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看你跑哪里去——”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几声破空的利箭声，直冲那壮汉而来。那人背中数箭，直直朝着卫姝瑶扑了过去，轰隆倒下，溅起了几尺高的泥点子。
就在这时，山路之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疾蹄声。
众人下意识朝那边望去，便见泥泞飞溅，一小队人马从西边赶了过来。
为首之人策马疾驰，转眼间就到了众人眼前。
卫姝瑶想过谢明翊可能会赶过来，却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时呼吸凝滞了。
脑中一个声音告诉她，让她冷静站在原地，等着他处理完这团乱麻。或是故作镇定地转过身，翻身上马远离此地。
但她都没有做，只是愣愣站在原地，身子完全僵硬住了。
她回头，与那双清冷的眼眸四目相对。
天色倏地暗淡下去，泛着蓝灰雾气的天空仿佛被泼了水的墨画，变得愈发朦胧。
四周的兵刃交接声，人群不时传来的哀嚎声，如退潮的海水迅速远离，她耳畔归于一片宁静。
只能听到，那人缥缈却异常清晰的低沉嗓音——
“是孤来迟了。”
谢明翊一身玄色，手执长剑，衣摆溅了血污，满身是血。
他越过人群，斩杀干净了她身边的威胁，却在距她几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他盯着她。
莫名叫她想起那个深夜，她在雪地里赤脚奔跑，迎上了一身脏污的谢明翊。他用力将她拉起来，却在察觉到她的厌恶后，迟疑着，用唯一不染血污的手臂轻轻揽住了她。
彼时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便如今日这般，沉重而灼人。
卫姝瑶倏地鼻尖发酸，握着缰绳的手指颤得厉害。
谢明翊呼吸急促了一瞬。
他本可以快步走过去，立即赶到她的身边。
但他内心正在被一种扭曲的渴望侵袭占领。
谢明翊倏地收拢了手指，攥得手心生疼。
他静立不动，看到明月朝他奔来。
谢一：我老婆真厉害！（自豪脸）
卫姝瑶转过身，怔愣望着她身后的一人一马。
夜色黯淡，她眼角余光只能瞥见一人手执长剑立在那里，朦胧的身影分明离得不远，却如一尊矗立了千年的石塑般，一动不动。
卫姝瑶睁着眼，手脚僵硬了片刻，然后迈开步子，朝前走。
对面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是他……
真的是他！
迷蒙夜色里，卫姝瑶终于回过神来，踩着一地泥泞，朝谢明翊走去。
起初是慢走，而后变成了快走，最后干脆小跑了起来。
她与身边的刀光剑影擦肩而过，却恍若未觉，径直奔向了谢明翊。
“沈奕——！”
卫姝瑶奔到他面前，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
她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望过来，双手搂住了他的腰身。
谢明翊唇角微笑着，伸出单手，紧搂住了她。
尽管已经看见她安然无恙，见她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可直到她贴上了自己的胸膛，感受到她身上的温软，谢明翊方才觉得松了口气。
过了片刻，卫姝瑶松开手，抬起头来，用力晃了晃谢明翊的胳膊。
她急忙道：“快，快回去拦住曹文炳。”
话还没落音，却听见谢明翊忍不住低低地“嘶”了一声。
卫姝瑶愣了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胳膊上受了伤，血已经染透了衣裳。
“你、你受伤了……”她心头一紧，眼中不由得涌起热意。
“无妨，不是大事。”谢明翊轻描淡写地抽走了胳膊，反手将剑插回刀鞘。
因着是夜里，卫姝瑶看不太清他的面色，借着一旁刚刚燃起的火把，这才惊觉他面色苍白得厉害。
这时，长顺终于姗姗来迟，一跳下马，立即上来禀报。
“殿下，那人逃往翠坪村去了，我没跟上……”
因为一路狂奔，长顺亦是汗如雨下，鬓发全湿。
