况且……”我听着他的话,觉得如此荒唐,“安国?平简,没有安国了,如今只有安息州了。”
“不管叫什么,我们就去那里。去安西四镇,去疏勒、碎叶,哪怕去大食,去葱岭以西的任何地方。”
说这话的安平简,熠熠生辉、志得意满,不带一丝一毫落寞。
我突然想起今日王充容求我的事,开口向他说道:“芳媚在等你娶她。”
“我知道”,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若你答应随我回安息,我便不娶她了。”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不曾认识过眼前的人,“你们两情相悦、私下许婚,如今你便说反悔就反悔么?”
他低着头,语气沉顿,“我本就不是大唐的人,本就不该答应娶她。”
“本就?”我心里一阵寒意,冷冷回他,“我不会任你撇下芳媚,也不会自己撇下阿姊和阿兄。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要等着阿姊和阿兄回来。”
“你这样待你阿姊,你可知她从未真心待你?”他竟有些怒意,拽着我问道。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内心慌乱,全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教你骑马本是小事,王妃大可在王府挑一个左右卫直接来教,为何非要你亲自去选?当时英王本要亲自教你,不过两三日,王妃就来制止。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当然没想过为什么。
英王教我不上心,阿姊为了让我好好学骑马才换了别人。至于让我亲自去挑左右卫,不过是阿姊对我的偏宠罢了。
这些事,又能有什么深意?
未等我回答,安平简又接着道:“那时你选了我,王妃便特意嘱咐我好生照顾你,还暗示我教你时尽可暧昧戏谑,言语间颇有要将你许给我的意思。你猜不到为什么吗?”
“你胡说!你自己当时言辞轻佻行为不端,怎又怪到我阿姊头上?”我气急,只顾得赶忙反驳他。
“先是英王教你数日,就有了王妃制止,那是怕英王对你上心。后又让你亲自挑左右卫,让我格外关心你,也是让你心有所属,担心你钟情英王。之后不过数月,你就被许给了当时的太子,那也是王妃的安排,是不是?”
他朗声一笑,满是嘲讽,“英王被封太子,你阿姊当了太子妃之后,可还提起过你的婚事?”
一桩桩一件件事在我心中逐渐清楚,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我的阿姊,那个爱我、护我、一直珍视着我的阿姊,竟早将我算计进了她的慧心巧思里。我只知道,我们都在天后的棋局里,却从未料到,在我阿姊那里,我也是一子。
“小娘子年纪小可不知道,咱们家日后是要出皇后的,黄冠子的话还能有假?”儿时隽娘的话突然在脑中闪现,我什么都明白了。
双腿一软,我没能站住。
平简上前一步扶住我,将我靠在他的身上,缓缓说道:“离开这里吧,我们一起去更好的地方。”
我未发一语,静静地转头看着他。他如今又是做什么?分明同芳媚两情相悦,却张口闭口只想带我离开长安。
一个失去了国的人,来寻一个失去了家的人相互取暖么?
“不”,我慢慢张口,“纵然没有阿姊,我还有阿兄,你还有芳媚。天色已晚,我该回珠镜殿了。”说罢便起身往宫门外走。
“你是不愿离开圣人。”他在我身后平静地说。
我想起今日之事,茫然无措,只呆呆地回他:“我不知道。”
突然想起问他,“今日所言,你可曾禀明陛下?”
“陛下待我多有恩泽,我当然不能瞒他。”
我点点头,自讽一笑,抬脚离开。
“团儿!”他又喊道,“若你哪一日后悔,我都会尽我所能,如你所愿。”
我仍背对着他,淡淡回道:“多谢,不必了。”
珠镜殿侧殿里,中书令裴炎仍在等着。接连几日,太后皆先宣召武承嗣,之后方才肯见裴炎。
武承嗣从殿内退出,看到等在殿外的我,面露自得意满的讥笑。
我忍住心底的恨意,向他曲膝微微行了一礼,而后直接转身去引裴炎。谁知武承嗣伸手一拦,我的手腕被他扣在手里。
我被攥得生疼,一字一顿地对他说:“珠镜殿前,周国公未免太大胆了些。”
他低声一笑,眼里满是不屑,“比这更大胆的都做了,今日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心里的厌恶翻江倒海,用尽力气甩开他的手,冷冷说道:“朝中重臣私自勾结太后近侍,周国公担得起么?”
武承嗣的讥讽凝在脸上,我未等他言语,便径直去了偏殿。
裴炎抬头见是我来引他,直起身子面色含笑,“烦难韦娘子。”
我摇头轻笑,将他引到珠镜殿内室。太后正倚着凭几,静静看着奏帖,眉宇微蹙,那安静的神情里有几分他的样子。
心里蓦地一酸,我竟总能想到他。
“那李敬业闹到什么地步了?”太后没有抬头看他,气息沉稳地问道。
“不过一群被贬小官,志大才疏,太后尽可放心。”
“他们一面说着要匡复庐陵王,一面又说贤儿还没死要为他起兵,一面又道要救当今天子。好像我这个亲生母亲,要逼死每一个亲儿子不成。”太后轻声一笑,将奏帖仍在案几上,“只怕显儿旦儿知道消息,就会即刻上表厘清。”
李敬业乃英国公李勣之孙,前日与其弟李敬猷、唐之奇、杜求仁诸人起兵扬州,以匡复庐陵王李显为帜,声讨太后武氏。太后近日便为此事思虑甚多。
“听闻他们还招揽了才子骆宾王,写了一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裴相可曾过目?”
裴炎跪坐在下,也未起身,只沉静回道:“略有所闻。其文不实,太后又何必如此上心。”
“团儿”,太后唤我,“你来读罢。既然裴相公只是略有耳闻,还是细听一听。”
我不知太后何意,只能拿过奏帖,在太后耳边轻声读着。
“大声些。”太后在我身旁懒懒道。
我只得重新起头,用太后和裴相都听得到的声音读起来。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我有些担忧,不敢再读下去,只听太后在身边又道:“这么好的檄文,你便读成这个样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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