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血剂!”
谢灵手脚麻利地拔完箭镞, 又往谢狁的伤口上洒药,麻沸散的药效发挥得并不快,因此谢狁仍能真切地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
因为过多失血, 他面部苍白, 嘴唇也失去了颜色, 唯独黑眸越发得深邃,像是凝固的一滩死血, 死死地盯着李化吉。
她被谢炎从地上拉了起来,纤细的手腕上被套上绳索,在被带下去的途中,一眼都没有瞧过他。
弃如敝履,莫过如此。
谢狁忍着疼,问谢灵:“那两支箭是怎么射出来的?”
所有人都看清了是李化吉射出了两支飞箭, 谢灵不信以谢狁的眼力会没有瞧见, 因此他自以为是地回答道:“夫人手腕上绑着袖箭, 她是用那个伤害了大司马。”
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倒也回答了谢狁的问题。
谢狁闭上眼眸,将所有的情绪遮掩在薄薄的眼皮下, 半晌, 他道:“好疼。”
谢灵宽慰道:“麻沸散在一刻内会起效, 大司马再忍忍。”
谢狁没有回答。
因为李化吉身份特殊, 谢炎在包下的客栈里匀出一个房间关押她, 之后就好像把她忘了一样, 除了三餐照送, 没有人来提押她。
李化吉也不着急, 每回送来的饭她都吃得一干二净。如今虽为阶下囚,但也是自由的阶下囚, 她心情好,因此顿顿吃饱。
至于谢狁,送饭的人不会与她聊天,李化吉也没问,她只是希望他真的死了。
就在李化吉茶饭香甜,夜夜安眠的三日,谢狁发了三日的高烧,由大夫、谢炎、谢灵三人轮守,才终于将他从死线边际救了回来。
李化吉那箭扎得太深了,谢狁从未想过她会杀他,故而毫无防备地中了这样要命的一箭。
谢狁醒来后,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缠着的厚厚纱带,他的掌心按在上面,却连心脏跳动的响动都感受不到。
他看着围过来的一张张熟悉的却不感兴趣的脸,漫声问道:“李化吉呢?”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负责关押看守的谢炎回答:“被关在一楼的客房,等候发落。”
他并不清楚这样的做法究竟对不对,李化吉虽为谢狁的娘子,可也是刺杀他的凶手,谢狁向来无情,或许应该直接将她投入山阴的牢狱,叫她吃几天苦头。
因此谢炎回答得小心翼翼:“因是家事,不好假人之手,若送去县衙,恐王家要插手。”
谢狁听完,倒是出了会儿神,没有责备谢炎的宽待,反而又问起旁的话来:“我昏迷不醒的几日,她过得可好?”
想来他是想听到李化吉惴惴不安,终日以泪洗面的消息,谢炎也想这般回答他,好叫他舒心,可现实偏偏并非如此。
“夫人她……三餐吃得干净,夜间也睡得安稳……”
他说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房间内寂静得针落可闻。
谢狁闻言一怔,一股巨大的失落成为冰凉的阴影在他心内滑开,比化开的冬雪还要让他冷上几分。
谢狁冷笑:“她果真想叫我死。”
可话刚说完,喉间一股腥甜涌出,他这次没有忍耐住,吐在了痰盂之中。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谢狁已知外伤可愈,心伤难解,他推开要给他把脉的大夫,踉跄下床,谢灵忙取件外袍披在他的肩膀上。
先是感染风寒,又急骋赶路,再中箭伤,高烧三日,如此连番折腾下来,谢狁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外袍空荡荡地挂在肩头,露出沾了血的里衣。
往日最重衣冠的公子连发髻都不束,就这般下了楼去。
负责看押的兵士推开了门,他看到被封钉了窗户的房间内,李化吉正坐在桌边,闲适地翻客栈提供的话本,那种三文钱一本的话本粗制滥造,偏她看得津津有味。
她是明媚的,阳关斜照,暖暖地落到她身上,将半阖的眼眸垂下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雪白的肌肤也如融化的酥山般。
谢狁站在门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倒是她听到动静,放下了话本,抬头,看向他,说不清是失落,还是纯粹地陈述个事实:“哦,还没死啊。”
谢狁紧紧地捏住门框,指尖用力,慢慢刻入门框之中。
他冷声道:“你盼着我死?”
