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眉噗嗤一笑:“外祖母,你就是贪人家样貌!”
祖孙两其乐融融地走进樨香院里。
当晚,苏轻眉抱着外祖母睡觉,睡得别提多香甜,翌日犯懒赖床,让绿桃报备前院一声,解释昨晚马车坏了回来晚这件事。
至于陆迟,她自然略过没提。
如此休息了两日,林琼英不愿意见到苏文安,苏轻眉本来也不想见,因着她今日有要事做,倒是必须和父亲继母见上一见了。
营商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尤其苏文安曾找人算过命。
说他家里男丁单薄,唯一的儿子吃住学院,能聚起来时越热闹越好,是以平日都是一张桌子围拢起来大家子一块儿吃饭。
因着苏文安伤了手指,八仙桌上十几道菜以清淡休养为主,刘氏陪嫁奶妈范妈妈时不时给苏文安和刘氏两人布菜。
苏秋雪和苏轻眉位置相连,最边角的上菜位坐的是妾室红袖。
红袖是刘慧娘嫁进时买的丫鬟,慧娘有身孕的时日,全是让她伺候苏文安,姿色普通身段不错,可惜迟迟没怀上,苏文安过了新鲜劲之后对她不大上心,基本不瞅不睬,她躲在偏院过得很拮据。
今日的饭桌上十分安静,苏文安一手一边,翘起的食指各自裹有木板和厚厚一层白棉,皱眉吞进刘氏喂的饭。
真是倒霉催的,走在路上能被挤断手指,还是对称两根!
老天爷,他惹谁了啊!
他心情不好,瞟了眼苏轻眉,没事找事:“你这两天躲在小院,为父指头都断了也没见你关心两句,真是厉害,有长进了。”
苏轻眉小口咽下小菜,淡定道:“外祖母难得过来,我总得陪陪她老人家。”
提到林琼英,苏文安想起早逝的发妻,顿感心虚,干咳几声不再说下去。
绿桃始终站在苏轻眉身后,饭用到中途,她的模样表现出紧张焦急,刘氏看出丫鬟不妥,停下手询问:“绿桃,你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
绿桃闻言低下头抖抖索索不敢回话,苏轻眉向后道:“别在这儿了,回去办我交代的事。”
刘慧娘奇怪问:“什么事啊?”
“哦,小姐她、她让我去府衙——”
苏轻眉立马打断,不悦道:“平素怎的没见你话多,下去!”
刘慧娘心思百转,在桌底扯了扯苏文安的袖子,苏文安转过头道:“绿桃,轻眉让你去府衙干什么,你说清楚,免得将来给苏家惹了事,兜头了我还两眼一黑。”
绿桃又一副想开口的样子,被苏轻眉的眼神冷冷制止,这下,苏文安彻底不高兴了,扬声道:“让你说你就说,你不还是我买回来的,信不信我再把你卖到勾栏去!”
丫鬟见左右都得罪不得,慌张跪下,吞吞吐吐:“老爷,小姐、她要去衙门,敲定红契。”
苏文安一听呆了一息,转向苏轻眉,“什么?你想把嫁妆产契上报官府,这样可要交一成税钱!”等他再收回来,还得交一成,这不是船底雕花,多此一举吗!
这下,苏轻眉便不再遮掩,坦白道:“是,这都是母亲留给我的,未免将来弄丢,索性敲契了好。”
“口口声声母亲,慧娘现在难道不是你嫡母?她对你还不够好哇?”苏文安主要是心疼那一成的税钱,他本就急于周转,眼看大女儿还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送!
“反正我决定了的,外祖母也赞同。”
苏秋雪前些日子因为陆迟求娶苏轻眉的事酸了好几晚,终于逮到机会,放下筷箸挑拨:“姐姐,你怎么总拿你外祖母来压父亲,到底是谁把你养的这般大,说出来平白叫人寒心。”
“秋雪,怎么和轻眉说话的!”
“呵,我看雪儿说的对!”
