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李化吉只是使了点银子,求了个方便,应当不会如此。
可见,为李化吉提供帮助的人,是有自信与谢狁抗衡,但王家已经否认了这种可能,因此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人是受了某人的指示,而在他眼里,他是不可能违背这个人的。
李化吉没有这样的本事,她的背景比荒地里的粮食还要干净,所以肯定是另有他人。
谢狁仔细思考了下李化吉的人际脉络,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郗阿妩。
郗家祖籍在临安,临安靠近平阳,若她有一两个嫁妆铺子安置在平阳,而在铺子里工作的又恰恰是她娘家的家生子,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谢狁道:“把崔二郎叫来。”
崔二郎来时还不觉怎样,上峰的夫人跑了,他津津有味地在底下看热闹,就算忽然被叫了上来,也只觉是吩咐他做什么。
因此他走进房间,看到谢狁站在窗边,背着光,一双眼眸沉沉地盯着他时,还颇为没心没肺:“大司马,你叫我?”
结果谢狁的第一句话就惊掉了他的下巴:“你夫人拐跑了我的夫人。”
崔二郎结结巴巴:“不能吧,阿妩又不做拍花子的生意。”
谢狁差点被气笑。
崔二郎一见谢狁的神色,立刻吓得冷静了下来,但等冷静下来后,也就把谢狁的话理解得更清晰了,他立刻又没法冷静了:“不能吧?阿妩图什么?”
这话一说,他又想扇自己巴掌。
还能图什么,他又不是不了解自家娘子的性子,为人极为叛逆,能跟娘家一刀两刀,也能帮助郗六娘私奔,自然就能做出帮李化吉逃跑的事。
虽然他也同情李化吉吧,可是在胆色一事上,确实不如郗阿妩。
他滴下汗,看着谢狁。
谢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啊,怎么不说了?”
崔二郎闷闷的:“夫妻一体,阿妩身体柔弱,大司马若是有气,冲着我来就是了,我替阿妩赎罪了。”
他倒真是个为娘子着想的好郎君。
谢狁看着他就觉得烦:“我冲你发什么火?我要找我的夫人,你若当真想将功赎罪,给你半天时间,让你夫人老实交代
了,否则我绝不留情。”
崔二郎恍然大悟,哦哦了两声,忙跑了下去。
谢狁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李鲲的院子确实赁得偏僻,但这正撞李化吉的怀。
她随李鲲踏进这一进的小院,见屋舍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随口道:“叔叔婶婶可是随你一处来山阴了?”
她以为这必然是那位勤劳的婶婶的功劳。
谁知李鲲神色一黯,道:“你有所不知,你走后,槐山村又遭了一次马匪,爹娘都没了,我再没回去了。”
李化吉脚步一顿,尴尬道:“抱歉,我不知……还请节哀。”
李鲲摇摇头:“不知者无罪。所以方才在面馆认出你时,我当真高兴,我孑然一身,实在不敢想竟然有朝一日还能与故交重逢,好像我跟这个世界还有点联系似的。”
李化吉与李鲲是同病相怜。
父母在时还算有归处,父母横死后,就当真若浮萍般漂泊无依。那时她救下李逢祥,与他一道睡在一起,仍旧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孤苦,死亡与孤单是一团巨大的阴影,在每个夜晚囚住了她。
李化吉总觉得,哪怕有一日她死了,必然是死得悄无声息,直到尸体发烂发臭,才会求得路人嫌弃的一眼。
因为这辈子中最在乎她的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所以她才会那么在乎李逢祥,因为在她看来,那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剩的微弱的联系。
她仰着笑脸,对李鲲道:“不会的,还有我呢。”
李鲲笑起来:“是啊,还有化吉妹妹会给我收尸,我担心什么!”