“确实盼,”李化吉不否认,“可我也知道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
谢狁眼前发黑,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他一点点咽回去,直到这时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他的血那么苦。
谢狁道:“你忘了你弟弟还在宫里,你杀我,你不怕我将他杀了?”
他说完,死死地盯着李化吉。
其实他不想提李逢祥,提李逢祥有什么意思呢?好像李化吉对他的那点情感全是靠李逢祥施舍一样。没有李逢祥,他在李化吉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多荒唐,多可笑,他不认。
谢狁是不想认的,但骄傲让他必须击溃李化吉,而理智告诉他,他对李化吉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只能接着拿李逢祥威胁李化吉。
谢狁的心在抽痛。
结果,如他所愿,李化吉听到李逢祥的名字,那漂亮的神色没有出现任何的裂缝,他来不及感到欣喜,就听李化吉道:“我杀你还是不杀你,都影响不了你要杀逢祥吧?既然如此,我先杀了你,逢祥还可逃一死。就算他最终还是逃不过王家,但我已经先干掉一个世家的家主,也不算亏。”
谢狁道:“谁告诉你我要杀李逢祥?”
他居然还想接着骗她。
李化吉一听就想笑:“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带我来平阳?卢仁默是跑了,你确实需要安排人去抓他,可是你发出的那些号令,真的只是在抓卢仁默吗?谢狁,你有本事就藏好发向各方的兵衙的书信,我不相信单抓一个卢仁默需要出动那么多的北府兵!”
谢狁闻言,就知道李化吉都知道了,她了解他,故而就连试探他都懒得试探,直接给他定罪。
定罪就定罪吧,可是她真的要为了李逢祥,杀他。
谢狁抓门框的手在不断收力,随着啪嚓一声,一块木板被他掰断,木刺扎进他的掌心之中,他却仍毫无知觉,道:“李逢祥死了就死了,能怎么样?他有什么用?懦弱,胆小,毫无才情,也不知道为你分忧,只会成为你的拖累,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让你护着的价值?你这样喜欢他,为了他都敢豁出命来行刺我,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与你流着一样的血吗?”
“李化吉,你理智,识时务,可总是在碰到李逢祥时不断做出这种糊涂事,血缘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一顿,在李化吉惊恐的眼神中,吐出更外毛骨悚然的话来。
“既然如此,就抽干李逢祥的血,把他的血换到我的身上来!”
他双眸通红,看着李化吉,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恨。
李化吉站起身,后退一步,脚提到凳子时,凳子挪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李化吉道:“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明白,也不甘心。”谢狁说着,微微抬起下巴,那些所有的外泄情感随着喉结又再次滚落入肚,他的神色又变回了冰冷,搭着那双通红的双眸,更像是爬出地狱的厉鬼。
“反正他都要死了,不如把血换给我。”
他说完,撑着尚且虚弱的身体,踉跄地转出门。
星夜疾驰,都不如与李化吉对峙让他感到心累,其他的他不想去问了,李鲲不重要,他现在最嫉妒的还是李逢祥,所以李鲲暂且放一放,等他……
身后响起了瓷盏碎裂的声音。
谢狁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就见李化吉低头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用一种极为讽刺的声音说道:“我刚才听了半天,怎么,好像你很喜欢我一样。谢狁,你这种人怎么也配喜欢人?”
谢狁嘴硬:“我喜欢你什么?是你背叛我,我要讨回这一切,有什么错?”
