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摇头叹息一声,“便是穿了男装,女子天性犹难改也……”
缅伯高左右横扫一眼,好奇道,“什么女子?”
高阳悄然在张牧川腰间掐了一下。
张牧川登时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强颜笑道,“大人,您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女子,而是驴子。阳子兄弟这一路行走奇慢,与驴子性子相似,故而稍微调侃了两句。”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长叹道,“路途艰险,走得慢些也实属正常,再者阳子兄弟不仅要照料祥瑞,还帮我绘制了不少风景画卷,之后莫要再取笑了……牧川兄弟啊,咱们这一路风餐露宿,如今到了州府,吃住安排不妨大胆一些。”
张牧川闻弦而知雅意,咧了咧嘴,眉毛一挑,“必定让大人吃得开心,住得满意,造销方面也滴水不漏!”
缅伯高哈哈一笑,甚是欣慰地拍了拍张牧川的肩膀,昂首朝着僰道县坊市走去。
戎州僰道县地处剑南道东部,毗邻山南道与江南道,又是马湖江与汶江交汇处,是大江东流的第一城,所有西南夷獠都在此交易货物。
使团到达僰道县坊市已至午正,市集喧腾,往来的行人摩肩接踵,交易货物的马队站在路边,或是高声吆喝,或是热情与采买的客人低声议价,各地方言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倒也十分和谐。
张牧川快速在署吏那边验了通关文牒和货物,而后便领着众人来到一家黄氏酒肆,选了个清净的边角落位置坐下。
店小二是个眼尖的,扫了一眼缅氏的打扮,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高阳公主,虽不知高阳是谁,但瞧见对方样貌清秀,皮肤白皙,也知道是个非凡人物,满脸堆笑地端了一小碟干果点心,摆放在高阳面前,躬身问道,“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高阳看着那碟干果点心,顿生好感,一边吃着,一边问道,“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出名的吃食?”
不等店小二回答,张牧川抢先开口道,“那可多了,但我们来这家酒肆,自然是要吃一盘放凉了的爆炒兔肉。”
缅伯高疑惑道,“为何要将爆炒兔肉放凉了吃,趁热吃不香吗?”
张牧川呵呵笑着解释,“这里面有一个典故,话说三国时期,那燕人张翼德奉命领兵前去牂牁郡,途径这戎州富义县的时候,酒瘾犯了,就去了一家黄氏酒肆,打了些酒水,见到邻桌刚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茱萸爆炒兔肉,匆匆抓了一些放入行囊随军出发,途中他偷偷饮酒,想起那爆炒兔肉,便取出吃了起来,结果意外地非常好吃,茱萸辛辣,吃得张翼德微微出汗,正好此时叛军突袭,想要毁掉大军的粮草,张翼德借着这股火辣,带着几名卫士顶住了叛军的攻击,从而保住了粮草。”
高阳捧着脸看向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故事讲得真好听……这家也叫黄氏酒肆,莫非是那富义县的凉凉兔搬了家?”
店小二忽然道,“倒不是搬了家,富义县现在也有黄氏酒肆,那边的是总肆,我们这边是分肆,我们家掌柜的也姓黄,爆炒兔肉的味道都是一样的,绝对正宗。”
张牧川捏起一双筷子,点了点桌面,轻咳一声,开始点菜。
“这么着吧,先给我们来两盘放凉了的爆炒兔肉,我这几位朋友吃不惯辛辣,所以吃个微辣就好……再来几碗面条,切两斤白肉,一笼竹叶粑……”
店小二见张牧川是主导之人,立刻挪步凑了过去,谄媚地笑道,“客官,本酒肆刚推出了全竹宴,味道清雅,吃过的客官都赞不绝口,您要不要也试一试?”
张牧川摆摆手,“不必了,我们前几日在山间已经吃够了竹笋,别啰嗦……照我说的去准备便是!对了,你们这儿可有一种由五谷酿造的杂粮酒?”
店小二点点头,“客官真是个食肆行家……我们这儿最好的酒便是五谷杂粮酒,因其出自姚氏酒坊,所以来往的雅士都称其为姚子雪曲。我家掌柜的与姚氏酒坊主人是好友,这儿卖得最多的便是姚子雪曲,您要多少,我这就给您取来?”
