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朝里的铺位先由户部统一拨款建造,大户再行买断,卖不掉的就是死账。很多地方官府为了抽用公款,再偏僻的地方,也能划出条名义上可堪发展的闹街来作阀。
刘氏买这些便宜没用的空房子换了苏轻眉的铺,可不得让绿桃气得直跳脚么。
然而一旁的苏轻眉却是逐渐激动。
“绿桃,你,你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这五间。”
绿桃低下头重复对了对,“嗯,是啊,小姐,怎么啦?”
苏轻眉明白了。
前世怎么叫做靠着陆迟换回来,压根就是苏家和刘氏眼巴巴地急着换!
陆迟进官场后先去的都水监任职,他不会与她提起公务,但间歇有带回来些各地舆图,她无意中见过,一年后大朔将大力发展河运海运,广陵城西会增多旁支河道以襄理主河道。
偌大工程就落在此处!
所以这些原本多此一举的闲置商铺,到时可以说是临河靠港,占地绝佳。
这般设想,刘氏已换给她五间铺面,要是她再将余下铺位全部买入,往后根本不必再想做什么营生,年年躺着都有一大笔进项。
苏轻眉高兴地拿房契的手直哆嗦,绿桃看小姐神情恍惚,又是笑容又是沉思的,生怕小姐受不了打击。
“小姐,您别吓我,铺子的事,咱们回去好好找老爷理论!”
苏轻眉扯住她,“不,不用理论。我就要这些,而且咱们得尽快去官府登册。”
这些商铺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清单上清晰写有间数和址处,房契却未具名。
刘氏钻得就是这个空子。
倘若在官府登册后,加盖姓名红印,以后买卖虽需要上报府衙抽一成,但谁都抵赖不得,苏轻眉想借此弄个板上钉钉。
可她如何才能尽可能多买其余空铺子呢。
钱她可以凑,江南商人重利,她忽然间做的太明朗,万一厉害的人看出其中门道,非但赚不了银子,最怕惹得一身祸,必须得慢慢准备。
苏轻眉心里激动,却不敢声张。
她狠狠抱住绿桃,恨不得想亲丫鬟的脸蛋两口,“绿桃,我们以后定会有好日子过!”
苏轻眉平复心情后,带绿桃沿途边走边记录下所有府衙招售告示,原本定在未时回去,不小心拖延到了申时末。
秋日天色黑的早,她经历过山上那事,真的挺怕再出周折。
苏轻眉走回到路边,“老孟,我们赶紧回去吧。”
“额……”
车夫老孟是苏母娘家带去的家生奴,是个忠心的小老头,他垮起张大黑脸惆怅,“小姐,不知道怎的,车轱辘上的猪油熬干了,磨了一路,轱辘毂被磨坏,车不能跑啊。”
“不会吧。”绿桃蹙眉凑上前看,“孟叔,我记得你出门前新添的。”
“就是说啊!”他也奇怪。
苏轻眉不懂这个,单听对面两人你来我往的,马车是动不了了,这里荒僻,白日里行人难见,更何况是晚上。
她心里万分懊悔,就该在白日回去,兴许能早点发现呢。
秋风微冷,夜境深幽。
听得见芦苇荡里成群的野鸭叫唤,枯黄的柳树在堤岸边静垂浓密枝条,阴影罩着蜿蜒静止的浅浅河道,偶尔自不远处亮起几声野兽鸣啼,听的马车边的三人瑟瑟发抖,胆战心惊。
正当苏轻眉愁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对过的小道竟然驶过来一辆独轮驴车,黑驴昂首挺胸,后座似模似样,装了蒲苇编制的矮矮车厢。
看着还算干净,就是十分的拥挤和穷酸。
苏轻眉无奈朝老孟点了点头。
老孟忙挡在长耳小毛驴的前面,清嗓喊了声。“请问,能不能方便稍一段进城里?这儿有三个人,报酬好商量。”
苏轻眉兀自祈求,驴车里也是女子就好了,她和绿桃尚且能进去挤一挤,否则这大半晚的,不上去不行,上去,她摇摇欲坠的清白,明天怕是更添上一笔黑墨。
老孟问完,驴车的前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臂撩起。
苏轻眉满怀期待,定定看着,当看到熟悉的俊美姿容时,她像被木钉钉在了当场。
陆迟一身青衫,儒雅斯文,看到她,双眸染起春风般的笑意:“苏姑娘,好巧。”
苏轻眉看着他,滞怔地说不出话。
老孟以为小姐羞涩,便将话头接了过去,“公子,我们的马车坏了,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公子您这驾驴车,您看能不能稍上一段,进了城就好。”
他边说边打量驴车,前面车辕上能挤下两个,厢内还可坐一个,活似为了他们量身定做。
可惜若是前板再大点儿,能并排两男人就好,偏偏看着恰好只够他和绿桃坐。
这不是在为难小姐和陌生男子同乘吗?
