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微微颔首道,“各字与古字皆有一个口……这就像是我唐人取名时依照辈分定下的中间那个字,比如你们狄家的孝知仁光。而僰人取名为了简便,所以只修改某个部分,寓意着子孙是父辈的延续。”
狄仁杰长长地噢了一声,连忙摸出一个小册子记下来,“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道理!”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又说了一句,“哎哎,不用记,不用记,也不一定对,这都是我瞎编的。”
狄仁杰表情一僵,心底对张牧川的崇拜顿时减了几分,故作老成地咳了两声,转而问道,“如果阿古是阿各的儿子,那他为什么要对付自己的父亲?”
“很简单,因为他想自己做首领……”张牧川幽幽地答道。
狄知逊忽然凑了过来,“我知道,我知道!这就跟圣人家里的情况一样,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儿子有主见,老子就得先下去!”
张牧川吓得立刻睁开了眼睛,用力地瞪着狄知逊,“狄兄,慎言!你这般口无遮拦,这辈子都别想调回长安,被圣人重用!”
狄仁杰吸了吸鼻子道,“也不是……那魏征不就是说话难听吗,眼下不也坐到了尚书左丞的位置!”
狄知逊白了狄仁杰一眼,“你是要愁死我,好的不学,你尽捡些缺点学,那魏征能走到今天,那只是说话难听这一点吗?比他说话难听的官吏很多,你见着有谁能得到圣人的赏识,更多的是因为以下犯上直接被拖出去砍了……你首先得想明白魏征的根脚,再想想圣人为何要把这样一个曾经追随过隐太子,说话还很难听的人留在身边,这里面都是帝王权术,你要是整不明白,这辈子的仕途恐怕是走不远的。”
狄仁杰知道狄知逊这是趁机敲打自己,哼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阿古的母亲早就不在了,那么谁来证明他是阿各首领的儿子呢?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是阿各首领的亲生子,如何能取而代之?”
张牧川弹出一寸唐刀,手指轻轻在刀锋上划了一下,而后挤出一颗血珠滴在之前那节白骨上,待到血液渗进白骨内之后,扭头对狄仁杰笑道,“瞧见了没,只要白骨酥化到一定程度,任何人的血都能渗透……阿各首领曾用滴骨验亲证明阿惹和阿古都是亲生子,现在阿古也可以采用同样的方法证明自己是阿各首领的儿子。阿古这人和滴骨验亲在某个方面对阿各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阿各首领在过去射出的一支利箭,结果却在未来击中了他自己的眉心。”
狄知逊适时地总结了一句,“这就是迎风吐唾沫,自作自受……”瞟了一眼狄仁杰手中密密麻麻记录着案件经过的小本子,砸吧一下嘴巴,“怀英啊,你先到边上去跟那缅贡使和大鹅玩会儿,我跟牧川老弟说两句私密话。”
狄仁杰扭头看了看屋内墙角不知何时熟睡的一人一鹅,嘟着嘴道,“人家都睡着了,不好玩。”
狄知逊又指了指门外使团的其他缅氏族人,“那你出去跟那些人玩一会儿,他们刚才居然都不知道进来护卫自家贡使,你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别在其位,不谋其职!”
狄仁杰撅了撅嘴,“我跟人家又不熟,交浅言深不好吧……再说了,外面哪有这里暖和,我不去!”
狄知逊气急,抬脚狠狠在狄仁杰屁股上踢了一下,“懂不懂察言观色?我都说了要跟你叔父讲些私密,你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滚出去!没有一刻钟不准进来!”
狄仁杰揉了揉屁股,悻悻而去。
待到狄仁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之后,狄知逊轻咳一声,侧脸看向张牧川,正色道,“牧川老弟,我打算歇息两个时辰后,便先一步离开。”
张牧川皱眉道,“这么急……莫不是夔州又要与山獠作战,你赶着回去早做准备?”
狄知逊摇了摇头,面色有些不好看地说道,“我怕怀英跟你待得太久,真要去做什么断案如神的九品芝麻官,那便是家门不幸啊!”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哎哎,狄兄,这种事非我这种旁人能影响,而且你也不能管得太紧,该走什么路应由怀英自己决定,毕竟是他自己的人生呐!”
