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张姑娘都拿帕子捂着嘴巴笑。
顾运接过顾泰递过来的茶盏,喝了几口,才继续说:“我实在是看在陈夫人一片慈母心肠上,我见她眼下都是乌青的,额头上起了一片的的火疹子,扑了厚厚的粉都盖不住,想是日日操心操的,这才不顾好不好听点了几句。陈姑娘听得就听,能明白过来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听不得,不肯改,那我为没办法了,原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岑氏点点头,“正经是这个道理,你全当尽了一份心,也就罢了。”
才说完了话,晚些时候,下人来禀报说陈府过来人了,还送了好些礼。
“说是感谢九姑娘和咱们家两位姑娘的,说多谢这两日陪着宽慰开解她们家姑娘。”
岑氏心里一意会,就知是感谢顾运的,回头就道:“也该说小九儿是个有福气的,果真陈姑娘把你那话听进去几分,是她的造化了,不怪陈夫人送了这么些东西过来。”说罢一边叫人把东西都搬到顾运现住的屋子里去。
顾运心里也乐,不想,还没高兴上一天,忽然染了风寒。
一早起来泪眼汪汪,直打喷嚏。
请大夫来看了,开了方子抓了药,已经叫下人煎去。
顾泰说:“是这两日天气不好,温度降得快,你许是晚上睡觉时踢被子了。不怕,喝上几剂药就好了。”
顾运擤了擤鼻子,说:“不知道大伯到家没?”
顾孟庆是三天前回去的。
她姐妹二人因着张世正和岑氏留人,且还要张府住上一段时日。
顾泰道:“还得要个一两日。对了,等你好了,就跟你两位张姐姐一起上课吧,老师这边请了位先生来给你们上课。”
顾运在家时本来也都还在上课的,只是去年秋天,先生的父亲去世,人家请辞回家守孝顺去了,顾元彦一时没寻到合适人选,才耽搁下来。
张世正这样的身份家族门第,请位西席给小姐们上课十分容易。
顾运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笑了一声说:“我这是成了借读的了。”
第四十一章
“借读?”顾泰听见她的奇怪用词, 想想的确如此,“也不止是你,彼此还有别的几个人过来一处读书, 到时你也不会嫌闷了。”
顾运讶了下, “这又是为什么?”然后一笑,“张府难道是真的办学堂不成?”
“傻丫头, 你且不看看老师是什么身份, 学生无数的当世大儒, 内阁大学士致仕, 此番归于故里, 不知道不少人早就眼巴巴望着, 难得老师这里开家学,能过来的,只沾上个名头都是好的。”
顾运哎了一下:“我说呢,老师师母留我们住, 大伯怎么没怎么犹豫就应下, 姐姐也没拒绝,想是早就知道了,让我在这里上学?”
顾泰点点她额头, “别人求都求不来, 你可好好学。不过并不全因为我, 也是老师师母喜欢你。”
顾运歪倒在人身上哼哼:“我看就是喜欢姐姐, 爱屋及乌罢了。”
顾泰把她拉起来, “别给我贫嘴了, 快些起来把药喝了。”
顾运噢了一声, 丫鬟把药碗端过来,递给她, 温度正好适口,便捏着鼻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喝完拿帕子擦了擦嘴,皱着眉:“苦,讨厌吃药。”
丫鬟忙把蜜饯果匣子递过去,叫她吃一粒甜甜嘴。
顾运是坐在暖炕上,顾泰已经去了另一边临窗的大案桌上,桌上铺着好些书本纸册,她自个研好墨,直着背坐着,在纸上写写画画。
“姐姐做什么呢。”
等手中一行字写完,顾泰才回她说:“这是老师新著的书,我帮忙校对整理,先看一遍,再在另外一册标上做些注解。”
顾运咦了一声:“这书可是不是很快要印发出去的?”
那还不得叫人抢售一空,以张世正的学识和名气来说。
顾泰摇头,“这并非要拿去版印之物,老师准备请几位友人代为书写,能装订二三十册就不错了。”
顾运心里狠狠地羡慕了一下,原来竟是要请书法大家写纪念珍藏本,这岂不是更厉害了,就忙问:“可知道请了哪几位?”
