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狁道:“你不知道,之前二兄来信就劝我杀了李化吉,我一直没有动手,他恐怕是担忧……故而选择亲自动手。李化吉有危险。”
崔二郎自动填补完谢狁微顿之处——美色误事。
他在心底啧了声,谢二郎的担心可真是在点子上,前番还恨得咬牙痒,一口一个留她是为了孕育子嗣,现在一句‘李化吉有危险’就能让他不顾箭伤,趁夜追凶了。
谢狁翻身上了崔二郎牵过来的马,吩咐他:“城门已关,杀手出不了城,他挟持了李化吉而没有当场杀她,想来是拿她还有用处,既然如此,就往城隍庙、义庄、养善堂几处去寻,越靠近城门越好。”
崔二郎听令,二人分头行动。
谢狁才骑出一里地,就感觉因为过于颠簸,缓慢闭合的伤口又迸裂开,鲜血染上纱布,浓重的血腥气在闷热的暑夜弥漫,谢狁却连速度都不曾放缓,反而连连扬鞭,更快地疾驰而去。
杀手确实不想杀李化吉。
谢二郎去信劝告谢狁,却等不到想要的答复,他就知道他这弟弟确实是动了心。谢二郎并不认为面对难得动心的弟弟,杀了李化吉后,还能修复兄弟二人的关系。
因此他给杀手的命令是,把李化吉带出城,让她离建邺越远越好,最好让谢狁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杀手带出李化吉,也知破窗动静过响,很容易被追上行踪,因此他简短地和李化吉说了一句‘走,走得越远越好’,就转身与她分开。
骤然得到自由的李化吉还未细细品尝喜悦,就冷静地猫进一个黑漆漆的巷尾,找到一家人用来蓄水、此时却暂时空置的水缸爬进去藏了起来。
今晚的夜风凌冽过了头。
有意引开谢狁注意的杀手果然往靠近城门的义庄逃去,于是很快和赶来的谢狁撞上。
谢狁见他两手空空,身侧不见李化吉的身影,顿然心一紧,道:“她人呢?”
杀手不答,只抽出剑来。
二人很快交上手。
谢狁虽带伤,可他的剑意向来凌冽,攻势喜欢剑走偏锋,此时又因情绪所致,十分不要命,杀手竟然逐渐招架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胸口的鲜血洇出了布料,他急道:“大司马!”
同时杀手松手,长剑坠落,剑锋随之抵到喉咙口,冰凉的剑身反射出谢狁的寒眸:“李化吉呢?”
杀手道:“属下不能说。”
谢狁压紧了剑锋:“谢二郎让你把李化吉带走去做什么?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杀手有着谢家奴的忠诚:“二郎君将任务交给属下时,属下便知道必死无疑,三郎君尽管杀了属下,属下也算死得其所。”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威胁得了什么。
谢狁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日李化吉用碎瓷片压住手腕的场景,他感受到了流沙在指间逝去,怎么也抓不住的焦急与恐惧。
他怎么会以为谢二郎会杀了李化吉?不,谢二郎不会杀的,他不会想与自己反目成仇,因为他根本没有必要杀李化吉。
谢狁红着眼道:“告诉我,你把她留在哪里了?你不说,我真的会杀了你。”
杀手淡然地闭上眼,视死如归。
他不会说的,因为他是谢家奴,是拨给谢二郎的奴婢,自然对谢二郎忠心耿耿。
那李化吉呢?