狄知逊闻言大受触发,深思片刻,问道,“那么……牧川老弟,你觉得我该如何让怀英自己选择走上我安排的道路呢?”
张牧川怔了怔,长叹一声,低垂着脑袋,什么话也没说。
狄知逊循着张牧川的目光向下,恍然道,“我懂了!牧川老弟不愧有小留侯之名,确实聪慧至极,只要我多生几个儿子,怀英有了竞争之心,势必会按照我说的去做!妙,妙,妙!我回到夔州,必定立马就去办这事!”
张牧川抬头震惊地看着狄知逊,“狄兄,你这思考问题的路径实在清奇!”
狄知逊呵呵一笑,抚了抚胡须,“多谢夸赞!牧川老弟啊,其实从咱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一句话想问你……此去长安,你有何打算?”
张牧川捡起两根细枝扔进火堆中,淡淡道,“自然是完成任务,让缅氏使团平安地完成进贡……”
“别蒙我。”
“那便是平平安安把那女人送回她该待的地方。”
“我不是傻子。”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重新调查一下当年的案子……”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查明案子真相之后,打算怎么做?翻案吗?”
张牧川轻叹道,“时隔十三年,物是人非,恐怕很难翻案了。”
狄知逊盯着张牧川的眼睛,“那你为何还要查……无论你查的结果是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你现在的身份,也无法再拿回自己的表字,让人称你一声小留侯张守墨,既如此,何苦再去翻查,到头来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张牧川面色一肃,认真地说道,“我知命运已定,无法更改,却也想拼死一试,博他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敢,岂非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狄知逊深深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叹道,“既如此,那我便祝你此去能顺心如意吧……原本你若是不想再翻查,那我便不再多言,但而今你已然决定蚍蜉撼树,作为朋友,我怎么也得助你一臂之力!其实,当年你出事以后,我曾问过我的父亲,他除了告诫我不要多管闲事以外,还特意提到了三个字。”
张牧川知道这三个字必然很关键,于是急声问道,“哪三个字?”
狄知逊深吸一口气,捡起张牧川刚才扔进火堆中的那两根细枝里还未燃尽的一支,在地砖上轻描出三个字,“玄武门”。
春眠深沉,不知觉间已至破晓。
石头大寨处处皆是鸟雀啼鸣,就连那红冠大公鸡也飞到了蘑菇屋顶上,喔喔喔地叫上三声,凑了个热闹。
原本计划只睡两个时辰的狄家父子还在鸟雀啼鸣中酣睡。
张牧川却是起了个大早,已经在收拾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他要装作忙碌的样子。
一方面,只要忙碌起来,他便可以暂时不去想其他的事情,包括昨夜想了一宿也毫无头绪的三字谜。
另一方面,与上司一起出差,睁眼便是当值,他装作忙碌些,缅伯高便会觉得花的钱很值,心情一好说不定还能再赏他几两碎银。
可惜,现实与想象总有差别,他的算盘打的很好,就是没有打响。
高阳公主比缅伯高先醒了过来,本来因为昨晚宿醉头脑便不舒服,一睁开眼就看见张牧川收拾行囊,以为对方这般着急启程是想快些完成任务,从而甩掉她这个大包袱,顿时心情更差,于是故意刁难张牧川,一会儿要热水洗脸,一会儿又要热汤暖胃。
张牧川没有办法,只得竭力满足,便出了屋子,到旁侧的菜地摘了几片叶子,又在隔壁家的鸡窝里摸了两个蛋,这才返身回去。
而高阳在张牧川出门后,鼓着腮帮子,正要把张牧川收拾的东西全都拆散开来。
这个时候,缅伯高被大白鹅啄醒了,一转身,恰巧与抱着行囊的高阳四目相对。
还没等高阳编好说辞,缅伯高便满脸欣慰地抢先开口,“阳子兄弟真是勤奋啊,这么早起来帮着大家伙收拾行囊,很好!回头我给你涨一成工钱!努力干,我看好你哟!”
