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令身后一列列的金吾卫迅速把手各个门户,为首的两人上前。
姬宴平手中白羽扇一指, 笑道:“押衙来的正是时候, 瞧你衣衫不整的模样, 赵家宅离得远, 急坏了吧?”
长安令是天水赵家的年轻一代,出门在外自有光彩, 不然也轮不到他做天子脚下的长安县令。仔细说来, 也是一前程远大的青年人。也正因其出身, 他才有底气于姬宴平面前斡旋。
但姬宴平的脾气哪里容得了下头的人敷衍她,平日里找麻烦不说,今夜更是一榔头下去保管他找不到北。
长安令见到人后, 连忙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双手正冠,恭敬地上前行礼:“大王的事, 我自然放在心上,剩下的杂事就由我等处置, 夜深路黑,敢请大王与四公主由金吾卫护送回宫。”
姬宴平只当他是王八念经,转头看向金吾卫中领头的,“你是?”
“金吾卫都尉拜见大王。”都尉拱手见礼。
“哦, 好像是哪里见过的。”姬宴平甩甩扇子,她自出宫以来劳烦金吾卫的事儿干的太多, 见谁都眼熟。想不起来就算了,她吩咐道:“你们去忙你们的,给我搬一把绳床来,等你们忙完了,我再带阿四回宫。”
“喏。”金吾卫都尉进屋挑了两把绳床,一手一个并列放在姬宴平和阿四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请两个小主子上座。
金吾卫这段日子吃多了姬宴平给的苦,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抬脚就带人进屋搜查。
便衣的禁军受姬宴平指使,混进金吾卫防止有人私藏已经属于宋王府的财产。阿四跟着阿姊坐定,立刻拽下恼人的帷帽丢开,露出一张红润健康的脸。
长安令见阿四安全无虞,才真正松了口气,再和姬宴平说话也放松许多:“各处宫门已然上钥,此时去还能向圣上请罪,大王切莫拖延了。”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姬宴平生来叛逆,亲娘的话都懒得听,最讨厌有人教她做事。
帷帽盖住了她的表情,话语中的讥讽直白:“这天下间处处都是我母亲的地界,我走到哪儿都是家。赵县令为人臣子,才该多加考虑自身职责,我担得起带幼妹出门的责任,赵县令的失察之责,却很难一次次逃脱。”
阿四摇头晃脑地说:“我今儿长见识了,是阿娘许我出来的,用不着你操心。”
“大王教训的是,某即刻就去。”
长安令的道行不如阿四见惯了的老油条,脸色铁青地向屋内金吾卫的所在追去。
一时间,廊下只有姊妹俩四目相望,一齐放声大笑。
阿四说:“从前见过的小郎都不敢与我多说话,他怎么还抬头与我们争论?是家里人没给他讲清楚吗?”
姬宴平笑:“大约是吧,稍微得点脸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往日碰见他,总有人打圆场,叫他以为我真是好说话的人。”
谈笑传入屋舍,长安令气得走路咧跌。还是一旁的禁军扶了一把,禁军捡起地上一枚金吊坠,和气道:“押衙小心些,可别踩坏了东西。”
长安令对其怒目而视,一旁的金吾卫都尉只当没长眼。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宫里差距不小,想到今日所见和出乎意料的长安令,阿四有些苦恼地说:“原来不识趣的人这么多,都能凑到我面前了。想来远一些的地方,可恶的人更多。”
姬宴平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些人聪明就有些人笨,要是人人都知情识趣,这世上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你要是喜欢柔顺些的,往另几家挑一挑就是了,谢大学士的子侄就懂事些。这天水赵家的就是古板多,哪天棺材板叫人掀了就晓得利害了。”
阿四听得一笑:“这倒也是,我平日里见的都是聪明人,可见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肯定都没能走顺,时间长了,蠢人自有天收的。”
“天不收,我也要去收的。”
两人热热闹闹地聊了鼎都内各家的小郎教养,诸多高门的私密事姬宴平张口就来,听得阿四一愣一愣的,她惊叹:“这些都是真的?竟还有这样的事?”
姬宴平说到兴起,揭了帷帽:“无风不起浪,能传到我耳朵里的,距离圣上的耳朵也就不远了。听得多了,假的也是真的。哪天有空,我带你去找哪家的老夫人聊一聊,她们说起旧事来都可有趣了。”
长安令和少数金吾卫走远,阿四问:“斗金阁的事真是长安令失职吗?”