她自己练字时,选的是非常喜欢的瘦金体。时下习瘦金体的可有几位先生,家里是累世的书法之家,顾运练过不少他们的名帖。
顾泰好笑,“你竟知道了也不能送给你,若觉得闲着无事,就拿本书打发时间,过两日上学,先生提问测你们的底,若丢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顾运做了鬼脸,往软枕上一倒,“说得我心里都怯了,要是先生很严厉,可怎么办呢。”
两姐妹自说说笑笑,外头忽然进来一丫头,回话说:“泰姑娘,太爷在书房,请您过去。”
顾泰“嗯?”了一声,放下笔,“老师叫我?”
丫鬟忙说点头:“是呢,外书房太爷身旁的小子亲自过来说的。”
“知道了,你先出去回话,我就来。”
“哎!”
顾泰将笔记整理好才出去。
丫鬟跟着一起,一进去,只看见院子里立了好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闲人不让进,丫鬟不敢跟,只远远侯在廊下。
顾泰便自进了屋子。
“老师。”
顾泰抬眼一看,见屋子里除了张世正,另外还有二人。
一个倒是熟人,亦乃是张世正的弟子,叫做连云林,是宣州连家人,少年就极有才名,在宣州声名鹊起,后拜了张世正为先生,比之顾泰不过大了三四岁,不知何原因,如今尚未出士。
脸上微一愣,连忙喊了一句:“原来是师兄来了。”
连云林站起来还礼,“师妹,别来无恙。”
还有一人,却是不识得,只观其举止气势,温和为表相,气势藏于内。
有色厉内荏之感。
张世正见她面略有疑惑之色,招手,慢声道:“思文你过来,不必见外。你不识得他,他姓司,出自谭元司氏一脉,现今来此,之后会在府上住上学余,到时候或会同那些几个一处学习。”
也姓司?这也可真巧,顾泰这一月倒对这个姓氏略为敏感。
谭元司氏多年前早已没落,如今并没有哪一支出士的,顾泰心想着,自与人见了礼。
“司公子。”
那人微微一颔首,“顾小姐不必多礼。”
顾泰又转向连云林,“师兄此番那是……”
连云林笑了笑,“应了老师的约,是来给府中几位妹妹做西席的。”
顾泰听了一愣,随即也忍不住莞尔,“没想到老师请来的人是师兄。”
张世正捋着胡须淡笑不语。
片刻,顾泰又说:“可还有谁要来上课?”
张世正道:“有一位詹小姐,还有陈家的一位小公子,另并袁氏府上的一位公子。”
“袁氏?梧州袁氏之人?”这的确让顾泰吃惊,“老师,他们府上怎会来人?”
袁氏势力如日中天,又乃是煊赫的一等士族,前朝时还多次与皇室宗亲联过姻,就不说远处,眼近的,她记得中山王侧妃便是出自袁家。
还有一位外嫁女,正就是之前见过一次的,梧州姚州牧的夫人,袁氏。
论起来,与他们顾家的关系,也实在微妙。
张世正一抬手,“思文勿惊,你亦可平静待之,并非什么难解的事。”
顾泰只好道:“遵老师教诲。”
三日后,张府里就设好了学堂,乃在一处开阔清幽的地方。
西面临水,东面挨竹林的葳蕤堂。
四方窗台大开,穿堂风悠悠逡巡而过,令人心旷神怡,耳清目明。
顾运的风寒好得也差不多,丫鬟提前给她备好了上等的笔墨纸砚,书本都整理好放在箱里。
顾泰忖了忖,大约想要说什么,然后又摇摇头,最后只嘱咐了一句:“好好上课,与别府上的几位学生好好相处,别惊着,去吧。”
顾运就先去了张若宜,张若安那边,邀上两人,三一起去往学处去。
从走廊转入从八角月亮门进入,入目的正是左右两片竹林,有春意盎然之感,竹条亭亭独立,随风晃动,摇曳生姿,叶片与风声相撞,沙沙地悦耳。
中间夹着铺着鹅卵石的长道,沿着一路向前走去就到了葳蕤堂。
还未进,先听见几道说话声。
三人相互看了看,才提着裙角进去。
顾运抬首一望,一女二男,一个都不认识。
张若宜、张若安作为主家,自然要先与他们相互介绍。
便是先从那女儿开始。
“这是詹家小姐,其祖父是江阳的郡太守。她闺名唤作留春,比你大两岁。”转而又指着顾运对詹留春说,“运儿父亲在京城户部任职,闺名是顾运两个字,你也可唤她小字,阿拙。”
说罢,四人找了一处的位置坐下。
顾运往另一边看了两眼,张若宜拉了拉她袖子小声说:“穿织金的黑色衣裳那位公子,叫做袁骋,比你大两岁。”
顾运随着她话目光正落在那穿着一身华服的少年身上。
只见是好不嚣张高傲的气势,端的一副冷酷的样子。
张若宜正要说下一个,只是还没张嘴,那人就往她们这走来了。
顾运眉一挑,目光并没有移开,反而眼睛上扬,朝人上下一打量。
那少年几步走近,抬脚踢了脚旁边的椅子,拿手指敲了敲顾运的桌子。
道:“怎么连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这语气措辞都不太友善,张若宜唯恐吓着顾运,忙先说:“阿拙是祖父母留在此小住的,是我家贵客,还望陈公子尊重。”
少年依旧嗤了一声。
顾运转头看向张若宜,反问一句:“这人谁?”