刘氏眼神闪烁,舒起苏文安的背,柔声道:“轻眉,那你……看没看过那些地契啊,小心让府衙扣错了。”
她转手换铺是私下里偷做,房契暂放在私房钱里,若是苏轻眉到官府发现后闹大,苏文安知道可了不得,
苏轻眉知她顾忌:“我会对上,不劳你费心。”
刘慧娘一听就懂了,没仔细看的意思,也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连连遭遇变故,哪里还有心思一件件细查址处。
“轻眉,丫鬟年纪小,且房契和田契你都要敲,一下午忙不过来,不然这样,我让范妈妈陪绿桃帮你跑一趟。”
“不必,绿桃去就可以,她怎么也是我的奴婢,卖身契都掐在我手里。”言下之意,她全然不信范妈妈。
苏轻眉不想与刘氏继续扯皮,“绿桃,你快去办事吧。”
绿桃在地上磕了个头,“那奴婢回院子里收拾。”
“嗯。”
绿桃走后,刘慧娘低了低眸,“好吧,我知你向来不肯信我的。”
她一副没有食欲的委顿样子,“范妈妈,你帮我把甜食里的冬枣换了,我想吃点酸的蜜饯,晓得放在哪儿吧。”
范妈妈长得黝黑,尖嘴猴腮,心领神会地点头:“老奴晓得。”
苏轻眉先吃完想离座,刘氏拦住她,“再陪老爷坐一会儿,你们父女平日见的面少,快赶上读书的霖儿了。”
苏轻眉似乎被她勉强说动,重新坐下来,执起公筷给苏父夹了块不带刺的鱼肉,苏文安这才逐渐缓和脸色,嘴上依旧道:“我的霖儿是忙正途,她一个女儿家怎么好比。”
这顿饭吃的比往常多半柱香,苏轻眉赶回小院时,偷偷绕路走到后门,绿桃抱着红匣子兴奋地等在那儿。
主仆二人躲在门后窃窃私语。
“小姐,范妈妈真的来换了,她故意撞倒奴婢,奴婢就假装摔倒磨蹭,转身再拿回匣子,里面有两张房契都变了!”
苏轻眉接过一看,果然多出两张河道旁的铺子,她今天是随意试探,按照刘氏贪婪本性,手里估摸还有余下,定会想办法调过来。
当然若是刘氏没有这样做,她也不见损失。
“小姐,您确定吗?”绿桃上马车前,嫌弃地看着手上一沓她心中的烂屋子。
“确定,快去吧。”
苏轻眉免得夜长梦多,盯着老孟送绿桃去扬州知府里敲印,守在门口一直等她回来,实实在在看到印泥红章,她心底终于踏实了。
苏轻眉扯着绿桃往院里走,低声凑耳:“等会做场戏,要多委屈你些日子。”
刘氏对换契的事十分紧张,生怕出问题,所以她派了贴身婢女春花守在樨香院外,一有动静就回来禀告。
春花蹲在门口草堆旁守了半天,终于听见院子出有了动静。
“好啊,这些房契根本不是我母亲留下的,你说,是不是你帮人偷换了,或者我继母收买你了!”
“奴婢冤枉,奴婢不敢呐,奴婢的卖身契还在小姐手里,怎么敢听夫人的话!”
“还敢嘴硬?!”
“啪——啪——啪——”
一声声鞭挞落下,小丫鬟在院里哭得撕心裂肺,门外的春花心里发毛,大小姐看着为人挺和善,原来教训起人来比雪儿小姐还狠呢。
她听不下去了,跑回大院一五一十告诉刘氏,刘氏高兴的合不拢嘴,来回看手里的房契,就算苏轻眉猜到是她做的如何,往后再换不回来,她就是只没牙的老虎。
可惜,她当初胆子不大,田产没早点买荒地调换。
此刻的樨香院儿里,绿桃左手拿条鞭子挞地,右手拿起苏轻眉给她的冬枣,吃两口偶尔喊三声,中气十足。
她喊累了,鼓腮小声道:“小姐,够了吗?”
苏轻眉张望了下院门口,“够了,春花早走了。”
绿桃立刻甩掉鞭子,从瓷盆里掬水抹了把汗,她不由感慨,原来装挨打也会累呢。
“你最近不能出门,也不好去前院,就在这好吃好喝的躺着,那般重的鞭伤,我看至少休息五日。”
绿桃怏怏不乐:“是。”
苏轻眉捏了捏她的苹果似的小圆脸,哄她道:“听话。”
林琼英老太太披了条薄毯从卧房里走出,慈祥的脸笑呵呵附和:“对,绿桃你留在院里呆着陪我,不过眉儿,你要去临守亭帮我买点王医师的跌打药。”
苏轻眉笑容一收,紧张地坐起:“外祖母,你是哪里伤着了?”
