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必然是如此,他这样以为着,昨夜关心则乱倒也罢了,到了日间还不够清醒,直到此时才想起阿妩很可能是李化吉的帮凶,可见他除了生气外,更多的是病糊涂了。
他顶着疼了一天的脑袋,道:“这与我要做的大事有何关系?”
阿妩惊诧:“不然大司马为何要寻化吉?”
谢狁再次被这对夫妻气笑了:“崔二郎跑了,你不找?”
阿妩抬起下巴,将傲气展露无疑:“他既然要跑,说明心不在我这儿,我有心向明月,明月却照沟渠,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这样不知好歹的男人,我不要也罢。”
谢狁被她的傲气刺伤了眼:“你高贵,难道我就是条狗了?李化吉跑得无影无踪,你以为我为何还不死心要将她找回来?别那么想我,我只是将她逮回来,叫她付出背叛我的代价,让她余生在悔恨与恐惧中度过而已。”
他说到这话时,俊秀的面庞微微扭曲,显出几分狰狞来。
还在勉励为李化吉争取的阿妩心脏也惊跳得砰砰作响,她不免感受到了些许怯意,可还是打算把准备好的话说完:“大司马,化吉已经足够可怜了。”
谢狁反唇相问:“她可怜?哪里可怜了?我是纳了七八房妾室,行宠妾灭妻之事了,还是打她了虐待她了?二兄要杀她,要斩草除根,是我保下她的性命,在这乱世中,她还在希求什么?”
阿妩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狁,纵然她早知谢狁的冷酷,可是亲耳听到这样的话,她仍旧觉得血脉里的血被冰冻住了。
她不由道:“可是你要杀了她的弟弟,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谢狁恢复了点理智,故而说出的话极具攻击性:“你一个与娘家断绝关系的人,似乎没有资格来与我论证亲情的重要性。”
阿妩听到这话,脸颊的肌肉都开始不停地抽搐。
谢狁道:“李化吉的行踪,你给不给?”
阿妩忍气吞声道:“不是我不想给,只是化吉只让船夫送到临安,此后她上了岸,便与船夫分道扬镳,我再不知她去了哪里。”
谢狁轻吐出声:“你撒谎,她没有上岸,她去了山阴,对不对?”
阿妩梗着脖子:“我不知道。”
谢狁冷声道:“就在刚才我发现她带走了那个布娃娃,她怎么可能不舍得回山阴?”
这也是福至心灵的一眼,原本依着谢狁的性子,他压根没有寄情于物的意识,故而也只等无意瞥过一眼,他总觉得床里少了点什么,看了半晌才想起是少了那只很得李化吉喜欢的布娃娃。
于是他想,李化吉肯定是回了山阴,至于还留不留在槐山村,这不好说,他是倾向于李化吉祭拜完就会离开,但这毕竟是当下唯一的线索,故而谢狁不想放弃。
他叫来马,也不顾感了风寒的身体,翻身上了马,就这般急驰到了山阴。
他淋了一夜雨,只喝了一碗姜汤避寒,又受了刺激,不曾休息好,再被马上冷风一吹,几方齐下,等到了槐山村,他已经摇摇欲坠,快要倒下了。
但是那口要找到李化吉,叫她付出代价的气仍旧撑着他让谢灵逮来一个村民问话。
“李化吉?她好久好久没回来了。哪能骗你,她和她弟弟走了,都没人照顾她爹娘的坟墓,要不是阿鲲那孩子回来祭拜爹娘的时候,顺手帮她爹娘的坟清理了,恐怕坟头的蓬草都老高了。”
“阿鲲?阿鲲是化吉的青梅竹马,好像之前他爹还有意向化吉提亲,但李老汉没看上李书生,就算了。”
谢狁听到此话,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这个叫阿鲲的,现在在哪?”
看到他来,原本还算对答如流的村民卡了一下壳,好会儿才道:“在山阴,这小子出息了,现在好像在哪里做账房先生,每个月能拿一两银子呢。”
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做帐房先生,这位村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不过事到此也不算困难了,毕竟既要帐房先生,又能给账房先生开出一两月银的场所并不多。
谢狁松了口气,谁知才抬脚往马走去,他就觉得眼前发眩,忽然头重脚轻的一下,差点没叫他晕过去。
他发起了高热。
众人七手八脚,忙将他抬上马车,送往医馆,大夫诊了半天,道他是怒火攻心,郁气积久不散,直攻肺腑,于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倒下了。
大夫提笔写了半天,开出方子来,递给崔二郎:“这病虽然开了方子,但要紧的还是叫患者心胸宽广些,莫要执着,否则就算吃个百帖药也无用。”
崔二郎捧着药方,脸上陷入了迷茫之色,他好像听懂了大夫的话,但也好像没有,只能等着熬药的功夫,战战兢兢地回到谢狁身边。
谢狁已经醒了,病气让他的肤色褪去血色,更为的苍白,又因那对乌黑的眼珠子,显得有几分神经质。
他当然也听到了那位大夫说的话,一双眼冷冷地盯着落下的帐幕,吐出四个字:“胡说八道。”
他只是要李化吉付出他该付的代价而已,怎么就算是不心胸宽广了?
