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想老天爷都在帮助李化吉,阿妩等到谢狁回来天已擦黑,闷了一日的天响起了滚雷阵阵,街上妖风卷起泥沙,原本还出摊的贩子都在收整货物。
今晚将有雷震暴雨。
崔二郎踏进客栈时还没心没肺笑着:“回来得及时,若再晚些,就要赶上雨了。”
阿妩心里想着,这可怜的还被蒙在鼓里的小倒霉蛋。
她边这样想,边装出惊慌的模样迎了上去:“大司马可是没有去县衙,没有见到我派去的人?”
谢狁皱眉:“我与崔二郎外出了一日,没有去县衙,可是发生何事了?”
他下意识目光逡巡了一圈,没瞧见李化吉的身影。
阿妩焦急道:“碧荷那丫鬟中午来寻我,说化吉早上出门闲逛,却到午饭时还没有回来。我担心不已,一面派人出去找,一面让人去县衙找大司马。”
谢狁一怔,俄而心口刺出尖锐的疼痛来,他根本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样的疼痛,便道:“找了哪些地方?寻到了吗?”
还好阿妩做戏做了全套,也因为知道李化吉的真正去向,因此布置得很得当,听起来毫无破绽:“因为碧荷说化吉是去闲逛,我料她走不远,就先着人将附近几条街都寻了一遍,但没有人影,于是扩开了找寻的范围。”
她甚至拿出了平阳县的地图,把上面用红圈划出的地方指给谢狁:“这些是找过了的地方。”
她寻得用心,朱砂画了一圈又一圈,鲜艳的颜色刺得谢狁眼睛痛。
谢狁道:“不是王家,就是卢家。”
他想不出李化吉会主动离开的理由,因此根本没有往那处转一个念头,满脑子只有王卢被狗急跳墙,绑人威胁他的可能。
谢狁目光一下子就冷了:“活腻歪了,来威胁我。”
他当即命谢炎准备纸笔,泼墨挥毫,顷刻直接写下了两份言辞严厉的书信,封好,叫谢炎谢灵连夜送去。
此时瓢泼的大雨终于在响雷声中砸了下来,雨线在风灯下清晰可见。
谢狁只是看了眼,那笃定的想法就有了动摇。
尽管在他看来,李化吉绝对是被王卢二家绑走了,可若万一他的猜测有误呢?
她不是被王卢二家绑走,而是被拍花子给绑走了呢?又或者是不幸流落到某些不成器只知道肖想娇容颜的浪荡子手里呢?
只是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谢狁就不得不推翻他向来自信的忖度,尽管他无数次运筹帷幄,但当下他不得不为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焦虑不已。
他当机立断:“二郎,带上你的人,与我一道把整个平阳县翻过来。”
崔二郎震惊地张开嘴巴:“翻整个平阳县?”
谢狁冷静地点头,好想刚刚做出这般疯狂的决定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附着在他身上的疯子:“一寸寸找过去,每个人家,每口井,每个能藏人的角落都不能放过。”
崔二郎看了眼连绵不绝的大雨:“若今夜找不出来呢?”
谢狁没有多余的思考:“那就闭城到能找出来为止。告诉他们,凡尽心尽力寻找者有重赏,找到者奖赏番十倍。”
崔二郎倒吸了口气,被阿妩一捅腰,方才后知后觉闭上了嘴。
谢狁穿上避雨的蓑衣,提着风灯,走进了大雨之中。
今日雨密,雨滴也大,砸在身上跟黄豆似的,有些疼,谢狁顾不上这些,逆着风雨提着灯,往第一户人家走去。
崔二郎吃了一惊,赶紧穿戴好蓑衣蓑帽,提上灯,追了出去。
阿妩注视着被风雨与黑夜吞噬的身影,心思却慢悠悠地转向了南方。
不知道化吉如何了。
船日行千里,此时载着李化吉的船快要行至临安了,因为远离平阳,此处的天气晴明得很,倒悬的星子浸入清凉的河面,李化吉手臂搭着船弦,将手沉入星空之中。
她不由地想起了那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想,久别的,今夜终于可以有个好梦了。
雷暴、狂风与骤雨肆虐了大半夜, 方才渐渐停下。
雨水从蓑草上不断滴落,不用多时,就在地上积起一片水洼, 谢狁沉着神色解下蓑衣。
搜寻了一夜, 不眠不休的, 当真把整个平阳县都翻了过来,却仍旧没有找到李化吉的身影, 看来眼下只剩了个解释——是王卢二家掳走了李化吉。
真的是好大的胆子。
正巧阿妩命人早熬好了姜汤,亲自端来给谢狁怯寒,姜汤滚烫,还冒着热气,谢狁却仿佛毫无知觉,一气喝下, 随手将空碗丢到桌上。
空碗在桌面转了几圈, 把桌上的茶盏撞得丁零当啷响, 崔二郎与阿妩对视了眼。
崔二郎犹豫了番, 还是走上前:“大司马,若王卢那边以夫人为要挟, 我们该怎么办?”