“什么人？”卫姝瑶侧目，狐疑问道。
“小毛贼而已。”谢明翊淡淡打断了她的问话。
卫姝瑶知道他武艺非凡，寻常人哪能伤他至此，只是他既然不肯多说，她也不会再追问。
可她仍是担心，她还是第一次见谢明翊面色如此惨白，怕是受伤不轻。
“我已经没事了。”卫姝瑶蹙着秀眉，犹豫了会儿，才低声开口，“你先回去歇息，翠坪村交给我和梁锦去看看。”
卫姝瑶做好了再劝说他的准备，却见谢明翊慢慢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好，那边有周秦接应你，他是个靠得住的，我也放心不少。”
一路疾驰赶来，心悬如丝，加之身负剑伤，谢明翊已隐隐察觉自己有些不适。
但更重要的，是他心中迫切想要确认的一桩事……
他抬手，手指勾起卫姝瑶散落的几缕青丝，轻轻绕到她的耳侧。
“路上，多小心。”
莫名地，卫姝瑶觉得他低沉的嗓音里，含着浓烈的某种情绪，可她却捕捉不到究竟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
谢明翊看着卫姝瑶翻身上马，目送她和梁锦等人朝着翠坪村而去。
马蹄声和那一抹清丽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山路尽头。
谢明翊望了半晌，转过身来，行了两步。
他忽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步伐踉跄了一下。
长顺急忙上前扶住他，“殿下，您体力不支了，还是歇会儿再赶路吧。”
谢明翊蹙着眉，摇了摇头，“走罢，回去。”
长顺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得叹了口气，扶了他一把，看他咬着牙上了马。
他悄声嘀咕：“卫将军下手也忒狠了点儿，这一剑下来，若不是殿下躲避及时，差点儿废了半条胳膊……”
话未落，就察觉一道冷冽的目光投过来，凉得他浑身打了个颤。
“今夜之事，若再叫我听见半个字……”谢明翊微微眯起眼，眸光沉如深潭。
他慢条斯理道：“割了你的舌头。”
长顺神色惶恐，连忙捂住嘴，倒退了几步，翻身上马。
谢明翊望了一眼留下来的十余个暗卫，皆是方才乱战之中伤势稍重的人。所幸无人伤及要害，都还能骑马。
“跟上，活捉曹文炳。”谢明翊一声令下，扬鞭先行。
众人齐齐上马，朝着村落赶回去。
长顺骑马落在最后，不由得回想起来的路上发生的事情。
半个时辰前。
他与五名暗卫随着谢明翊朝翠坪村赶来，却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
灰蓝色的天穹之下，密林静寂，只有马蹄践踏泥路的哒哒声响。
却在这时，众人听见了林中野草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很快，便见一名头戴斗笠的蒙面男子从林间冲了出来，立于山野之中，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众人勒停了马，身影顿时僵住了。长顺小声嘀咕了一句：“是刚才那些村民里的人吗？”
谢明翊薄唇轻抿，凝眸盯了那人片刻。却见对方下了马，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径直朝他走过来。
谢明翊迟了一瞬，也慢吞吞下了马，负手立在原地。他修长的手指搭上了腰侧的佩剑。
果不其然，对面那人临近时，倏地抽出长剑，直冲谢明翊面门而来。
谢明翊眉心紧蹙，立即握紧了剑柄，一剑挥上，横挡住对方。
“阁下究竟是谁？”他嗓音略带愠怒。
对方并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的那双眼里翻涌着怒气，咬牙切齿地退了半步。
谢明翊盯着那男子，屏住了呼吸，眸光渐渐冷冽。
蒙面男子突然大吼一声，如猛虎扑食般朝着谢明翊扑了过来。谢明翊挥剑迎上，很快与蒙面男子过上了招。
两人起先还有来有往，到了后面几乎变成谢明翊单方面的躲避。但对方杀招频出，他一时摆脱不得，且战且退。
谢明翊并不想与眼前这人进行毫无意义的打斗，每多拖延一分，卫姝瑶便多一分危险。