谢狁要找个人, 总是容易的。
毕竟他有强大的人脉、人力与物力,而对方的名姓又是这般清晰。
得到李鲲的住址时,刚喝下一碗苦药的谢狁不顾还晕眩着的头, 拔步就往外走去。
在那一路的行程中, 谢狁自始至终都没有想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在李鲲的院落里, 看到李化吉。
门被谢炎暴力踹开,断裂的门栓沉重地落到地面, 露出一个干净清爽的院落,撑起的竹竿上晾着衣物,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而李化吉正端庄地坐在石凳上,似乎就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谢狁目眦欲裂。
从李化吉逃跑至今, 满打满算不过五日, 她就这样背叛了他。
他的脑子是空白的, 喉头似乎一口鲜血涌出, 却被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不允许在李化吉面前露出丝毫的狼狈,是李化吉背叛了他, 就该由他审判她。
一个审判者是不应该有任何的痛苦。
痛苦!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情绪?他只有恨意而已。
谢狁大踏步向李化吉走去, 他要把她拖起来, 拧住她脆弱的脖子, 逼问她, 到底为什么要背叛他?她究竟是哪来的胆子?
可是就在这时, 一支冰冷的箭射进了他的身体里。
皮肉破开, 脏腑出血的疼痛让谢狁止住了步子, 飞箭的长啸声让他的耳朵发出了嗡嗡的鸣叫声,他抬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化吉。
她嘴巴一张一合,在说着话,谢狁费了力气,终于听清楚了,她说的是:“宫宴上的那一箭,还你。”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她再次抬起了手臂,这回谢狁看清了她手上藏着的袖箭,又一支尖锐细亮的箭冲他射来。
李化吉嘶喊着:“杀了你,就没有人能杀逢祥了。”
谢狁被谢灵推开,飞箭射开,谢狁回头,看到李化吉被谢炎擒住手,摁在了地上。
只是瞬息之间,局势颠倒,攻守异形。
谢狁看到李化吉的脸抵在脏兮兮的地上,豆大的晶莹泪花莹出眼眸,眼眶红成那样,可是眼里的恨意却未曾消减半分。
可谢狁的恨意或许是恨得太久了,再这一刻,竟然被李化吉的泪水融了个干净。
他感到了撕裂的疼痛。
他觉得大概是箭伤所致,谢灵急促地命人找大夫来,又用军中的手法,要替他拔出没入身体的箭镞。
好痛啊。
是了,拔箭镞怎么可能不痛呢?
谢狁想。
谢狁认识李化吉,不在被乌云压低的大明宫,而在那一页纸上。
谢家有反心,可是密报告诉他们,北朝在调兵,可能不日就要南下。
为了稳住王家,让北府兵可以安心打这一仗而不被算计,谢狁做主,打算换掉不听话的旧主,迎立新王。
以求万无一失,在挑选新王时,谢家奴做了最为详尽的调查。
其实那时候可供选择的人家还是不少的,毕竟衣食无忧的藩王个顶个的能生,汉室不缺后代。
但因为李化吉,谢狁一眼挑中了李逢祥。
他给谢二郎的理由非常详实,譬如无依无靠,譬如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互为掣肘,十分好拿捏。
这些都对,只是有一点倒是被谢狁忽略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他忽略了。
在杀掉旧主时,他看到李化吉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是勇敢地将李逢祥抱在怀里,面对他。
那种蚍蜉撼树的英勇就义的神色,当真让他发笑,他那时想,那便好好折磨你,看你几时才肯放弃这没用的弟弟。
谢狁是恶劣的。
他身逢乱世,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却恰是被最正统的君子之礼教出来的典范。
他所游者,皆是高雅之士,他们纵情高歌,曲水流觞,兴起山下打铁,情至穷路狂哭,那时他当真以为他所处的时代颇具古风。
直到后来,他们死掉的死掉,被吓得噤声不语的连篇思旧赋都不敢写完,遇到他时也只能匆匆掩面,哪有半分疏狂之士的豪放。
谢狁不解,也觉得气闷,便背起行囊,要外出游历,万卷书教不会他的道理,他希望万里路可以教会他。
可是他并没有走出多远,就被建邺之外的饿殍千里震惊地迈不出步子。
他好像见到了个与以往不一样的世界。
原来在竹林狂歌之外,没有五石散遮蔽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他白日里路过无数具枯骨,夜晚宿在郗大郎的官邸。
这位年轻的县令长了他许多岁,却颇有少年朝气,夜半将他推醒,问他可有兴致陪他解船顺水而去,不拘地点,等兴尽了再归。
谢狁瞧了瞧时间,困惑地问他:“这般迟,可会耽误明日的公务?”