张若宜还没说话,对方就先气炸了,大吼一声,“顾运!你故意的是不是,连我都不认识了?!”
张若安见状,忙凑近顾运耳边,小声说:“你怎么不认得了?不是说过小时候还与人闹过别扭的么,他就是陈家的那个小公子呀。”
顾运闻此言,真的有点惊讶意味,再往那张脸一看,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原来是陈少爷,见谅,你看着变化颇大,一时便没认出来。”
陈逸然冷冷一笑,“最好是这样。”
顾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心说有毛病吧这是,大小脑没发育完全就送出来上学了?
张若宜赶紧打断这有些火药味的对话,说:“大家快些坐好吧,先生要进来了。”
旋即果然听得一阵脚步声接近。
下一刻,一人朗朗走了进来。
顾运看见连云林的第一眼,只觉眼前登时一亮,连空气都清明澄澈了许多。
这气质也太好了。
当真有书里写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之感。
“今天第一堂课,就给你们讲讲前朝的平江之战罢。”
温润如玉的清冽声音响起。
顾运瞳孔微微一睁,中乍然一顿。
第四十二章
顾运是真的非常惊讶, 连云林一上来,既不讲史书也不讲经书,更不提什么诗词歌赋。
居然直接挑了前朝的平江之战, 需知平江就是贯穿江阳和清河能直达宣州的一条内陆河, 当年梧州与宣州的势力就是在此处打起来的。
顾运心里猜测连云林是不是有什么深意,然而人家态度一片洒脱自然, 面上潇洒, 什么都看不出来。
两节课上完, 只觉得这人讲课清晰明了, 通俗易懂。课上不管他们提出什么疑问或者有不解难懂之处, 连云林停顿都不会停, 一秒钟就能张嘴侃侃而谈,讲解其意。
不愧是少有才名之人。
名不虚传。
顾运回来就忍不住顾泰说起这些。
顾泰笑:“这算什么,你也太小看师兄,如果连你们几个小孩子都教不了, 也是堕了他少年智高的才名, 再不敢出去说是老师的学生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顾泰倒是想起袁家那个孩子,问了几句。
顾运回:“名字叫袁骋, 年岁也并不大, 只比我大两岁, 一看就是个脾气大的, 抬着眼睛用下巴看人, 模样极嚣张, 谁都不搭理。我便也没与他说话, 他上完课就领着自己小厮走了,若宜姐姐说他家特特在这边买了一处宅子, 就为了这次在张府上学的。”
顾泰听后略略沉思了几秒。
提到袁家,就想到一团乱麻的梧州,还不知顾孟庆那边如何了,
顾运忽然问:“姐姐,你说大伯父有没有可能调任?”譬如说走个关系什么的,最好能离开梧州。
顾泰摇头,“此番绝无可能。姚州牧这次输了个彻底,大伯父已经是立在他的对立面当靶子,谁会放他走。”
想到这就想到司桓肃,顾运不愤瘪瘪嘴:“叫司桓肃如愿以偿了,现下我们家做他的马前卒和盾牌,这般危险,不知他可有下一步行动,姚州牧不倒下去,我们家就安生不了。”
顾运怀疑她大伯父借着顾泰的关系将她放在每日更 稳文 群⑧148一6酒6三正理本文江阳张府里,就有不想让她卷进司桓肃的计划里。
不管先前发生了什么,后头是绝对不会再让她和那人牵扯上关系的。
顾泰眸子里的冷淡之色一闪而过,“此人做事毫无底线,拿你的婚事做筏子,你切忌再不可与他接触。”