高阳眨了眨眼睛,表情尴尬地笑了笑,只得将那些行囊放了回去。
张牧川恰在此时端着一碗热汤走了回来,听见缅伯高的话,顿时呆在了原地,手中的热汤也洒了些许。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摇头叹息道,“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还真挺大,同样是特招,一个早起为大家收拾行囊,一个却只知道给自己熬汤,关键还没端稳当,洒得到处都是……作孽啊!”
张牧川面皮抽了抽,一时无语。
狄家父子适时地醒转过来,没有给张牧川任何辩解的机会,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指责张牧川为何不叫醒他们,啰里啰唆地说了些耽误好春光的废话。
收拾妥当之后,众人启程离开蘑菇屋,这才发现石头大寨内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的踪影,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缅伯高想起昨夜僰人气势汹汹的场景,颇有些后怕,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快些出发。
张牧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在蘑菇屋前的花树之下,立在满地的残红之上,拱手对狄家父子话别,“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兄长与贤侄多加珍重!”
狄知逊抚了抚胡须,“牧川老弟,清者自清,你身上的冤屈总有昭雪之日,前路灿烂,尽可昂首而去!长安波云诡谲,如若遇到无法解决之事,便拿着我昨夜给你的东西,去找那人帮忙,万勿逞强!”
张牧川躬身行礼,道了一声多谢,望了望远处僰人悬棺所在的山崖,忽地一展衣衫前摆,喟然道,“临别在即,此情此景,我深有感触,便作一首诗赠与兄长与贤侄吧!”
旁边的缅伯高闻言立即出言阻止,“时间不早,快些出发吧,诗文什么的,你大可改日写下来寄给狄大人嘛……”
但终究晚了一步,狄知逊几乎在同一时刻问了出来,“哦?许久不见,牧川老弟竟也会作诗了,那便念出来,让我等品鉴一番吧!”
张牧川哈哈一笑,截取了一支红花,指着石头大寨,摇头晃脑地吟诵道,“石头大寨黑乎乎,里面全是蘑菇屋,僰人悬棺陡峭处,谁满六十谁先哭!”
狄仁杰面色一僵,歪了歪头,“这玩意儿是诗?”
张牧川轻咳两声,“别着急,精彩的在后面呢!篝火晚宴吃烤猪,铁石心肠真酸楚……”
狄知逊双手捂着狄仁杰的耳朵,慌忙打断张牧川的吟诵,面色难看地笑了笑,“牧川老弟,我估计你这诗挺长的,还是回头写下来寄给我吧!山高水长,咱们就此别过!”
说着,他便拉着狄仁杰匆匆上路,嘴里嘀嘀咕咕着有辱斯文几个字。
张牧川望着狄家父子落荒而逃的背影,瘪了瘪嘴,高喊一声,“兄长,我忘了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向何处啊?是直接回夔州生儿子吗?”
狄知逊趔趄了一下,老脸羞得通红。
狄仁杰却是遥遥回应了一句,“听说远处那座高山后面有一片竹海,我与父亲打算去看一看,路途遥远,叔父不必相送……”
张牧川满脸遗憾地啧啧两声,侧脸看向缅伯高与高阳,眨了眨眼睛道,“他们父子俩没有福气仔细欣赏我这首诗,不如你们二位品鉴一番,如何?”
高阳和缅伯高互相对视一眼,逃也似地快步走向村寨门口,说说笑笑着,装作完全没有听见张牧川的话一般。
张牧川只得悻悻地住了口,跟上队伍,倒骑着黑马,目光始终钉在僰人悬棺的山崖,直到视线被另外一座山遮挡,这才收回目光,轻叹了一句,“大多数时候,山的后面不是什么海,依然还是山。”
就在张牧川遥望的僰人悬棺山崖处,屠夫阿古穿上了新装,眼神冷漠地看着村民将一口黑木棺材悬于崖壁之间,手里提着三贯铜钱。
棺材之中,嘴里含着一团麻布的阿各首领拼命地扭动身体,好不容易挣脱捆在手上的绳索,刚要拍击棺材板子,却瞧见一颗铁钉穿过木板钻了进来,立刻缩手而回,表情痛苦地捂着耳朵。
等到敲击声停止,他急忙取出口中的麻布,竭力呼喊起来。
但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周围只有密密麻麻排布着的棺材。
在悬棺崖壁对面的山顶上,昨夜逃出村寨的阿则远远地观看了悬棺葬整个过程,转身来到一辆马车旁,躬身俯首道,“大人,阿古他们已经回村了!”