此处人多眼杂, 故而崔二郎并未将话说得详尽, 可在场之人该明白的也明白了。
谢狁一顿, 眸色收敛, 那原本就没有熄灭的烦躁郁气此时又碰上陈年烈酒, 熊熊地燃了起来。
他觉得头有些疼, 一言不发地踩上楼梯, 走进房间,将房门关严实。
崔二郎看得目瞪口呆, 三两步挪到阿妩身边,低声道:“娘子,你看到了吗?”
阿妩整着披帛,用来掩饰脸上并不自然的神色,听到夫君这般说,倒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没有眼瞎。”
崔二郎惊道:“正是如此,才叫人惊叹,大司马竟然犹豫了,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按计划行事,‘没有人能阻止我’,这才是他的行事作风。”
阿妩欲言又止地看着崔二郎。
这时,楼上房门又开了,谢狁面无表情地出来:“碧荷过来。”
谢狁要问询李化吉这几日的行踪。
碧荷是李化吉的贴身婢女,主子在她的眼皮底下消失,正惶恐不已,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努力地思索一番后,一五一十地就倒了个干净。
“夫人这几日并无不妥之处,奴婢瞧着她心情也很好,因为到了平江,故而觉得新鲜,总是出门逛逛,有时带着奴婢,有时约上崔二少夫人,有时也是独自一人,但时辰都不久,大约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至于买东西,给奴婢买过些钗环首饰,其余的大多是些吃食罢了。”
她每说一个字,谢狁的手指头就在桌面上敲一下,敲得她心惊胆战,颤颤地低下头去。
“若要说唯一不妥的地方,就是夫人酷爱吃冰食,奴婢想到大夫曾留下遗嘱,让夫人戒冰少碰凉水,故而劝过几回。但夫人都没有听,还与奴婢撒娇,说天气实在热,每每逛下来身上都要出点汗,腻得慌。所以奴婢想也就只吃一点,应当无碍。”
最末说到无碍时,谢狁的手掌落了下来,震得桌上茶盖蹦起,沿着茶盏口撞了几回,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狁的神色还算平静:“都买了哪些?”
碧荷吓得要命,赶紧回忆,恨不得把李化吉每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捣腾个干净。
在说到龟苓膏时,谢狁的眼皮一抬,骇人的眼光直直刺向了碧荷。
谢狁于女人之事上有诸多不懂之处,可唯有这龟苓膏他是知道的,因为谢四郎的娘子崔氏的头胎,就是因为她贪凉偷偷吃龟苓膏吃多了,小产了。
虽说后来大夫把过脉,也说过崔氏小产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坐胎不稳,身子又弱,故而如此。可谢狁不能不敏感。
他想起很多的夜晚里,李化吉都执意要起身沐浴,给出的理由也算正当——汗出多了,睡得不舒服。
他那时不懂,也就随她去了。
可是当大夫来过,他有心想知助孕的法子,才知道原来事后最好是不要沐浴的。
于是李化吉再要去,他就不让了,还把大夫的话告诉了她,李化吉在他怀里沉默了半天,才说了句:“这些阿娘也没与我
因为那时李化吉的月事刚走,她又因为月事疼得厉害,谢狁再不想这世上还有人会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因此李化吉说阿娘没有教过她,这样的理由用了两次,回回谢狁都信了。
就连李化吉那长久的沉默,他也只当做心有余悸。
于是谢狁逗她:“没关系,有我在,定然能让你早早怀上孕。”
他后来做完就不出来了。
李化吉的反应极为激烈,手撑在他的胸膛前推他,还用腿踢他。其实现在想想应当是极为抗拒的,只是那时候她累得慌,
四肢酸软无力,作用在他身上自然就更为软绵绵,很像是撒娇。
故而谢狁也没往心上去。
他当然不会往心上去的,他想不到李化吉不给他生孩子的理由,她既嫁给了他,又不是有权有势的公主,若想在后宅站稳脚跟,一个傍身的孩子就是必须的。何况在宫里,还有一个如此不成器的弟弟指着她依靠。
当初她都要眼巴巴地认他作皇叔,生一个有二人血脉维系的孩子,难道不是更容易的手段吗?