他给李化吉指东厢房:“这里原本是我给阿爹阿娘准备的住处,现在用来放你家的东西,你正好住这儿。放心,屋舍很干净。”
李化吉唯有感激,岂有嫌弃之理,但有件事她惴惴不安,道:“阿鲲,虽说你一切都知道,可是我还是要与你说明,我之前嫁给了谢狁,现下也并未与他和离,而是从他身边逃出来的。”
李鲲温和地看着她:“我们化吉最吃苦耐劳,如果连你都受不了,打算跑了,那一定是他欺负了你,对你一点也不好。”
李化吉的眼眶因为这话不自觉地就热了,泪水不用蓄力便涌了出来。
原来不必长篇大论为自我辩解,这世上还有人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你。
李化吉哭道:“是,我在他身边过得一点都不好,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己只是个玩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李鲲叹气,搂住她的肩,将她按到怀里。
就好像当年李化吉的爹娘故去后,李化吉深一脚浅一脚用借来的板车将他们拖到山上掩埋,李鲲不声不响提着竹篮跟在车轮辙印找到她,抱着她和李逢祥,任着两个孩子哭湿了他的衣衫。
他低声哄她:“没事,跑出来就好了。”
李化吉哽咽:“可是逢祥还在宫里,我实在害怕怀孕,所以才跑出来的,我,我觉得对不起他。”
李鲲就不出声了,只是轻柔地拍着李化吉的肩,等她的情绪略微有些缓和后,方才道:“化吉,要有取舍,你应当比我明白,逢祥要活着离开建邺,比谁都难。”
他们是低贱的贫民,可是酒楼的戏台唱了那么多年的成王败寇,大街小巷传了那么久谢狁弑杀两任君王的故事,也足以教他们学会弱肉强食的道理。
李鲲能理解李化吉的情绪,若今日是他的弟弟深陷皇宫,他恐怕拼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也要把他带出来,但是或许是李化吉太苦了,也有可能单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鲲劝李化吉:“化吉,身逢乱世,能保全一个是一个,我与你都不是亲缘福厚之人,要认命。”
李化吉痛苦地闭上眼。
李鲲道:“屋里还有叔叔留给你的竹编小玩具,你不看看吗?”
他牵着李化吉的手,带她推开了东厢房的房门。
李化吉家贫,可阿爹阿娘勤劳手又巧,买不起那些漂亮的玩具,阿爹就趁着闲暇的时间,进山劈下竹子,给李化吉编了竹马、竹蜻蜓、竹青蛙、竹蝴蝶,每一样都栩栩如生,好像阿爹还站在那儿看着自己。
李化吉把小心翼翼带出来的布娃娃放在了竹马一边,眼含热泪:“阿爹,阿娘,你们给我一条性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也不容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请你们在天上,也要多多保佑逢祥,让他可以逃出生天。”
李化吉就这样在李鲲的院子里暂住了下来。
她执意要付李鲲租费,因为知道住这儿给李鲲添了许多麻烦,她不好意思白住。可她也留了心眼,住了两天,就忧虑地和李鲲说,她是仓皇逃出,并没有带多少银子,眼下就要花尽,问他可否能找些绣活给她做。
李鲲听进去了,果然寻了绣活给她做。
李化吉感激不尽。
但这也惹出了点小麻烦,李鲲告诉她道:“那绣铺的掌柜是旧识,给活给得爽快,但难免碎嘴几句,见我要了绣活,还与我打趣可是未婚妻来了山阴。”
李鲲看着李化吉,微有歉意:“我为了免除麻烦,同他说是的。”
李化吉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是嫁过了人的,又在潜逃,怎么样都可以,倒是李鲲尚未婚配,若是如此,恐怕还会挡了他的姻缘。
李化吉对此颇有顾虑。
李鲲笑道:“什么顾虑,你忘了,小时候我爹还常与你爹开玩笑,要两家结亲呢,结果叔叔嫌弃我爹迂腐太过,怕你嫁过来受委屈,没看上我。”
李化吉闻言,倒有些别扭,只好岔开话题,道:“即是如此,我也不必在这样装了,到底都是棉花缠出来的假肉,还是能叫人看穿。”
她想了一下,倒是有了主意,跑去把脸上的黄泥水也洗了,改用脂笔在脸上化出一个大大的丑陋的伤疤,哪怕是蒙着面纱,疤痕也攀出了些许,绝对叫人不敢多看她。
“这样如何?必要时,也能上街,否则都说你有个未婚娘子,我却躲着不能见人,难免也要让人犯疑。”
李鲲默了会儿,道:“化吉,你有想过接着南下吗?”