在他紧缩的瞳孔倒映中,李化吉捡起瓷片,因为动作过于随意,故而捏着碎瓷片的手被割出了鲜血,滴滴答答落到了地面。
她抬起眼皮,看了会儿谢狁的表情,倒像是确定了某件事一样,忽然快意地笑起来,她道:“谢狁,听好了,你要是敢放逢祥的血,我就割腕。”
谢狁道:“你以为我在乎……”
李化吉捏着瓷片的手微向下倾斜,摆出了一个摁进手腕经脉的姿势,谢狁骤然失声。
李化吉道:“正巧,我也不在乎。我从前就是太在乎了,毫无权势不说,浑身上下还有一把的命脉任你抓,才会被你欺负成这样。不仅要陪你笑脸,还要忍着恶心跟你上床。我以为如此,你会放过我们姐弟,却原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我日日清醒,从未被你蒙骗,否则我真的难以想象我会有多惨。既然迟早都要被你斩草除根,我不如早做了断。”
谢狁心急,忙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那我真是要感谢你,还肯留我一条性命,把我拘在后宅,给杀我弟弟的仇人生儿育女。”李化吉冷声道,“谢狁,求求你了,把我当个人吧。”
她又是一个手势,好像当真就要割腕,谢灵已听出谢狁口是心非的想法,因此弹出一颗石子,击落碎瓷片。
李化吉看着谢狁:“人要死,总是有办法死的。”
谢狁道:“刚才那些不是气话,都是你的真实想法?”
李化吉点头。
谢狁冷笑:“李化吉,你很好。”
她还不知道死是件容易的事,求死不能才是最痛苦的。
谢狁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折磨人的想法,牢狱最不缺的就是酷刑,他有的是办法打断李化吉的傲骨,让她低头认错,再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
他想了一圈,看着李化吉,说出的却是:“这间房门坏了,把她换到楼上去。”
谢狁要审问李化吉, 可他站在门口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无一与审问有关。
大堂里, 听了全程的崔二郎偷偷与阿妩商量:“我还要和大司马说吗?瞧这样子, 会不会直接把他气死?”
原来崔二郎与谢狁一道抵了山阴, 因谢狁染了风寒,为了不耽误, 崔二郎与他分了两路去寻李化吉,故而没有赶上李化吉行刺之事。
后来等消息传来,崔二郎赶到客栈,看谢狁昏迷不醒的模样,又实在坐不住,就折返回了那院落。
旁人都被谢狁的伤牵绊住了脚, 倒是崔二郎想起了李鲲。
李鲲哪去了?
他仔仔细细搜遍了整个院落, 确认李鲲出逃得仓促, 许多家当细软都没有来得及带走, 想来是提前不久听到了动静,于是仓惶翻墙逃走。
若是谢狁不曾受伤, 命人四处寻找, 还是可以找到的。
崔二郎记在了心里, 一面命人继续搜捕李鲲, 一面去信平阳, 去把郗阿妩接了来。
他感觉山阴的事已经超出他可以解决的范围了, 实在棘手, 必须求助外援。
阿妩果然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崔二郎正要回答, 就见谢灵扶着谢狁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比方才还惨白了三分, 可见方才的对峙当真是让他耗尽了心力。
他乌黑的眼眸微微转动,冰凉的眼神刺了过来:“有事?”
谢狁受多了刺激,实在见不得这对夫妇又在眼前晃来晃去。
阿妩看了眼崔二郎,崔二郎不敢随便说李鲲之事,却也不能显得自己过于无所事事,幸得贤妻这一眼的提醒,很快就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建邺送来了信。”
谢狁捏着薄薄的信纸,只看了眼便面色铁青,大掌揉起,将信纸揉捏成团,递给谢灵:“烧了。”
崔二郎小心翼翼地问:“谢将军送信来,可是建邺出了事故变动?”