“大差不差吧。”姬宴平边扇风边说,“能闹成这种规模的,小官小吏的背景是不成的,多半是背靠王府或者说得上的哪几家,好几家人都掺了一手也说不定。长安令在,就只能表明赵家多少沾点,至于是姻亲还是本家……我是一闲散亲王,没力气去深挖,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得阿姊们去做,我摆弄不明白的。”
天色浓黑,打更人的铜锣声远远传来。
“阿姊还不是管了?要是真懒得去弄的事情,阿姊才不会三番五次地出门。”阿四打哈欠,她从没有在外头待到这么晚过,对早睡晚起的好孩子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熬夜了。
“现在可睡不得,万一着凉了,我可真得去阿娘那儿挨板子。”姬宴平放下白羽扇站起身,伸出手将大孩子——已然长到五尺有余的妹妹轻松地抱起抖了抖,“人长大了就得有些事情做,这并非是我为人多高尚,而是人想要掌握多少,就要付出多少。”
阿四勉力打起精神,揉眼问:“谁都一样吗?我能不能一辈子窝在阿娘阿姊的庇护下?”
正常时阿四不会问这个,现在是真困倦了。
姬宴平笑道:“当然可以,那你就要看温太主的日子了,她这辈子过得也是锦衣玉食,却不顺心。人总是有所求的,始皇帝一统天下后也求长寿,你我来日自然也会有想要而得不到的。即使阿姊们再疼爱妹妹,也并非是毫无顾忌,也不能将你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所以,人想要长久地顺心如意,就得顺应大局去做些事儿的。”
禁军们紧赶慢赶,终于在阿四闭眼前回来,她们将各个密室和库房打探清楚,一概记录在绢布上带回,为了防止遗漏,顺带绑了一管事的回来做人质,美名其曰:这人刚才以下犯上,冒犯大王了,现已带回处置。
姬宴平含笑将绢布都收了,指挥她们去把马车拉过来,好让阿四能先安稳睡一觉。
阿四窝在姬宴平怀里,迷迷糊糊地能听见周围人说话,被抱着放到马车的软榻上时,眼睛睁开一道缝确认姬宴平在身边才放松彻底睡去。
姬宴平坐在另一边闭目养神,直到臭着脸的长安令和金吾卫们都回来,她查看过所有人的收获,清点了大致的人头,才点头松口:“夜深了,诸位辛苦,都回去歇着吧,明儿再来宋王府交代。”
马车载着姬宴平和睡得昏天黑地的阿四回宋王府,宵禁时分理应巡逻的金吾卫和禁军则跟在两侧护卫,直到两个祖宗平安到宋王府,才敢彼此告慰,分头离去。禁军还能回家歇息,金吾卫还得趁夜执勤。
阿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太阳照屁股为止,她醒来时,耳边是姬宴平和属官议事:“都有哪几家送礼、下帖了?”
属官说了一连串阿四不太熟悉的姓名,并回答:“赵家老夫人也请大王过府一叙。”
姬宴平嗤笑道:“你给她帖子上回,我府里缺人打理内务,我看她家长男这长安令做的不行,不如进我府里,做个孺人,我低就,算她家高攀。”
“喏。”属官经年承受宋大王的摧残,熟练的将听进耳朵的话语化作笔尖文雅的回复,同时嘴上还能吹捧:“能得大王青眼,真是赵小郎三生有幸。”
阿四回想长安令的脸和身材,数百上千年的世家子基本上没有长得丑的,似乎腰也很细……
她小巴掌盖住自己的脸,真是昏头了,好细腰这事还是自己传出去的。习惯真是可怕,还没过几个月,她怎么下意识就开始用标准衡量人了。
动静一响,姬宴平揭开帘子找妹妹:“睡醒就起来用膳吧,柳娘都来找你回去上课了。再晚一些,谢大学士该亲自出来了。”
阿四捂住耳朵,试图逃避现实:“能不能告假?我太困了,还要再睡一会呢。”
两三个熟手的宫人哄着阿四起床,阿四揉眼的功夫,衣裳袜子已经穿戴整齐。宫人们笑脸盈盈的模样,一瞧就是照顾姬宴平的老手了,再来一个阿四都不如姬宴平小时候淘气。
阿四很快忘记了起床的一点不愉快,沉浸在别样的美食中。宫外就这点比宫里好得多,吃喝都能听自己的,不像宫里听医师厨子说了算,想多吃点喜欢的还得被谏言。
阿四啃了腿烤肉,面脸油光的同时也想起刚才听见的话,“阿姊要娶那古板的赵家人?”