所以她何必要吃龟苓膏。
谢狁看着碧荷,他攥起的拳头上,手背上悉数是绽起的青筋:“龟苓膏不能多吃,你没有劝过夫人?”
碧荷哭道:“奴婢也是劝的,可是夫人买得本来就不多,崔二少夫人也总和夫人一起吃,夫人吃得就更少了,那点份量,奴婢瞧着应当无碍。”
“无碍,又是无碍,她当着你的面吃得不多,焉知她离了你时又吃了多少。”
谢狁觉得他的头越来越疼了。
那种背叛的痛苦像条毒蛇咬住了他的心脏,喂进毒液,让毒液顺着血脉经络汇聚到他的脑海,吞噬掉他的理智。
他眼前朦胧住了云雾,就连碧荷的脸也渐渐幻化成李化吉的那张脸,只是往日的乖顺已被厌恶与挑衅取代,落在他眼里,讽刺无比。
谢狁低着嗓子:“滚出去,如果谢灵、谢炎回来了,让他们立刻滚过来见我。”
李化吉取到船,花了一日,自行撑到了山阴。
她其实还想南下,只是建邺还有李逢祥在,因此她要留下来,等一个能与弟弟重逢的时机。
她付了些银子给渡口的船老大,将船暂停在他家的船坞里,然后走上岸。
李化吉并不打算回到槐山村,毕竟若是回去,与自投罗网无异,不若在繁华的县城里住下,这里是码头渡口,南来北往的人多,她不易引起注意,而且此处消息灵通,也便于她打探建邺的情况。
只是究竟是暂住客栈,还是直接赁个院子,李化吉还没有想好。
她先进了家面馆,点了份云吞面,暂且坐下休息充饥,再作打算。
面馆客不多,小二很快将云吞面端上,李化吉付过银子,从筷筒取下一双筷子,挑起面条开始吃。
才吃了两口,她的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下:“李兄。”
李化吉唬了一跳,差点把热汤面打翻,等抬起眼,看清了来人,面上倒是一喜:“阿鲲?”
李鲲身着蓝色棉布长袍,用方巾束头,五官端正平实,却有一股少见的书生气。
他在一旁坐下,也很是高兴:“果真是你啊李兄。”
李鲲同是槐山村的村民,与李化吉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的境遇,现在见她脸抹黄泥水,身着男装,腰上捆着棉花,肩膀上也垫着布块,把自己伪装成膀大腰粗的男人,必然是遭遇了什么事。
故而李鲲很有眼色,并不点破李化吉的身份,只是道:“你走后,我遵着你的嘱咐,将你的东西都收起来,放在我家里看管,放心,叔叔亲手给你编的那些竹蚂蚱、竹蜻蜓,一样都没丢!”
李化吉听得感激,她是很匆忙就被人带走的,哪有时间取拜托李鲲做什么,不过是李鲲出面去收拾了她家的东西。
而且她家能有什么东西,最值钱的也就是拿刀肉和几个粗木箱子,但他仍旧记得李化吉最宝贝的是阿爹阿娘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故还是去将那些不值钱的竹编玩意收了起来,足见得他还如之前般老实厚道。
李化吉道:“当时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阿娘留下的布娃娃,若没有阿鲲仗义,恐怕真会成一生遗憾。”
她不自觉就想流下眼泪,阿鲲忙逗她:“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说哭就哭,是想叫我好生笑话你一番吗?”