李化吉怔怔地看着他。
李鲲叹口气:“你这双眼漂亮得过于惹眼,只要见过你,没人会将你的眼睛忘掉,若谢狁要寻来,必然会找到你。”
李化吉犹豫了:“可是逢祥……”
“我先带你南下,找到地方安顿好了你,我再来山阴等他的消息。谢狁见过你们二人,你们两人就算碰头一起跑,目标太大,不像我,谢狁根本不认得我,不招人注意。”
李化吉想也没有想:“不行,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李鲲还要说话,院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两人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身形,僵硬地对视着,都从对方眼里感受到了恐惧。
第49章
二人几乎是同时伸出手, 想把对方推进屋子里去,幸好此时门外响起了声音:“李郎君,在家吗?”
正是才刚说到的绣铺的掌柜的声音。
李鲲松了口气, 重新露出了个宽心的笑脸:“化吉莫担心, 我去开门。”
李化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尽管这次不过是个误会, 可是这种被谢狁找到的恐惧真真切切将她吓到了腿软,她扶着腿慢慢坐在矮凳上, 不得不想到若被谢狁逮到该怎么办。
她想了半天,忽然发现她是不能对谢狁如何的,她太过弱小,逃跑对她来说竟然已经是最有力的反抗了。
为此,李化吉差点被自己惹笑。
“妹妹,”李鲲站在门口叫她, 见她不应, 便走了过来, 直到站在她面前, 用手晃着她的眼睛,光阴变化吓, 方才把李化吉惊醒, “掌柜送来了老母鸡, 过来与我道谢。”
李化吉忙拒绝, 可是李鲲见她拒绝, 神色微变, 倒是更坚决地要把她拖到门口, 李化吉挣脱不得匆匆之间只能戴上面罩, 边道:“如此要碍你的好姻缘了。”
李鲲不在意:“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能有什么好姻缘。如今能与你重逢已经是老天爷垂怜,我也不希求别的, 只盼着护
你平安也好。”
李化吉喉间一涩。
掌柜第一眼的注意力全被那丑陋的疤痕夺去,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但很快想起这是李鲲的未婚夫人,不好用不礼貌的目光长久地看着,于是硬生生转开眼,可恭祝百年好合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李鲲小时候在他那儿做工,他聪慧老实,年纪小却很能干,掌柜与夫人都把他当干儿子看待,这不听说他的未婚妻来了山阴,立刻捉去了只老母鸡送来。
哪里知道他的未婚妻是这样的丑八怪。
李鲲见状,道:“我与妹妹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是兄妹也是夫妻,往后便叫她跟着我,也唤掌柜一声干爹了。”
掌柜见李鲲确实很喜欢这位未婚妻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李鲲关上了门。
李化吉的笑就垮了下来道:“阿鲲,我觉得我还是应当回平阳去。”
她见李鲲停了步子,转过头来看她,她唯恐李鲲再说出什么挽留的话,忙道:“我刚到山阴时,只觉筋疲力尽,当时你肯收留我,我很高兴,但也不能否认这是害了你。谢狁若要找我,总能有办法找我,而我也要承认,虽然我忍受不了他,先逃了出来,可建邺总有牵挂在,我的自由大约是有限度的。”
李鲲不认可李化吉的想法:“你可以率先南下,我留在山阴等逢祥。”
李化吉流着泪摇摇头。
近来只要说到未来,她总是不自觉地要落下泪来,李鲲并不大问她为什么要哭,因为没必要问,双方对原因都是心知肚明。
李逢祥怎么可能跑得掉?