“不曾,”谢狁冷声道,“他就是太闲了,所以要多管闲事。”
李化吉被带到了二楼。
房间在谢狁的隔壁,屋内的窗户照旧被封死,确保她没有逃跑的机会。
李化吉也没想到她赌的那把竟然真的叫她赌赢了,谢狁既没有叫她死,也不曾折磨她,只是继续把她扔在这个房间里不闻不问。
可能是还没有消气,以致于都没有想出一个妥贴的处置她的方法。
但李化吉不害怕了,就连刺杀谢狁的大事都做过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只是会想起李鲲,也不知道他究竟逃出去了没有。
一墙之隔,就在李化吉一会儿想李鲲,一会儿想李逢祥时,谢狁在想李化吉。
他的伤位置不好,离心脏太近,故而大夫一定要他养完伤再走。等着公务的日子,谢狁太过无聊,合衣躺在床上,脑袋空空,唯有李化吉的身影会频频浮现。
一会儿是新婚之夜,她被喂了逍遥撒,迷迷糊糊趴在他怀里,唤他夫君。嫁衣似火,将他的心肺也烧得热气腾腾。
一会儿又是推开院门时,她抬起手,冷静地用袖弩射出飞箭,往日总是带笑的双眸含着恨意看着他。
于是交加的喜悲如松弛又紧绷的弦丝,一遍遍抽痛着谢狁。
他就这样关着李化吉,不提审她,也不说怎么处置她。
后来是阿妩看不下去了,将他拦了下来,问他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谢狁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怯,他习惯了杀伐果断,骤然如此优柔果断,让他觉得很失败。
于是谢狁板着脸道:“你有什么合理的建议?”
阿妩理所应当地说:“我觉得大司马应该放了化吉。”
谢狁声音发紧:“你是想代她受死吗?”
阿妩冷静地说:“时至今日大司马还处置不了化吉,可见大司马不愿化吉受伤也不想看她去死,那么除了放了她,大司马还有其他的处置办法吗?”
谢狁讥讽道:“谁说我见不得她受伤,看不得她去死?我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对我还有用处?”
阿妩没有吭声,只是静等下文,显然她并不相信谢狁所说的用处之语,很想看看谢狁又该如何死鸭子嘴硬。
谢狁几乎被她的眼神激怒,又觉得自己越想装作不在意、不动心,就越显得他格外在意、越发动心,极为狼狈。
他这一生,还不曾如此失败过。
谢狁道:“我需要一个孩子,她是我唯一有欲望的女郎,我需要她为我生一个孩子,而孕育婴孩的母体最需要就是健康,所以我不伤她也不杀她。”
阿妩都被这个借口震惊得哑口无言,都说死鸭子的嘴硬,可在她看来,这世上最赢的应该是谢狁的嘴,简直可以把一座山给铲起。
阿妩忍了又忍,因为面对的是谢狁,倒是把那些讽刺的话成功地忍了下来,只道:“大司马,承认喜欢一个人,不丢人。”
谢狁无动于衷:“可她是要杀我的仇人。”
阿妩微微欠身:“你也要杀她的亲人,你们扯平了。”
这夜谢狁睡得有些沉,等到了后半夜,忽听隔壁传来异常的巨响,他豁然睁眼,想也没有想立刻提起佩剑,踹开房门。
只见负责看守的护卫睡得横倒竖歪,赶来的谢炎打开房门,只见明月清晰,从被破开的窗户洞照了进来,床上空荡荡,只见被褥翻折,不见李化吉的身影。
谢狁轻吐出声:“追!”
谢炎点头,三两下踏上窗台,施展轻功,从屋檐上掠过。
这样大的动静,客栈内被惊醒得却寥寥无几,谢狁在检查房间痕迹时,只有崔二郎匆匆赶来。
谢狁道:“没有迷香,却能将人药倒一大片,就连我也中了招,想必是吃食上出了问题,可是现在客栈内服侍的都是谢家奴,最为忠心,旁人轻易使唤不动。”
他看着崔二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故而心底升起一阵阵的恐慌:“是二兄。”
他急促吩咐崔二郎:“备马。”
崔二郎见他也要出去,很担心他身上的伤势,便道:“谢炎已去,我再带上谢灵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