她脸上还糊着黄泥水,是哭不得的。
李化吉一听就反应过来,忙转移开话题:“话说你是在这儿找到营生的活计了吗?”
她觑着李鲲身上干净的袍子,猜道。
李鲲点点头:“在观涛楼做账房先生,每月有一两的银子,也能养活自己了。”
这话说得谦虚,毕竟当下四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二十两,他一人每年就能挣十二两,已经很了不起了。
李化吉笑道:“也不负李叔叔对你的栽培了。”
李鲲的父亲就是给李化吉取名的那位穷书生。
李鲲笑了笑,才道:“李兄现在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若没有,要不要暂且去寒舍住两天,我单赁了个院子,偏僻清静得很。”
李化吉迟疑了下,道:“还是不要了。”
李鲲知道她当下处境不好,怕是不想连累他,因此静了静,方道:“山阴消息并不闭塞,我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不是意气用事。”
李化吉犹豫了下,想到她身上做了诸多伪装,可熟识的人如李鲲仍然可以一眼认出她的背影,说明她其实不适宜在外抛头露面。
山阴离平江还是太近了,若她独自居住,难免要外出,若不外出,也少不得让人送吃食上门,同样引人注目。
故而她犹豫了几番,最后还是点头道:“好,那就要叨扰阿鲲几日了。”
她低头把云吞面吃完,就起身随李鲲走出了面馆。
谢灵与谢炎连夜奔了个来回, 跑到差点把马跑死的地步,终于把消息送了回来。
谢狁平静地看完两封回信,面无表情地把纸张揉成一团。
他闭上了眼。
尽管他已有了些许猜忌, 但他总还残留着万分之一可能的希冀, 想或许李化吉当真是被人掳走的。
到了此刻, 谢狁宁可李化吉是被人掳走的,可是现实偏偏与他开了个偌大的玩笑。
谢狁手按着桌子, 以此支撑着身体,他道:“去渡口、城门查,不单查女子,还要查换了装的男子。”
他一顿,想起了初见李化吉时那张土黄的脸,吐出字来:“尤其要注意黄脸之人。”
谢灵与谢炎领命退下。
房内又清静了, 只剩了谢狁, 他缓慢地坐下, 平静的面庞下, 一颗心却被恨意不断得撕扯着。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离开我?
李化吉,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
谢灵、谢炎分头行动, 有条不紊地搜查了出结果, 在渡口确实有人看到了位身着男装, 脸黄黄的清瘦男子。
尽管那位男子身上做了伪装, 可到底不是天生的肌肉, 或许骗骗没有见识的人还行, 但是那位船夫常年用苦力讨生活, 一眼就能看穿了。
何况李化吉脸上抹得了黄泥水, 却没办法遮掩那双水淋淋的桃花眼,尤其是在黄脸的衬托下, 桃花眼就显得格外出挑,让人见之难忘。
故而那位船夫好奇,多看了两眼,就把人给记住了。
谢灵听说,忙把这位船夫带了回来,交给谢狁审问。
谢狁正站在窗边,眺望着远处的依依杨柳,转着玉扳指,闻言,侧身道:“她是一人走的,还是有人与她一道?”
船夫跪在地上,魁梧的身体蜷成一团,缩在谢狁背光笼罩下的阴影之中。
他牙齿战战,道:“有位眼生的船夫,在前一日来到渡口候他,小的与他曾有两句闲谈,他话不多,只说是有东家雇他,听那口音也像是吴语,其余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谢狁眼皮微抬,目光穿过半掩的房门,道:“她有帮手。”
碧荷说李化吉走之前一切正常,但短短半个时辰内,她就换了男装出现在了渡口,最要紧的是,他与手下搜寻一夜,没有一个人提到曾有人为李化吉提供了换男装的场所。
谢狁知道,民一向最怕官,尤其是昨晚他找寻的时候并未掩饰自己的身份,以他在民间的恶名,足以震慑住这些胆小的平头百姓,但仍旧没有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