郗大郎仰头哈哈大笑,仿佛他说了句很好笑的事:“公务?什么公务?玩乐才重要。”
那是个很晴朗的夜晚,明月疏朗,照出了岸边座座矮坟,具具白骨,还有哭声幽幽传来,郗大郎叹息声:“年成不好啊。”
谢狁想,如此多的饿殍岂是一句年成不好就可以形容完所有的悲剧。
他愤而归了建邺。
等回了谢府他才知道祖父无缘无故地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连床都下不来。
谢狁忧心忡忡地看医书,查药方,祖父对着他摇摇头,他那时候不懂,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不懂,只是记得祖父弥留之际的遗言。
要回北边去。
祖父走后,谢狁唯一的那点感情也没了。
他不喜欢谢府,谢道清是个伪君子,却总是以最高的道德要求他,好像只有养出一个君子般的儿子,才能证明他的品行。
——之后他查出来正是谢道清毒死了祖父,他的不喜,就成了厌恶。
他也不喜欢谢夫人。谢夫人与这世界无数的女子一般,一生困守内宅,却守不住郎君的心,姻缘总被无数的妻妾弄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于是不服输的谢夫人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几个儿子身上。
一个优秀的儿子是母亲的无上荣光,她在郎君那里遭到的一切失败都将从儿子身上弥补回来,从此往后,她也不再是被郎君嫌弃的黄脸婆,而是一个教子有方的母亲,她将在雅集上得到无数的尊重。
因此谢狁从很小的时候就能察觉到谢夫人投射在身上那种病态的关注,不像是母亲对儿子,而像是一个工匠对待一块将用来雕琢的木头,为了最终完美的作品呈现,她可以随心所欲切掉木头上的每一块部位。
在这样的家族里长大,谢狁很难体会到纯粹的情感,哪怕被歌颂了千万遍、理所应当的母爱,他都没有体会过。
而到了朝野之中,这样的感觉就更直观且可怕了,君非君,臣非臣,可人人仍旧满口君君臣臣,在虚伪的假面下,行着蝇营狗苟之事。
在那时,他知道了祖父和好友为何遇害——因为那群软骨头世家被胡人打怕了,觉得北上就是亡国前兆,于是下毒的下毒,编排罪名的罪名,齐心协力,维护住了个太平的朝野。
而那些罪行则被心照不宣的掩盖,正若白白茫茫大地,落了个真干净。
谢狁不喜欢这样。
他礼崩乐坏,他君臣颠倒,他的行事作风带着世家的目无臣纲,可是谁又知道、又怎么可能去相信他弑君也好,杀师也罢,都是为了拨乱反正?
就连谢狁都不信,所以他觉得他天生就该做个乱臣贼子。
什么王谢共治天下,世家门阀垄断官场,他都要它们统统在他的帝座下灰飞烟灭。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所以在看到李化吉这般护着李逢祥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也没有看清他的内心。
他只是想着,这世界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纯粹的、停留在秩序之下的情感?
他不信,所以要摧毁掉。好叫他指着那堆残渣去证明这果真是个纲纪颠倒、礼崩乐坏的时代。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一点,李化吉看着那般弱小、脆弱、固执,仿佛一击即溃,却恰恰是最坚强的。
她就像是颗野草,即便被有意地撒在砖缝里,也会拼命吸饱春风、汲够春水,顽强地向阳生长。
他冷眼看着她咬牙忍受教养嬷嬷的刁难,也旁观她将自我置身度外,向王之玄示好。
那时候他以为她不过是个很识时务的人,潜意识地将她当作一个利益分明的人——她与李逢祥荣辱与共,她保住李逢祥也是保住自己。
直到李化吉在宫宴上代受了那一剑。
谢狁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团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最赤诚、最纯粹的情感。
可笑的是,面对拥有这样一份珍贵的东西的李化吉,他居然不敢见她,所以他去见了那个可怜的宫婢,他骂她是蠢货,好像是在骂李化吉,好像又是在羡慕那些能让她们为之牺牲的人。
他由李化吉想到了自己养过的那只兔子。
他对生物并不感兴趣,之所以养兔子,不过是因为他们都说动物的感情最纯粹,所以他养了马之外,又养了兔子。可惜了,兔子会乱发青,所有的生物都会,他就不想要了。
可是李化吉不一样,她和他都是人,如果她发青,那就生下他的孩子就好了。
谢狁心想,娶了李化吉,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所以谢狁决定与李化吉成亲。
但成亲也没有像谢狁那般想得美好,李化吉毕竟不是一件商品,只要他买回来就属于了他。
她的情感太充沛了,给予李逢祥的那一份是最外放的,他用了个卑鄙的手段,很快就‘取’了回来,至于余下的那些,谢
狁不懂,他总是这样的,看不懂很多人的情感,却唯独会被李化吉鲜活的表情给吸引。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李化吉上床。
在床下李化吉总是怕他,会克制,他也忙,不在乎她的克制。可是等夜晚,是他的闲暇时间了,他就不喜欢这样的克制,而到了床上,李化吉的忍耐程度总是低的,她以为她装得很好,但谢狁总能一眼看穿。
谢狁不懂爱,却很知道什么是恨,而李化吉恨起他来时又总是那么可爱。
她的恨总不能长久,恨意很快就会被撞散,最后只能可怜兮兮地攀着他的脖子去爱他。于是谢狁的心里就全是满足了,好像在现实中,李化吉也不得不放弃了恨意,无数遍地爱上了他。
他总觉得,他们已经爱了无数次。
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李化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