张牧川看了看高阳,又看了看缅伯高,回想起石头大寨的情形,砸吧两下嘴巴道,“先给我来一坛吧,待会儿菜上来了之后,再给他们二人打两爵。”
店小二仔细记下,随后又介绍了几道招牌菜,见张牧川不为所动,便瘪着嘴退了下去。
酒菜上来得很快,该是酒肆提前便备了一些。
白如雪的糯米粑缀在一片青翠的竹叶上摆在桌子正中间,热气腾腾。两盘红彤彤的茱萸炒兔肉分放左右,看的人口舌生津。几碗没有汤水的面条落在每个人的手边,一盘凉拌白肉则是放在偏向高阳的位置。
缅伯高看着张牧川手边的那坛酒,满脸不悦地说道,“牧川兄弟,你有些不地道啊,为何你自己喝一坛,却只给我和高阳要了两爵?”
张牧川心里腹诽着,脸上却是笑嘻嘻,“这五谷杂粮酒太烈,大人你与阳子兄弟以前不曾喝过这种酒,初次接触浅尝比较好,若是喝得太多,到时免不了要头痛许久。而我这些年在益州常喝剑南烧春,早已习惯了这种烈性,只喝三两爵没有滋味,喝下一坛才有微醺之意,恰到好处。”
高阳哼了一声,满脸的不服气,端起酒爵,痛饮一口,脸色顿时大变,吐着舌头道,“好辣!”
缅伯高见状立马将爆炒兔肉推了过去,“吃点菜!吃点菜不辣了!”
高阳摇了摇头,“兔子那么可爱,我才不要吃……”
张牧川夹了一筷子爆炒兔肉,冷不防地喂进高阳嘴里,“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尝试过后,再下结论比较好。”
高阳本想发怒,嚼了两下,拉长音调嗯了一声,“你别说,还真挺好吃的……就是好辣啊!感觉比刚才更辣了!”
缅伯高抠了抠,见那白肉没有什么浓烈的颜色,又夹起几片长约六寸,宽三寸的的白肉,放进高阳的碗中,“这个肯定不辣……对吧,牧川兄弟?”
高阳没有急于动筷,扭头看向张牧川。
张牧川夹了一大筷子凉拌白肉放入口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高阳这才捏着筷子夹了两片,细细咬了一下,迅速将筷子扔下,用手扇着舌头,呼吸急促地看着张牧川,质问道,“你不是说不辣吗?”
张牧川耸耸肩膀,“这个我真的觉得不辣……哎哎,这些我觉得都不辣!你别那么娇弱!你要真吃不了这两样,那就吃竹叶粑算了,那个是糯米做的,很甜!”
高阳将信将疑地拿起一个白乎乎、圆团团的竹叶粑,小心地嗅了几下,没闻到什么辛辣味,这才咬了起来,吃了几个竹叶粑,她见缅伯高居然也能吃得下爆炒兔肉和凉拌白肉,倔强地又尝了几筷子,很快就被辣得上蹿下跳。
就在几人愉快地进餐时,一个面色阴郁的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身穿着皮袄,有着一张满是裂纹的狭长马脸,以及两条浓密的白眉。
黄氏酒肆内的气氛在男子跨进来那一刻陡然变得诡异。
不论是僰道县本地人,还是外地的商旅,尽皆一脸警惕。
张牧川见到那人的瞬间,下意识地摸向悬在腰间的唐刀,双眼一眯,冷冷吐出几个字,“突厥狼崽子?”
高阳难得安分地坐了下来,轻声说道,“你别乱来,自贞观四年之后,朝堂对待突厥人的态度是安抚为主,如今我大唐境内很多地方都有突厥人,你若无来由在此生事,恐有些媚外者大作文章,届时谁都保不住你!”
张牧川皱了皱眉,放下按在唐刀上的右手,重新捏起筷子,一面大口嚼着爆炒兔肉,一面大口饮酒,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突厥男子。
那突厥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张牧川,扭头朝使团队伍这边瞟了一眼,重重地哼了两声,突然转了方向,跨步来到张牧川面前,仰着下巴,用蹩脚的官话问道,“你瞅啥?”
一时间,酒肆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张牧川身上。
张牧川缓缓地站了起来,看了看突厥男子裤脚上一团的洇润,回了句,“我瞅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大灾降临,如若不早些想办法补救,届时便是腾格里都无法救赎你!”