顾运叹气:“我也是头一次在人手中吃了这么大的亏,哪里还敢去招惹他?他如今在梧州,我在江阳,就更不会有接触。再等过一段日子,我们就回京城,以后就算在路上遇见,也就只作个路人就是,谁耐烦跟他接触。”
“哪有你这般心大姑娘,”顾泰捏捏她的脸,“我只怕等我们回去,谁都传你是司桓肃未过门的妻子了,这如何了得?大伯父大伯母自又定是心中自责内疚,父亲母亲知道了,更不知会被气成何等样子。你说说,你怎的还不长心?这事放在别的旁的姑娘身上,哭也哭死呢。”
“不哭还不好嘛,姐姐先前不是也说,我年龄还小,流言终归是流言,等司桓肃那斯成亲了,流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顾泰:“强词夺理,你顶着司桓肃未婚妻的名头,如何说得好亲事?”
顾运故作呐呐:“可恨我没本事,不然定找司桓肃讨个说法,日后若是没得个好人家,便要他负责到底,必须给我养老!”
惹得顾泰忍不住笑出来,“促狭鬼。”
另一边梧州,顾孟庆的确处境不妙,方才回来没几日,就被姚州牧下派去处理一桩悬置经年未决断的官司。
还有顾承丰,原在八大营上职,乍然被派去押运兵器,送往襄州。
前两日才出发。
顾泰收到信的时候,心内亦不觉有所担忧。
张府每日只上半日课,每五日再放一日假休息,课业不算重。
顾运与另外几人,虽然交流不多,但也渐渐熟识起来。
这日,下学后,岑氏留詹留春在府中用饭,她们女眷一处吃完,便在一处湖心小亭说话下棋,看书。
忽而远处看见一艘小船。
在雾气中现出,一道影子在船头背手直立,华服锦衣随风摆动,影影绰绰。
是那位谭元司氏的司公子,司楚。
詹留春看了几眼,小声询问:“那是谁?”
张若安远眺了眺,说:“也是我们府中的贵客,来拜访祖父的。这应是从湖的西面游船过来赏景的。”
詹留春便拿帕子抬手微微遮了遮脸,仿若在拭汗一般,随即转身细步走了进来,丫鬟见状,就将那边的纱帘放了下来。
顾运坐在大理石圆桌旁,桌上放着纸,她正与张若宜姐妹连诗。
一边写出来。
已经连了好几个回合。
詹留春见她不过十四岁,一笔瘦金体已写得极好,观之颇具风骨,已有其形。
又见生得亦纯亦媚的绝色相貌,心中不免有些带涩的滋味。
来时母亲告诉过她,能在张家读上几个月书,与她日后说亲事十分有利。
等闲人家都没有这个机会,因着她父亲是江阳太守乃本地父母官,自己才能过来。
这位顾九小姐,父亲本身并不是多大的官,只听得母亲说她长姐是张老太爷的学生。
来后又见这里更有袁家的少爷,陈家的少爷,哪一个都不是简单人物,心中就更有些戚戚然。
她发现顾运极聪明,才思敏捷,学识涉猎极广,从四书到五经,从史书到杂记,名人笔记,风情物志。
詹留春听过一次她与连先生的辩论,心中吃惊不已。
这人很会举一反三,与她说什么她都明白。
区区几日,已令得连先生十分欣赏,最爱提问于她。
顾运是个极度自信的性格,不是袁骋那种冷酷的眼高于顶,而是心性开阔,从不怀疑自己。
就连陈少爷都不是她的对手,常常在她面前跳脚,却奈何她不得。
詹留春常在心中觉着不自在,她在家时不过看些女则女训,诗词都不算太通,来这里,自然十二分的卑怯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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