他已经有些不耐烦，身法陡然利落起来，不再遮掩杀意，招式越发凌厉。很快，对面被他压制住了，腰腹部中了数剑，鲜血汩汩。
可那人仍是不肯放弃，见谢明翊趁机要退，干脆贴身上来一味纠缠。
他们已经战了很久，二人都微微喘息，开始力不从心。
蒙面男子大喊一声，整个人再次杀过去，虚晃一剑，使劲全身力气刺向谢明翊的胳膊。
但此刻，他也察觉到一股澎湃的杀气袭来，斗笠随即被掀翻在地。他知道已经无法躲避这一招，体内的生气似乎随着腰腹的疼痛和鲜血一起快速流失而去。
谢明翊双眸寒意渗人，一跃而起，剑刃朝着对方的脖颈划去，却在就要割破那人脖子时，忽地硬生生停住了。
寒光凛冽的剑刃停在距离脖颈几分之处。
但那一击最后没有刺下去。
对方眼角余光瞥见，谢明翊收了剑，慢慢把剑插回了刀鞘。
蒙面男子因为伤势过重，捂着腰腹一下倒在地上。
“你原先做了什么，孤不会追究，但你若执意与孤为敌，孤不会轻饶。”
谢明翊闭了闭眼，又睨了地上的人一眼，才慢吞吞道：“你我日后是否为敌，全在于你的抉择。”
他脚步有些沉重，但越走越快，来到马匹边上时，已经恢复了平淡的面色。谢明翊翻身上了马，令众人跟上，竟是不再理会地上那人。
长顺临走前，悄悄打量了一下，见那人一直躺在泥泞的草地上，双眼望着苍穹，似是冻僵了一般，毫无反应。
过后，他细细琢磨，才将自己的推测小心地问了出来，“刚才那人，是卫鸣卫将军么？”
怕是只有卫将军，才能和自家主子过上这么多招，甚至逼得他出了全力。
闻言，谢明翊半晌没有说话，眼神颇有些复杂。
长顺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若是卫姑娘知道自己哥哥和殿下打了一架，不知要如何作想？
不不不，这都是小事。
若是卫将军执意要带卫姑娘走，才是头疼的时候呢。
长顺不敢深想，他光是假设这样的可能，就觉得头皮发麻，无法得知殿下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唉，罢了，希望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卫姝瑶和梁锦一路马不停疾地赶到了翠坪村。
还没赶到粮仓前，却已经听得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两句低低的咒骂声。
但万幸没有看到冲天的火光，卫姝瑶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周秦最先看到他们，连忙上来接应。
“放心吧，人都捉住了，粮食没事，村民们也没事。”周秦望着一身泥泞的卫姝瑶，神色凝重。
他本想开口问她是否受伤，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转而问道：“殿下那边如何了？”
卫姝瑶正要开口，梁锦抢先一步替她回了，把谢明翊赶来支援又回去拦曹文炳之事三言两语说了。
周秦目光投向卫姝瑶，又看了一眼梁锦，才说：“温姑娘在村里安抚村民，给他们说了来龙去脉。”
“赵副使也过来了，他本是要去西边支持太子殿下，我叫人去通知了他，他也刚到不久。”
说着，周秦领着众人进村稍作休整。
果然，到了翠坪村，见到了将士和一些村民正在收拾东西。
他们抓到了曹文炳派去放火的人，缴获了一批火硝和火折子。
“这群人趁着守卫松懈时，往粮仓周围撒火硝，村里有几个地方也发现了他们的痕迹。这玩意儿颗粒小又不易被察觉，一旦遇到明火极易爆炸燃烧。”
赵副使捡起一枚火硝碎砾，对梁锦和卫姝瑶道：“幸亏有温姑娘率先领着亲兵过来，他们埋伏了许久，正好捉了个人赃俱获。”
若只是驻守粮仓的这点人手，根本不可能顾及到翠坪村整个村子。
所幸，温宁宁和周秦领着人先潜伏在暗处，及早发觉，才能确保粮仓万无一失，所有村民亦是安然无恙。
赵副使不知是卫姝瑶安排的一切，只以为是温宁宁的功劳。
但见她浑身带泥地赶过来，心里先前的不满也消散了。
将士们陆陆续续从翠坪村各处回来，将曹文炳的手下悉数抓回后，把那些人全部捆缚好了手脚，丢到中央的空地上。
村民们回想一切，不由得后背发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慌。
“曹文炳为了烧毁粮仓，竟然不惜葬送整个翠坪村百姓！”温宁宁气得语速快了数倍，一手狠拍在树干上。