突厥男子愣了愣,皱眉道,“胡说八道!唐人,你相貌端正,却也是个江湖骗子!”
张牧川眉毛一挑,“你不信?”
突厥男子摇摇头,准备转身回去。
张牧川伸手将其拦下,面色严肃道,“你是一个狼卫,来自遥远的草原,到僰道县是为了一件大事……”
突厥男子停了脚步,右手下意识摸向腰后,但那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弯刀在入关时已被大唐官吏没收。
张牧川注意到了突厥男子的这个动作,双眼微微一眯,而后展颜笑道,“你是不是想在这儿弄一批好酒,献给你的可汗?听我一句劝,这里的酒不适合,如果你真的采买了五谷杂粮酒献给可汗,到时候可汗不满意,不仅会砍了你的脑袋,还会让你的名字耻辱地在草原上流传下去!”
突厥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推开张牧川,冷冷道,“唐人,你猜错了,不要再拦着我,也不要用你的眼睛窥探我,否则我真会对你不客气……”
张牧川佯装没站稳,在身子后仰的同时,伸手抓了一下突厥男子胸口位置,借着拽扯对方皮袄的力稳住身形,讪讪笑道,“哎哎!不信就算了,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突厥男子哼了一声,拍开张牧川的手,转身走到柜台处,板着脸和店小二叽里咕噜交谈了几句,然后便离开了酒肆。
张牧川回到桌边坐下,默默地饮了一爵酒,找了个借口支开缅伯高,忽然侧脸看向高阳,“戎州都督党仁弘……你可认识?”
高阳撇了撇嘴,“主人何须识得所有家奴……我阿耶生我的时候,这人早就不在长安了,便是我想认识也没办法。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不是想打着党仁弘的旗号做些什么?”
张牧川摇了摇头,摊开手心,将一块只有巴掌大小的羊皮扔在桌上,面色凝重道,“我怀疑刚才那突厥狼崽子意图不轨。”
高阳拿起那块羊皮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番,却只看见一个半人半狼的图案和四月十五几个字,蹙着蛾眉道,“这上面也没说人家准备做什么坏事啊,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张牧川指着半人半狼图案,“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他的村子被人屠灭了,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但身受重伤,随时可能死去。好在一只母狼找到了他,悉心照顾他健康恢复。后来这个男孩和这头母狼相爱,并生下了十个半人半狼的孩子,其中之一便是阿史那。”
高阳歪了歪头,疑惑道,“你想说什么?”
张牧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一个只效忠阿史那的狼卫突然出现在戎州,肯定不是单纯为了买酒,毕竟这一来一回所需开销远远超过几坛酒的价值,很不划算。这狼卫口中无酒气,但他的裤子上面却被酒水浸湿了一大片,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高阳和她怀里抱着的大白鹅一起摇了摇头。
张牧川刻意压低了嗓门,“这说明他去过酒坊,却不是为了酒……”
话刚说到一半,邻桌忽然飘来一个沧桑的声音,“去酒坊不为了酒,还能为了什么,喂猪吗?”
张牧川惊了一下,当即循声望去。
只见有一身穿圆领窄袖白袍的老者坐在邻近他的位置上,一面饮着酒,一面调着琴,不时地还在一本册子上写写画画。
高阳喝了点酒,刁蛮劲儿上了头,放了大白鹅,腾地站起身来,走到老者旁边,双手叉腰,撅着嘴,“你这老头儿怎么回事,偷听别人说话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插嘴!”
老者斜眼看了高阳一眼,“酒品不好,人品也不行。”
高阳气急,卷起袖子,准备好好教训老者一顿。
张牧川立马上前挡了下来,仔细上下打量老者一番,忽然笑了起来,“神仙童子王无功?您老怎么跑这来儿了,难道是为了尝尝僰道县的五谷杂粮酒?”
高阳听闻之后呆了呆,“东皋子王绩?不可能吧,王绩不是隐居绛州吗,距离僰道县好几千里呢,怎会那么无聊为了喝口酒长途跋涉来到这儿……”
张牧川呵呵一笑,“别人不可能,但三仕三隐的神仙童子嗜酒如命,还真可能为了一口酒奔赴千里。”
老者收起素琴,端起酒爵,抿了一小口,砸吧两下嘴巴,“知我者,小留侯也……守墨小友,长安一别,已有十数载,别来无恙啊!”