她得到离开他的机会,还会回来吗?应当会吧,毕竟她都恨得想杀他了,他没死成,她总是要回来的。
谢狁松开握剑的手,想,李化吉,我等你来杀我。
我等你回来。
第53章
李化吉躲进水缸时, 还有些懵,不知杀手究竟是何意,竟然愿意大费周地将她带出, 还她自由。
但无论如何, 她是逃出来了。
李化吉心里有了计较, 脱下里衣,将其拆开, 取出早就缝制在内的银票,又将衣服穿好,勉强蜷缩在缸内,逼着自己睡了一宿,养足精神。
等阳光穿透薄雾,大街上渐渐沸起人声, 她才不慌不忙顶开木板, 爬出水缸。
李化吉要趁所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 去胭脂铺子买来水粉, 做上易容,再换掉身上的外衣, 尽最大可能降低辨识度。
等解决完这些, 她走到街头的包子铺, 要了五个肉包, 一碗鲜豆浆, 让自己吃得饱饱的, 方才蓄满力气, 往城门口走去。
今日出城的队伍走得有些慢, 李化吉刚在队伍排上,就听到前面的人不住地在抱怨。
“大司马跑掉的那个夫人, 好像又在山阴跑丢了。”
李化吉心一紧,踮起脚尖,往队首眺望而去,就见几个差吏拿着一幅画像对照着受检之人。
好在她已做了易容,应当不妨事。
李化吉随着队伍慢慢挪动到城门口,那两个差吏也拿起画像与她比对,只比对了会儿,忽见两人脸色一变,就有一个走开,不一时端了盆清水回来,让李化吉掬捧凉水,将脸洗一遍。
李化吉紧张地直吞唾沫:“两位官爷,民女脸上这疤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洗不掉的。”
其中一个不耐烦道:“叫你洗就洗,费那么多话做什么?上头有令,谢夫人惯常会在脸上抹泥水油脂易容,叫我们小心比对。你旁的都不像,偏这生眼生得像,这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实在少见,你不洗一洗怎么洗得出清白?”
李化吉闻言,不由暗骂谢狁,不过是她初时用黄泥水擦脸,被他记到了今日还记着,现在倒好,脸上的胭脂并不防水,若是沾水必要露出马脚。
可此时若不愿洗,必然也要招来嫌疑,如此正是进退两难,李化吉正踌躇着,就见一辆朱轮华盖车缓缓驶入山阴城。
锦帘半卷,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净白俊脸来,正是峨冠博带的王之玄。
他用扇骨敲着窗框,令车夫停下马车,问道:“可是出事了?”
他的目光从清水逡巡到差吏手里的画像,大约以为是在抓捕什么罪犯,最后才将目光转向了李化吉。
王之玄的神色未变,唯有眸光流转,似惊似喜,李化吉就知道她被认了出来。
之前李鲲就说过她的眼睛极为好认,李化吉还不觉得,她觉得自己那双眼生得再普通不过了,可是当下,又由不得她不信。
差吏恭恭敬敬答王之玄的话:“大司马在找他的夫人,这是他夫人的画像。”
王之玄皱眉,微微叹息,只看了眼那画,就向着李化吉道:“上来。”
差吏惊诧不已,看向李化吉。
王之玄已放下了锦帘,并无解释之意,差吏便只能望向略显呆滞的李化吉,她很纠结,上了王之玄的马车,与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无异,可若不上,差吏这儿也难以交代。
于是李化吉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燃着香片,清幽至极,王之玄敛着广袖斟下盏热茶,正好递到李化吉眼前,他的眸光清润。
“谢三郎为了你,紧闭平阳城门,搜地刮皮地找了一夜的消息,建邺已经传了一遍了,不过我却没有多少意外,你与谢三郎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要分道扬镳。”
李化吉正襟跽坐,接过那盏茶,却无喝的意思。
“王二郎君于众目睽睽之下,邀一个顶着伤疤的女郎登车,如何?你想好该如何与谢三解释,还是本就打算把我交出去?”
王之玄诧异:“公主为何要这般想我?我若想殿下暴露行踪,那差吏手捧清水,想来殿下露馅也只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化吉抿唇不语。
世家蛇鼠一窝,姓王的与姓谢的又有什么差别。
王之玄见她风尘仆仆,着一身素衣,比在大明宫见到她时还要狼狈,可王之玄竟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气味,也看不见在水缸里藏了一夜的脏兮兮的污渍。
相反,王之玄觉得李化吉漂亮极了。
她冷着脸坐在那儿,脸上不再有板正的笑,倒一下子将她的气质抽显了出来,像一树傲雪而开的寒梅。
王之玄垂眸,想了会儿:“发展到这地步,王谢二家也算撕破了脸,阿爹叫我来是要我与谢狁谈判放过卢仁默一事。但我以为谈了也是白谈,谢狁心意已决。”
“我看到他这般坚定地要做成一件事,还是在之前他意欲变法军制的时候。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这世界上的事,凡是谢狁要做成的,最后一定会做成,哪怕需要排除万难,哪怕要血流漂杵。而王家首当其冲,必然是最先的牺牲者。”
王之玄转眸看向李化吉:“这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我没有必要为了讨好谢狁,献上你。我叫你上车,只是为了帮你。”
李化吉闻言,一怔:“你也觉得谢狁要反?”