前世,外祖母身子骨尚算硬朗,两年后得了场重病,好在她带着陆迟找的大夫及时赶到,但后来外祖母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
苏轻眉准备这一世从一开始就好好给外祖母小心调养。
林琼英笑道:“不是,我年纪大,偶有扭伤,药膏用不上也需常备,今次下山急,忘带在身上,心里不自在。”
苏轻眉走上前捏了捏外祖母的腿脚,确认无碍后道:“好,我马上就去买。”
“慢着。”
林琼英抬头看了天色,拉住她:“过半时辰再走,王医师那还没起摊呢。”
“哦……”
苏轻眉察觉出外祖母怪怪的,就是说不出哪里怪。
祖孙两在院子里闲聊半个时辰后,苏轻眉戴起帏帽出门,临守亭在蓬山脚下,离这不远,她步行过去也就一柱香。
她现在谨慎得多,不敢独自出门,漫步绕到前院准备喊个门房的丫鬟相陪。
谁知一打开后门,就看到陆迟身姿挺拔,笔直地站在门外凌霄花架下。
她很诧异:“陆公子,你怎么在这?”
陆迟闻声回头。
看到苏轻眉,他俊容上的神情无比无辜,“老太太说你家丫鬟生病,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买膏药,叫我陪同护持。”
苏轻眉蹙眉,不乐意与他同行,“不用劳烦陆公子,我自会带丫鬟去。”
原来如此啊,不知陆迟和外祖母说了什么,让外祖母那样偏帮。
陆迟丝毫不纠缠:“也可,反正顺道,我们还是同路。”
苏轻眉狐疑看他,没看出他哪里有伤。
陆迟被她盯的一脸坦然,向上勾提起他的半截衣袖,翻转出修长的玉色手背,面露无奈:“苏姑娘你看,这是那日驴车里为你遮挡桌角,撞刻出的伤痕,几日还未消,我需得买药涂一涂。”
苏轻眉凑近细看,的确有那么一点红痕。
对此,她心中感谢,可是他早不买晚不买,偏这时跑来和她一起买。
“陆公子,我看着不是很厉害,再过两日自会消的。”
“是么,我不大放心,不如等会让你的丫鬟看看。”
苏轻眉抿唇不语,那怎么行,那样不就告诉别人她和陆迟当晚同乘?
陆迟不紧不慢地将袖袍拂下,温和道:“怎么样,苏姑娘还带丫鬟吗?”
作者有话说:
基本都是男主主动
临守亭在蓬山脚下,离苏府不远,步行过去也就一盏茶。
苏轻眉加快步伐,陆迟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间隔六尺,可二人到了蓬山才发现王医师的摊位不在,不知是过了时辰还是尚未到点。
来都来了,苏轻眉唯有坐在亭子里干等。
陆迟站她对过另一只亭角下,薄唇轻启:“苏姑娘,我听闻沈家已与你退婚。”
“是啊。”
街知巷闻的事,瞒他无甚必要,就怕他仍紧着要负责,苏轻眉垂着眼睑,趁此机会将话再一次说明白:“陆公子,我暂且想陪在外祖母身侧,无意出嫁,是以你别再想法子……”接近了。
苏轻眉也是不懂,为何陆迟这般想要娶她,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他这时是个谦谦君子,不想占得她的便宜一走了之。
陆迟摇头轻笑:“今日不是故意,我真的想来买膏药。”
实则,他留在江南还有不到月余,不知能不能诱她自愿与他上京,似乎有点难,不过他忽生兴致,想试试。
苏轻眉打眼瞧他,他的五官俊秀非常,面如冠玉,动作斯文有礼,尤其眼神真挚,说出的话无端教人信服,和成为世子后的陆迟一点都不同。
不过……他们始终是同一个人。
见苏轻眉眼神淡淡,骤然之间隐约有抗拒之意,陆迟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苏姑娘,快过申时,我带了充饥的糕饼小点,你要不要用。”
“多谢,我不饿。”
苏轻眉刚一说完,肚子咕噜低鸣了两声,尴尬的在亭中回荡。
她中午看似陪父亲坐在桌边许久,实则心里有事没夹几筷,眼下到了快晚飨的点,她确实饿了。
陆迟走到脸红耳热的苏轻眉身侧,不容她拒绝,隔着手袖抬起她的手,分给她红果和糯米桂花糕。
他低头摆放认真,似有似无地触碰到她的手心,指端微凉酥麻,苏轻眉不太自在,抽回手,凉声道:“陆公子,我够吃了。”