张牧川哈哈大笑几声,抱了自己的酒坛,大大方方地坐到王绩对面,“而今我已不是长安的张守墨,只是不良人张牧川,往事如烟亦如云,且随它散去,你我难得相逢,定要痛饮一斗,方不愧您老斗酒学士之名!”
王绩摇了摇头,苦着脸,“这五谷杂粮酒太烈,若要真喝了一斗,明天怕是翻不起来了,我这年纪已近知命,鸳鸯釜都只能吃菌汤的那一边,如何敢肆意饮酒……浅尝即可,不必真要喝得钻桌。”
说是浅尝,王绩却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空的酒爵往张牧川这边推了推。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很识趣地替对方又满上一爵。
王绩看了看桌上仅剩一点残渣的爆炒兔肉,又用余光瞄了一下张牧川之前那桌上的吃食,咳了两声,“有酒没有菜,喝得不痛快。”
张牧川立即对高阳使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地端了一盘还未动过的爆炒兔肉放在王绩面前。
王绩又咳了一声,“听说僰道县的面颇有特色,若放在火焰之上,很容易被点燃,故而又有燃面之称。可惜老夫路上遇了山匪,囊中实在羞涩……”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又对高阳指了指使团桌子上的那几碗干巴巴的面条。
高阳满脸不悦地鼓起腮帮子,捡了两碗面条,重重地放在王绩手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撑死你个老不羞!”
王绩捏着筷子,点指高阳几下,瞪圆了眼睛说道,“牧川,你这仆从脾气也太大了些,我知你向来与人和善,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的!”
张牧川见高阳又卷起了袖子,干咳两声,慌忙解释,“王老,他不是我的仆从……”
王绩偏了偏脑袋,又扫了高阳一眼,顿时恍然,拍着自己额头道,“果然老眼昏花了,竟是雌雄也不辨……这是你新娶的妻子吧?出门远行,让娇妻扮作男子可少些事端,还是你聪慧!小声跟你说一句不太恰当的话,你这娇妻模样倒也清秀,就是有点抠搜,回去之后关起门来要好好教导一下!”
高阳双颊绯红,气呼呼道,“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张牧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边推着高阳在使团那桌坐下,一边温言细语地安抚着,好不容易哄好高阳,这才回到王绩这桌,举起酒爵,“东皋子,将进酒,千言万语尽在这五谷杂粮酒中!”
王绩饮了一爵,摇着头叹道,“牧川,你这样是不行的,会把妻子娇惯得不成体统……”
张牧川偷偷抬头看了高阳一眼,急忙又给王绩斟满一爵,快速岔开话题,询问了对方的近况,也粗粗讲了讲自己这一行的表面任务。
东皋子已挂官隐去,张牧川自是不想让老朋友再沾染太多长安之事。
酒过三巡。
王绩忽然叹道,“我历经两朝,有时候却觉得这天下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人人都说如今是贞观盛世,但我这一路走来,看到的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看到的还是世家豪族欺压百姓,还是有冤不能伸,有恨不敢言……牧川,你说这世道到底变没变?”
张牧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想到自己身上的冤屈,“这世道变了,我大唐确实是国力强盛,四海皆臣服!但这世道也没有变,依然是个弱肉强食的规矩,强恒强,弱则只能忍气吞声。圣人是难得的千古明君,但圣人站得太高,看不到底下像牛马一般活着的百姓。世间豪强,追名逐利,也顾不得底层凄苦。一言蔽蔽之,无论兴亡,皆是百姓苦。”
王绩唏嘘一阵,饮了好几爵酒,忽而诗兴大发,吟诵道,“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张牧川摇头晃脑品鉴了片刻,眼睛亮了起来,“好诗好诗!东皋子,我胸中也有一团锦绣诗文,这便念与你听……”
邻桌的高阳听了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刚刚兴冲冲端着两盘子羊肉回来的缅伯高听见张牧川将要吟诵诗文,也立马转身回去。
王绩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拉着张牧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酒肆外走去,“不急不急,既是锦绣诗文,那该有最好的酒,最壮阔的风景陪衬……前面临江之处有一酒坊,酿造的荔枝青比这五谷杂粮酒还要浓醇,咱们去那儿喝酒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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