王之玄反问道:“谁不知道谢狁要反?他权倾天下,野心勃勃,怎愿意郁郁居于人之下?也只有世家了,还抱着共治天下的美梦,以为依靠些血缘和亲情,还能牵制住谢狁。可他若在乎,也不会执意要向卢仁默开刀。”
李化吉心紧紧揪了起来。
她只恨自己那两箭没有结果了谢狁。
王之玄又道:“当日婚约,是我失约负你,今日帮你,也算让叫我偿还清了一笔孽债。”
这倒是李化吉没有想到的话,当日她也有意叫王之玄愧疚,为的也是那点私心,可她还未实践,就叫谢狁掐灭了希望。
她从未想过王之玄当真记在了心里,与她伸出了援手。
李化吉有些难为情:“你不欠我什么。”
王之玄温和道:“若当日你嫁给了我,我写一纸放妻书给你,叫你早早远走高飞,今日也不必在此辛苦地躲避谢狁。”
说话间,马车的行进速度变缓,王之玄道:“殿下,多有得罪了。”
李化吉还未及反应,就被他抱了起来,宽袍大袖正好遮着她的脸,只露出一手掌过的纤细窄腰,叫不知情的人看去,还以为王之玄正与美婢风流。
王之玄叫李化吉住到了角落的房间,这儿不引人注意。
王之玄与她道:“你姑且将就两日,等风头渐松,我寻个机会,将你亲自送出城。”又与她千叮咛万嘱咐,“这几日无事不要外出走动,谢狁不定何时就来。”
李化吉闻言点点头,见他转身出去,还是忍不住问道:“逢祥他还好吗?”
王之玄背对着她,半垂眼睑:“你逃走后,陛下就被谢二郎看了起来,连父亲都见不到他,对外声称陛下年轻误事,需要好生管教。”
李化吉瞳孔紧缩。
她记得李逢祥帮衬王家时,明明二者打了个平手,若非她插手,谢狁恐怕还没有机会来平阳。
原来……不是吗?
王家竟然对李逢祥被看管起来毫无办法?
这岂不是意味着,谢二郎随时都有能力对李逢祥清君侧?
不,他应当是一直有能力的,之所以现在还僵持不动,是因为谢家的对手从来都不是李逢祥,而是世家。
世家枝蔓横生,非大火不能斩草除根,所以谢二郎现在是在等那场大火燃起。
可是那场大火是什么呢?
李化吉想到了谢狁的那些书信,假借抓捕卢仁默之名,实则调兵遣将的书信。
她猜到了谢狁要反,却不知原来他是这样准备反。
李化吉只觉心头恨意渐起,深悔当初两箭未将他射杀,忽而眼前天旋地转,只觉眼前一黑,李化吉沉沉倒下。
王之玄神色一变,忙抱住了李化吉,将她放到床上放下,又急速命人去请大夫。
王家奴匆匆而去,正与踏入客栈的谢狁擦肩而过。
昨夜打斗,叫他的伤势重了几分,原本不该出门见客,可王家派出的是王之玄,他昔年的好友。
他劝过王之玄,可二人到底道不同,性子也不一样,最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谢狁抬头,望向正从二楼走廊居高临下往下看的王之玄。
他露出了个笑:“谢三郎,许久不见,你怎这般狼狈了?”