戏文里唱了那么久的成王败寇的故事,谢狁连弑二人君主的消息也在街头流传那么久,已经足够教会他们体悟弱肉强食的道理。
李化吉是不善表达,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可李鲲与她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明白她不说,不代表她没有被愧疚折磨,所以二人一重逢,他就迫不及待地劝她,乱世之中能保一个是一个,又或者提出意见,让李化吉南下,他留下来等李逢祥。
李化吉有没有听进去,李鲲不知道。她跪在竹马面前,流着泪说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之前,她究竟在想什么,李鲲不敢去猜。
可是李鲲很确信,她一定是因为想到了李逢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此,李鲲更不能放走李化吉。
一个失去了家人的孤女将会有无限的勇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若她在这世界还有些微弱的联系,自然能让她重新有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当他看到李化吉孤身出现在面馆时,才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带走。
他是失去过家人的人,自然感同身受。
但刚才那阵急促的敲门声,似乎又让李化吉的内疚席卷回了她的内心,她饱受煎熬,又想独身一人了。
李化吉道:“你留在山阴,也等不到逢祥的,我原本没有这般着急要出逃,是一位善良的女郎再三劝告了我,她的劝告让我很不安,我当时就很想问她,谢狁是不是打算反了,所以萍水相逢的你才会出于同情,这般急促地催我逃走。但我不敢问,阿鲲,我不是个好阿姐,我是自私的,那时候我想的是,果然,哪怕我做了那么多,逢祥注定是要死的。他死了,我这公主的头衔也就名存实亡了,我算什么呢?好点就被抛弃继续苟活,差点就是被斩草除根。可是每一样,都是别人为我做出的选择,不是我做的。我不服气,便想着既然是我自己的结局,那总该让我自己选吧。就算是让我去死,我也要反抗给谢狁看。”
李鲲默然不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半晌,他才道:“你跟叔叔的竹马起过誓,你说你会好好地活下去,你现在就有好好活下去的机会,你不要糊涂。”
李化吉沉默了会儿,她没有跟李鲲说她还藏了把袖箭。
这把袖箭的用途,就连阿妩都不知道,她还以为袖箭和长剑一样,都只是李化吉防身的器具罢了。
她只是说:“那时我看到阿爹的遗物,想到阿爹阿娘生我养我不易,我不该随便糟蹋我的性命,因此我想自私过。可是方才的敲门声震醒了我,阿鲲,我今年才十九岁,就已经失去了双亲,唯一的亲人即将沦为权贵斗争的牺牲品,就连自己也卑躬屈膝地被人百般欺骗玩弄,我也是人,也会想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这么惨,凭什么你们欺负了我后,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而这一切对我来说甚至都是恩赐。”
“于是再看到阿爹的遗物,我就想到了他是怎么死的,阿娘又是怎么死的。或许在那些马匪看来,他们是蚍蜉撼树,很可笑,可对于弱小者来说,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大的抗争。所以我会为他们自豪,我希望他们也能为我感到自豪。”
谢狁要从阿妩嘴里得到李化吉的行踪并不容易。
崔二郎铩羽而归,反而是阿妩踩着步梯,稳稳地推开房门,走到谢狁面前:“此事与二郎无关,皆是我一人所为,还请大司马莫要连坐。”
谢狁不明白他刚丢了夫人,这对没眼色的夫妻为何还要轮番到他的眼前上演夫妻情深。
他们可知越是如此,越叫他生出暴虐之心?
谢狁皱眉:“这由不得你。”
阿妩也皱眉,只是比起谢狁蹙眉带来的威仪与压迫,她的皱眉更多的只是表达一种疑惑:“化吉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女郎,她影响不到大司马的计划,大司马照样可以杀掉皇帝,坐稳皇位,所以她跑了也就跑了吧。”
谢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脑海里的嗡鸣声吵得他头疼,恐怕这是因为淋了一夜的雨,叫他受了寒,因此身体虚弱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