赵副使看着一地的物什和畏缩的兵士，也气得胡须直抖，咬紧了后槽牙。
“这么多人，这么多火硝，不必说烧掉粮仓，便是炸了整个翠坪村都绰绰有余。曹文炳如此胆大包天！简直猪狗不如！”赵副使拳头捏得咯吱响。
周秦也生出一股冷意，除了赵副使所想，他还想到更长远的事情。
没了赈灾粮，暴动的村民必定怒不可遏，太子殿下即便好不容易从那边脱身，也要面临满村惨死的百姓。
此事传回朝中，必定会掀起滔天巨浪。那些暗地里对太子殿下不满的人，必定会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
届时太子殿下面对的不止是如何问责，如何善后，还有汹涌沸腾的民意！
怒意，被后怕吞没。
想到这里，周秦忍不住上前，走到卫姝瑶面前。
“姑娘，若不是你警觉……”他嗓音低哑，眼底隐隐起了热意。
“这都是你和温姑娘的功劳，是你们埋伏抓住了犯人。”卫姝瑶弯起眼睛，先打断了他的话。
“还好粮仓保住了，村民也安然无恙，是好事啊。”她顿了顿声，才继续说道：“是你们赶赴及时，也是太子殿下平日训导有方，我只是动了点脑子，算不得什么。”
一直坐在地上沉默的暗卫们忽地齐齐抬起眼来，停下了包扎伤势。
他们与卫姝瑶一起并肩作战过，全都见识了她对付追兵时的英姿。
稍远出，梁锦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望了一眼卫姝瑶和周秦说话的身影，也不自觉露出了点微笑来。
确实因她的警觉，才避免了一场天大的人祸。可她只是谦虚地说，自己的作用微不足道。
梁锦想了想，先走远了，走向不远处休整的将士们。
“不知曹文炳那边如何了，希望他不会被打草惊蛇直接跑了。”卫姝瑶对周秦说道，“咱们快收拾收拾，赶紧回去。”
周秦点点头，“成，我领人跟你走。”
卫姝瑶走在前面，路过粮仓前的空地时，脚步微顿。
空地前方密密麻麻站立着许多人，有人朝她看来。
紧接着响起了一声高喝：“姑娘！”
卫姝瑶愣了下，确认对方是在喊她。
乌泱泱的一片人，有温昭的亲兵，有太子的暗卫，有粮仓守卫，还有村民。
领头的是梁锦，他朝着身后的众人挥了挥手。
众人忽地齐刷刷抬起头来，双手抱拳，冲着卫姝瑶大喊了一声。
“多谢姑娘——！”
周秦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几百号人一齐拱手，诚恳地向卫姝瑶道谢。连赵副使也是一边局促不安地偷偷打量卫姝瑶，一边喊得最大声。
原来，梁锦已经把来龙去脉告知了众人，他们知道，多亏卫姝瑶的警觉才挽回了粮仓，等同于救了涪州数十万百姓的命。
周秦眼里也瞬间起了热意。他知道她也护住了太子，避免所有人被卷入更大的漩涡危机之中。
他走到梁锦身侧，也抬起手来，朝她拱手道谢。
不知为何，卫姝瑶眼睛也湿润起来。
这时，她忽然觉得肩上骤然一沉，一只手掌按了下来。
“多谢你，卫姑娘。”
卫姝瑶一回头，发现是温宁宁。
“我原先还曾小肚鸡肠地揣测过你，觉得你未免有点柔弱。但今时今日，我才知自己错得离谱，是我狭隘了。”
不等卫姝瑶回话，却见温宁宁也朝她拱手道谢，认认真真地弯下腰去。
“我替我父亲，替涪州百姓，谢你。”她声音清脆，又重复了一遍。
卫姝瑶弯起了眼睛，想笑得温和些，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下来。
“怪难为情的。”她小声嘟哝。
她扯起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转身冲众人微微一笑，也挥了挥手。
晨曦微亮，天边露出一抹绚丽的朝阳，日光洒在卫姝瑶身上，她面容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眸子里有水汽浮动。
众人稍作休息，打道回府，留了赵副使在原地守着。
卫姝瑶走到村口，看见长顺一个人站在那里抹眼泪。
“你怎么了？”卫姝瑶好奇问。
长顺吸了吸鼻子，道：“卫姑娘，你不知道，那群家伙何曾对殿下以外的人这般恭敬。我第一次见，我……”
他指着身后不远处慢慢跟上的暗卫们，又不免热泪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