马车内传出一个男子冰寒的声音,同时还扔出来几两碎银,“嗯……你这次做得不错,阿惹!不仅帮助阿古坐上了首领的位子,还成功地骗过了张牧川。”
阿则接住银子,扯掉脸上的一层面皮,露出阿惹的相貌,嘿嘿笑道,“都是大人您的计策好!大家都觉得阿则以前犯过案子,肯定不是良善之辈,谁能知道那案子是冤案呢!那家伙被我三言两语就骗了,还真以为我会舍身取义呢,笑死人了!”
“你的话有些多了!”
马车内传来男子冷冷的呵斥。
阿惹立刻收敛笑意,低着头,诚惶诚恐道,“大人恕罪!小的有些得意忘形了……小的这就去石头大寨,协助阿古完成这一批僰童的份额。”
马车内沉默了一小会,忽然又扔出了三贯钱。
“阿惹,你好像也是僰人吧?”
阿惹瞳孔一缩,立刻跪伏下去,瑟瑟发抖道,“大人……我身虽是僰人,但心却是唐人!求大人饶小的一命!小的今年才三十啊!”
“三十……已经不小了,以后石头大寨的僰童规矩要改一下,六十年太久,三十年一批比较合适!而且,我与阿古之间,也不需要再多一个传话的,很费时间。”马车内的男子似乎有些疲惫,懒懒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阿惹面色铁青地还想争辩几句,忽地感到身后多出一道人影,正要扭头去看,脑袋却掉了下来,咕噜噜滚了几圈。
那人影用衣袖擦了擦唐刀上的血渍,轻声问道,“大人,要我现在就去杀了张牧川和高阳吗?”
马车内的男子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许久才平复下去,然后淡淡地说道,“不急,先陪他耍耍!石头大寨的僰人便宜又好用,对我们要做的事情很有助益,你先去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再说吧!”
那人影躬身领命,默默退去。
马车内的男子在那人影离开后,卷了一张小纸条放于细管内,而后把细管绑在一只白鸽的腿上,撩开帘子,将白鸽放飞。
白鸽越过山川,到三十里外新建的驿站而止,很快又有另一只白鸽冲天飞起,如此往复,昼夜不停。
三日后,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内,一只白鸽掠过天空,歇在西市一间作坊庭院草地上。
一名女婢扭步走了过去,抱起白鸽,取出细管里的纸条,随即匆匆走到厅堂门口,将手中的纸条交与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衣青年。
那青年瞄了一眼纸条上的字,转身踏进屋内,半躬着身子,双手捧着纸条,高呼一声,“鹅已过石头大寨,往戎州府!”
屋内沉寂了片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一个碧眼美婢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接过纸条,粗粗扫了一眼,收进衣袖内,转过身子,来到左侧山河图屏风之后。
那里摆放着一方庞大的沙盘,唐十道沙盘。
老者从沙盘旁边的桌案上捏起一根鹅毛,慢吞吞地插在戎州的位置上,眯着眼睛道,“日子就定在四月十五吧!”
碧空如洗,清风徐来,今天是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好日子。
张牧川领着缅氏使团队伍走过最后一段五尺小道,终于来到了戎州府,俯瞰下方被一水分为两半的僰道县,他不禁叹道,“好大一口鸳鸯釜啊!”
缅伯高是第一次走出六诏,对什么事物都觉得新奇,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问道,“何为鸳鸯釜?”
张牧川抿了抿嘴唇,笑着解释两句,“在益州,大家喜欢吃古董羹,但因为每人口味不同,有的喜好辛辣,有的偏爱清淡,于是便将五熟釜简化了一番,一半放置茱萸等辛辣之物煮沸熬汤,一半放入蕈菌枸杞等物,滋补养颜……”
听着张牧川的讲述,高阳公主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她咽了咽口水,望着人声鼎沸的僰道县,一改之前的萎靡,双眼亮了起来,“总算到了一个有坊市的地方了!别说废话了,先祭五脏庙,再狠狠地逛一下这里的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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