陆迟信手将门帘挂上铜钩,拂袖往左让出空位,看起来非常和善有礼,“我不介意,你要上来吗?”
老孟和绿桃不约而同,看向自家小姐。
苏轻眉绞着指端在纠结,厢车内那样挤,她当然不想与陆迟同坐,可她更不能坐在车前招摇,叫行人看见了怎么办。
老孟低声无奈提醒:“小姐,荒郊野外难寻马车,万一半夜遇上个把猛兽,咱可不经折腾啊。”
绿桃也抱臂扯了扯小姐衣裳,“小姐,我看陆公子为人和善,要不就单坐一程进城去,否则今晚宿在外,指不定又有乱七八糟的传闻了。”
苏轻眉没得选,他们不能幕天席地,总归来的还是陆迟,一次是他,两次就当破罐破摔,且不去管了。
“好,那就谢过陆公子。”
苏轻眉施施道完谢,弓腰攀进了后座的柔韧蒲苇厢。
她头一次坐这样寒酸的驴车,带着新鲜劲儿地往四下看。
还别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桌一长条矮凳,桌上有书,角落置放了一只发着幽光的青铜薰笼,一进去暖和的堪比初夏。
但就是真的小了点。
尤其陆迟身量颀长,腰是腰,腿是腿的,略一抻开,就显得上下左右无比逼仄。
苏轻眉蹑手蹑脚绕到他身旁,贴着车壁缓缓坐下,转个身都不敢弄出大动静,生怕把软乎乎的蒲苇车顶|弄塌。
陆迟高她许多,侧转看她时垂眸,“盈尺之地,烦请苏姑娘包涵。”
苏轻眉目不斜视,端坐启唇:“陆公子客气,幸好有你经过,不然我今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简单客气的寒暄完,陆迟继续看书,二人不再赘言。
不一阵,苏轻眉就觉出了热,熏笼的火加得太足,地方又小,她的胸脯和背上几乎闷出了汗,看了眼陆迟的单薄青衫,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披氅解下。
那有什么办法呢,人家穷的没厚衣穿,总不好逼他把热过头的薰笼熄了吧。
苏轻眉感慨,陆迟落魄时实在太潦倒了,简直像话本里可怜巴巴的俏书生。
连他买的那头肥毛驴都是懒懒笨笨,过了好半天,老孟才骂骂咧咧地逼它掉转了个朝向。
驴车缓慢启程,一开始,两人间隔三尺宽距。
苏轻眉舒展不开,坐姿挺拔,腰肢不得不抵着小方桌的尖角,平稳时还好,车轱辘稍绊到几颗石块,颠簸一下就会硌疼。
这般疼了三五次,女子唇齿不经意溢出一句轻吟。
“嘶——”
陆迟的视线从左手执的书上移开,落在她纤细的腰际,明知故问:“怎么了?”
“没、没事。”
陆迟坐近一步,偏过头一看,倾身伸出右手隔挡在桌角,温和说:“我思虑不周,早该替苏姑娘挡好锐物。”
他一低头,悦耳如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薄唇仿佛覆在她耳边,沁着冷香,幽幽一句,
“我记得,你身上似乎容易落痕。”
苏轻眉听完耳根倏红,弄不清陆迟有意无意,想来是无意的,她答不来,唯有装作没听见。
可不一会,她又不自在起来。
男人的手掌拢在她腰侧,虽说是虚拢,但每次前后颠簸,苏轻眉的腰都会控制不住地往他手里送。
她不愿却又控制不住。
他的掌心宽大炙热,屡次透过衣料熨贴在她腰腹,明明她着的衣裳也不薄,仍觉得烫热无比。
苏轻眉难免想起前世,陆迟这只手曾掐的她腰上满是印记,眼下却在护着那处,居然有点风水轮流转的味道。
想到不该想的,女子脸上一闪而过恼色。
忽然,苏轻眉感受到腰线仿佛被男人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蚁咬般些微酥麻,她面红耳赤,生气地仰起头想怒斥,可陆迟明明在认真看书,黑眸清明……
哎,她魔怔了,忘了时下的陆迟是个谦谦君子,哪里会忍不住动她,是不是腰太酸的错觉?
苏轻眉努力使自己离得他远一些,想聊些话来缓解不宁的思绪,便随意问道:“陆公子,你晚上如何会经过这儿?”
陆迟修长的手反扣书簿,“我住在邻近,最近家中养的一只小狸猫走丢,猫尤喜暗夜,我便时常出来寻她。”
“你的猫儿长什么样?”
“白白嫩嫩,不听话,好发脾气。”陆迟不动声色的借说话又靠近几寸,撩眸道:“认识许久,苏姑娘为何不直接唤我名字。”
苏轻眉不解,何来认识许久,再说:“喊公子不好吗?”