姬宴平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就他也配,我是让他家长辈把家里小郎管好点,再叫我碰见这样的,下回我就让属官去提亲,好让难得考中功名的赵小郎洗手为我作羹汤去。”
第91章
瞧着分外正经的属官记下姬宴平的话, 美化一二,然后向两人一拱手,出门差人去回帖子。
可能是互补, 姬宴平格外脱跳, 她身边的人却大都稳重。
阿四则对姬宴平的说话深表同意,挥舞着鸡腿说:“总有些男人听不懂人话似的, 还有昨晚碰见的那些人, 里面肯定也有官宦子弟, 必须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又啃了一口, 阿四愤愤地说:“昨天他们跑的倒是快,都没几个被金吾卫逮住的, 下回咱们得多带点人去。”
姬宴平今儿没再拿白羽扇, 而是放在桌边, 正和那一叠拜帖放在一处。
她笑:“你怎么知道那些人真的跑掉了?我可是都已经记下是谁了。”
阿四惊讶至极,连鸡腿都先放回盘子,问:“阿姊也过目不忘吗?这都记住了?”
难道这优秀的基因唯独不眷顾她?怎么脑子一个赛一个的好使?
姬宴平手指轻点桌上那叠拜帖, 笑道:“昨个但凡是见到我的,又有几分身家够得着我家门槛的,今天大清早就送了帖子来。你瞧瞧, 都在这儿了。靠自己去记……那样太恶心自己了。”
阿四拿过宫人递来的手巾擦去手上的油,凑到拜帖堆上翻了几下, 看到不少熟悉的姓,心中嘀咕:迟早都给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一锅端了。
大致翻看一遍,阿四收手时不小心挥倒了堆叠的拜帖,阿四歪头瞧一地狼藉, 无辜地抬头望周围。宫人们上前检查阿四有无被纸角伤到,迅速地收拾起来。
在宫人动作间, 阿四有些心虚地摸摸看看其他东西,拿着白羽扇摆弄一会儿,突然发觉这扇子的制式有些眼熟。这似乎是之前皇帝用来赏赐宰相的扇,还有谁来着,再宴会上写诗吹捧,说白羽扇是“素是自然色,圆因裁制功。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①”。
分明只是一柄扇子,吹得天花乱坠,阿四当时就嫌弃那个臣子,但也因此把这事记下了。现在看来,似乎和姬宴平这把长得差不多。
阿四拿着扇子呼两下风,踱步到姬宴平手边,表情严肃:“阿姊,我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了。”
“哦?”姬宴平笑眯眯地反问,“那阿四给我说说吧,我是怎么做的?”
阿四将白羽扇横在姬宴平面前,昂首自信道:“这扇子是用鹤羽制作的,制成后阿娘单单给宰相赐了,那日阿姊刚好在政事堂所以也得了一柄,后来为免百姓伤鹤,阿娘下令不再受用鹤羽。因是阿娘所赐,宰相们赴宴必然携带,所以宰相们手里的白羽扇早已广为人知,形貌也流传甚广,她们都是认出白羽扇,才知道阿姊的身份的吧。也只有昨天见到阿姊和我的人,今天才会送帖,这是要求情呢。”
想通这点,昨晚那些客人步履匆匆的模样也就可以理解了。谁私下游玩非法之地的时候,碰见混不吝的宋王都得害怕。肯定是都认出姬宴平和阿四了,这才早晨送拜帖来求情。
姬宴平拿起象箸取用鸡丝,听阿四说完,才道:“说的不错,唯有一点不对,那就是他们并非是要求情,而是来谢恩的。”
“昨晚混入人群一起走的甄娘子你可记得?”姬宴平趁阿四听得入神,悄悄又吃了不少鸡肉。
身边难得一见的穷困人,阿四当然是忘不了的,她点头道:“记得,她在金吾卫到达之前就跟在队伍中离开了,人员庞杂,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
姬宴平说:“这就是了,那密道通向的就是邻舍,那群人在邻舍蜗居至鸡鸣才分头离去。甄娘早早与斗金阁的人混熟了,先与人一并入内,再亮明自己的身份,之后再说几句好听的、威胁话镇住场。他们能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溜走这事,自然就成了我给予的、心照不宣的恩典。这些家中不管教的宝贝疙瘩,聪明些的都该知道要怎么做。要是真有蠢货,猛然遇到这种事,回家定要与长辈们分说,要么狠心些往御前认罪,要么就得和我服软。今日收到的礼物,可比昨日花出去的多得多。”
大周立国数百年,这些世家大族积累的财产,真是令人心神摇曳啊。
姬宴平一边感叹,一边低头吃掉了阿四的鸡翅膀。
阿四听得一愣,追问:“那就没有漏网之鱼吗?后面又要怎么处置他们?”