陆迟却是没松开,隔着衣袖将她的手腕扯回来继续往上摆,“才拿了多少。”
他抬眸看她,笑道:“你的手纤薄秀气,拿不住东西。”
苏轻眉听着莫名脸上发烫。
不过眼前的男子说话时一派正气,倒是怪她思及前世想岔。
“没有,女子都如此,陆公子是没见过姑娘家的手吗。”
“嗯,我没留意过别人的。”
那也不必留意她啊。
苏轻眉自觉他总有些刻意亲近,往旁侧坐过去一些,左手拈起颗果子咬了一口,自顾自转了话头,“也不知王医师何时到,再不来我就走了。”
陆迟闻言无声勾唇,对她的疏离,他早已习惯。
他顺其自然地坐在她旁边,慢条斯理吃起了红果,见好就收,不再赘言打扰。
苏轻眉吃完还剩的糕点,细致地放进起鹅裙更新一巫耳而七雾尔巴易随身的帕子里,味道很不错,她不舍得浪费,便想带回去晚上再吃。
王医师一直没来,她百无聊赖地叠臂趴在亭栏杆上眺望小道的来路,看到了一帮子嬉皮玩耍的孩童。
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五六岁,男娃女娃个个都破衣烂衫,脸蛋被风吹得黝黑皲裂,看不出本来面目。虽然他们看起来脏兮兮的,然笑容天真无邪,玩踢石子儿的小游戏也能玩得满足尽兴。
他们如同乌云般挤挤泱泱地涌过来,苏轻眉第一反应是害怕,哪怕全是比她小的孩子,但也有十几岁的高个子,架不住对面人多。
她不自觉揪起自己的衣袖,男子将她的作态收于眼底,温声安慰:“放心,有我在这。”
苏轻眉了解陆迟的体魄,他从来不是寻常的瘦弱书生,即使遇到不怀好意的歹匪,约莫也能顶一阵,够她逃脱。
她心下稍安,疑惑道:“他们……是哪来的呢?流民的孩子吗?”
“不是,是江南和江北两地的孤儿,年长的遇到便聚集在一起,有时捡了年纪小的也会照顾,成年后会离开,如此经年。”
“你怎么晓得的那样清楚?”
陆迟淡笑:“我初初失忆来江南时,曾在他们其中。”
他没说谎,不过更没说的是,他区区呆了半日,就被十二护卫找到偷偷送进徽州知府的后衙。
苏轻眉见他面色如常,细看之下眼底略微落寞,设想曾经身娇肉贵的白嫩少年世子衣不蔽体的可怜样,她对陆迟短暂的多出几分同情,“陆公子,你放心吧,你往后日子会过得很好的。”
“真的?”
“嗯!”
别的尚且不提,这点她敢肯定。
陆迟垂眸,轻声自嘲:“倘若是真的,为何苏姑娘不肯和我一起过往后的好日子。”
书生说得一脸诚挚,结合先前谈起的身世,他的低嗓听起来满是哀伤,苏轻眉一时心软,没有反驳他。
但也是转瞬,陆迟似乎已从情绪中挣脱出来,丁点儿不带纠缠,起身温和道:“苏姑娘在这等一会儿,我去把余下的糕点分与他们。”
“嗯?——哦。”
苏轻眉慢半息反应过来,从袋中递给他自己收起的那部分,“陆公子,麻烦把这些也给他们好了。”
“好。”
苏轻眉看着陆迟走过去和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蹲在地上,挨个分给孩子们吃食,由年纪最小的女娃娃开始,会细心擦擦他们的手,再把糕饼放他们手中。
糕点显然是不够分的,没得到的大孩子们也没吵闹,反而乖巧体面的帮不敢说话的弟弟妹妹们道谢。
陆迟伸手指了指她的朝向,孩子们就往亭子底下的苏轻眉也挥挥手鞠躬,笑得咧出一口牙。
苏轻眉高兴的立刻站起,挥舞手势回应。
看到陆迟回来,苏轻眉有些不好意思,“陆公子,他们方才是在谢我吗?其实不用,都是你带来的,我只是没吃完而已……”
早知道,她就再吃少一点了。
陆迟没回,但笑不语。
临近黄昏,一直没等到卖膏药的王医师,苏轻眉终于明白大概是过了点,外祖母留足她半个时辰,看来是为了让她和书生多相处一阵。
不过,苏轻眉此刻无心纠结那些琐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孩子群中一位六七岁的女娃,看得出长相粉嫩,可惜穿的罩袍由大人袄子改制,麻袋似的套她身上,像只行走的圆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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