他已是乱世犬,可仍旧峨冠博带,行走带香,好一个敷粉何郎,不像谢狁,胜券在握,却形容憔悴又狼狈,皮肤惨白,眼底乌青,嘴唇干枯,好像落魄人。
谢狁闻言不语。
他为找寻李化吉曾去信给王家,他不信王之玄不知道,此番话语,不过是要来阴阳怪气罢了。
往常谢狁向来是他要阴阳怪气就任他阴阳怪气,胜家总是自己,听听旁人的无能狂怒,反而更为胜利添一番风味。
但现在谢狁一个字都听不了,盖因王之玄字字句句都在戳他肺腑,他在意的要命,既然嘲讽是嘲讽,取笑是取笑,他自然完全做不到无动于衷。
王之玄已顺着木梯走了下来,有些年头的木头台阶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他从容道:“谢狁,你可还记得默娘,你那可怜的恩师的女儿?”
谢狁沉着脸色,看着王之玄。
王之玄道:“你师恩负尽,将他的九族推上断头台时,默娘曾诅咒你,诅咒你此生此世,你信任的背叛你,你爱的唾弃你,你恨的高朋满座、子孙满堂,而你终将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谢狁瞳孔一缩,手比脑快,一把拽紧了王之玄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拖到眼前:“你再说一次?”
王之玄道:“传闻中默娘断了头,却脊骨不折,她跪之地,血流三日不绝,谢狁,你说这样死的她,临死下的诅咒会不会灵验?你怕不怕?”
谢狁瞪着王之玄,一字一句道:“我灭她九族,都是因她父亲反对变法,认为穷兵黩武,国必将亡,甚至妄图联合太学生,利于他的影响力,让你们家把谢家的兵权拿回去。”
“难道他不是从故国来的?胡人的兵燹没有烧到他的故乡?我看不屑于软骨头为伍,再三警告他只需修书教学,不要干预朝政,是他自以为是,给你们王家当枪使。谢家用仅剩的兵护汉室南渡,彼时你们看不上谢家那点老弱病残的兵,所以不要兵权,现在看谢家的兵有些样子了,就要来夺,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我灭他九族,你们更应该记得,他是为你们而死。”
王之玄盯着谢狁,忽然笑了起来,他道:“谢狁,放轻松,别太当真了,这世上若真有鬼神,哪里容你活得到现今?从前说这些,你一向不在意,怎么今日这般紧张,解释了那么多?”
他微微抬眼,温和的笑纹里褶进去的都是冷漠:“妻离子散而已,和帝王之位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你再说一次?”
王之玄踉跄后退,手下意识护着脸,嘴唇却弯弯勾起:“好像还从来没有见你如此失态的模样, 我也算开了回眼界。”
谢狁的神色怒沉得可怕。
王之玄慢慢放下手, 露出了泛青的脸颊, 他抬起眼看过来时,那眼神叫‘我等着坐看你的报应’。
谢狁的牙齿咬得吱咯吱响, 可是他拿王之玄没办法。
李化吉跑了两次是事实,李化吉要动手杀他,更是事实。王之玄手握两件事实,就是手握两把填满弹药的火铳,不必费劲,就能重创谢狁。
而谢狁呢, 别看他沉脸捏拳, 高高在上的模样, 其实他根本拿王之玄没有办法。
谢狁最末冷声道:“你走着瞧。”
他还不认输呢。
王之玄轻轻摸了脸, 他的指尖碰到颊肉,还有些疼, 可是当看到请来的大夫与谢狁擦肩而过时, 愉悦又回到了他的心里。
他请大夫上楼。
短暂的晕厥后, 王之玄留下的婢女喂了李化吉一些红糖水, 她便悠悠转醒, 放下帘帐, 探出手来给大夫把脉。
李化吉并不觉得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至多是方才惊吓过度, 才导致了昏厥,略躺躺, 吃碗安神剂也就罢了。
她思绪悠远,逐渐飞走时,那大夫捋着胡须,眼神一沉,继扬起笑道:“恭喜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李化吉瞳孔紧缩,只觉世界都静了,唯有大夫的那句话如撞钟搬,撞着她的耳鼓膜,将她的脑子撞得嗡嗡地响。
“身孕?”李化吉声音打颤,“你当真?”
大夫自信道:“夫人脉象沉稳有力,老夫绝不可能把错。”
李化吉闭了眼。
她想起了谢狁对她的痴缠,他总要一个孩子,因此从之前月事结束后,就夜夜与她交颈而卧,常常整夜不出,她那时听着他浅浅的呼吸,感受着温热的肌肤摩梭,总是被噩梦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