姬宴平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会进斗金阁多半是有损友带着,多少会从别人那儿听说昨晚的事情。即使真有侥幸逃脱的人,他们此后也不会收心,迟早有再犯到我手里的时候,殊途同归,又有什么不同呢?”
“至于惩罚……”姬宴平略带恶意地笑了笑,“就让他们先提心吊胆地给我送财吧,剪切枝枝蔓蔓伤不到根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阿四受教,迫不及待地说:“那到时候可要叫我去看呀。”
等阿四转过头打算吃完烤鸡时,发现剩下的小班盘就剩下那半个孤零零的鸡腿了。阿四甚至比刚才听姬宴平讲述昨夜风波还要震惊,她惊叫:“阿姊竟然偷吃我的烤鸡!”
姬宴平就着宫人端来的浓茶漱口,而后吐水于唾壶,擦擦嘴唇说:“阿四吃得太多了,你再吃下去,万一积食,我可得被府里几个念叨好几月。”
阿四早看透三姊的为人,绝不是在意别人口舌的人,才不信姬宴平是怕妹妹上火,肯定是她自己想吃。
就在姊妹间的舌战即将一触即发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屋外传入:“四娘,谢大学士已经等候在丹阳阁了,该回去上课了。”
分明是柳娘就要进门了,阿四气鼓鼓地吃完剩下的鸡腿,向阿姊“哼”一声。在姬宴平的连声道歉中,阿四勉为其难接过浓茶漱口完毕,臭着脸出门跟着柳娘回宫。
“昨个儿玩的太过,四娘可得安心度两日,回头再出门寻宋王玩耍吧。”柳娘细心的拿了阿四的习作来,大部分都已经完成,只剩一两页放上头的还需要阿四弥补。为此,阿四坐上马车后并不急着动身,而是端坐在宽敞的马车中补作业。
阿四气头上还没消:“我最近才不去找阿姊玩呢,她吃我烤鸡!”其他的东西也就罢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烤鸡,宫里根本见不着,但姬宴平天天能吃,居然还和她抢,太过分了。
阿四好吃肉、不爱蔬菜,厨下考量孩子的身体,一向也不许她过多吃肉。这些无聊的限制在柳娘看来是非常没必要的,因此总偷着给阿四加餐。
柳娘深谙养育之道,顺着孩子薅毛:“确实是宋王太过火了些,四娘难得吃些顺口的,竟也不许四娘吃个痛快。”
阿四手中的几页纸上的字也附带了主人怒气下的潦草,柳娘见状依旧真诚夸赞:“四娘的字越发有风骨了,想来以后也可试着学一手草书。以我们四娘的天资,定是一代大家。”
阿四慢慢地消了气,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将习作交由柳娘收好,说:“我知道宫里的食医也是为我好,中午我吃的烤鸡太多了,阿姊才会帮我吃……”
柳娘一本正经地说:“孩童好吃是长身体的好事,更何况鸡不算肉,又怎么能怪四娘呢?”
“诶?鸡不算肉?”
柳娘道:“昭宗有一倚重的马御史,马御史好吃鸡肉,巡查各地时常用鸡肉,但昭宗规定监察御史在外不许吃肉,以免州县耗费。因此另有御史举报马御史,昭宗却说:‘我禁止御史吃肉是为了州县民生着想,这和吃鸡有什么关系?’。此后,有昭宗亲口证实,鸡不算肉。②”
阿四顿时懂得了更深刻的道理,脸皮一定要厚,只要她能自圆其说,就算是错的,根本无伤大雅。阿四脸上的尴尬全消,恨不得立刻冲到尚食局和食医理论,表示她要每天来一道以鸡为主题的菜,吃素直到腻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