“喊陆迟不好吗?”
当然不好,谁与你那般熟稔。
苏轻眉话到嘴边,想起破庙那一晚的坦诚相待,心虚地把话咽了回去,同时无能恼怒:“反正不好!”
男人看她颦眉,摇头轻笑,哄小孩似的:“嗯,那就不好吧。”
苏轻眉:“……”
驴车辘辘而行,苏轻眉不懂为何,她会和陆迟越坐越近,他身上有种清冽的松柏香,价格并不昂贵,清冷好闻。
她很久没闻到过了,印象中,他恢复记忆没多久,熏衣便换了龙涎香。
车外夜色渐浓,驴车太颠簸,苏轻眉起初维持端坐,腰酸逐步支撑不住,偶尔歪倒在书生身上。
陆迟从不多言,任她靠着,到后来她是真的乏困了,额头直接抵在他肩膀,阖眸小憩。
陆迟见她终于睡着,星眸中虚伪的温雅褪尽,指端勾卷起书脊,长臂一敲,在蒲苇车壁敲出了正对女子的两个窟窿。
徐徐秋风灌入,苏轻眉后背倏然一凉。
三年的记忆毕竟已成习惯,苏轻眉又刚回来,她勉强睁眸瞄到了陆迟,昏沉中搡了搡他,呢喃:“陆迟,快去把窗牖合了,我冷呢。”
她的吴侬软语拖着懒懒尾调,娇音似水。
陆迟一向自持禁欲,否则当初也不会中了媚|药依旧坐怀不乱,偏偏眼下这几句娇嗓,竟然让他思忆起梦境乱了心神,血热下涌,生出无穷燥意。
“好,关了。”
陆迟挥开方桌,手臂一勾将她扯进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搭拢上她的腰,低头时,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耳廓,轻声问:“现在呢,苏姑娘还冷不冷。”
他说话低沉,胸腔微鸣震动,女子用脸蹭了蹭,无意识地抓紧他的臂弯,“暖暖。”
陆迟勾了勾唇。
梦中作为他妻子的苏轻眉也是如此,晚上累极时特别很喜欢枕他的手臂,蜷缩成一团乖巧如同猫崽。
她对他莫名有防备,他不得不徐徐图之。
陆迟闭上眼,十指交扣将她拢围住。
如今沈家已退婚,他的头疼之症有所缓解,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她迟早要嫁人,除非……她愿意成为他的人。
苏轻眉一觉醒来,看到她怕冷钻进了陆迟怀里,甚至嫌碍事的把身旁的方桌给踢翻了?
好在陆迟一并睡着,并未发现她的出格举动。
苏轻眉皱着眉,立刻支起半身,将桌子扶正。
她撩开车帘看了眼外面,竟是已到了回苏府的官道上。
绿桃小声往后:“小姐,一路都没看到租卖马车的,所以我们只好赶着驴车不停走。”
“无碍。”
苏轻眉低头素手重新挽了一下发髻,嘱咐道:“轻点儿,去后门。”
“是!”
眼看将要到,这驴车是陆迟驾驭的,她不能一句不提就偷偷下去,万一笨驴把人带沟里去可怎么办。
苏轻眉轻拍男子的肩,柔声细语:“陆公子,你醒醒。”
“嗯?”
陆迟慢慢睁眸,一副初醒的慵懒神情,当然仔细注意,会发现在表现困顿之前,他敛住的一丝深邃幽光。
“我到了,这次多谢陆公子仗义相助。”
苏轻眉说罢,不等他答复,转头钻出了驴车,绿桃扶她下去,咦了一声指着门口道:“小姐,这么晚,怎的还有人在后门提着灯笼,不会是老爷夫人想捉你吧!”
苏轻眉被她提醒,心下稍急,跟着望过去。
可是在看清来人时,她眼眶即刻湿润,整个人犹如脱笼蒲兔,撇下绿桃直往门口冲,一头扑进发鬓斑白的老婆婆怀里使劲啜泣,边哭边喊:“外祖母!”
外祖母林琼英紧紧搂住自己的外孙女,颤抖着发白的唇,痛苦地说不出话来,唯有眼泪直流。
哭了小片刻,林琼英才勉强能开口,沙哑道: “乖孙儿,我的乖乖受苦了。”
苏轻眉拭掉眼泪,看到老人眼皮肿胀,卧蚕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心急上火的嘴角撩起数个火泡。
老人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是外祖母害了你,都是外祖母……”
林琼英一说又要流泪,她一直独居在山里,昨晚才听到传闻,眉儿为了看她竟遇到可怕的歹事,沈家也退了婚,她的乖孙以后可怎么办。
苏轻眉见外祖母不断懊悔自责,心疼不已。
前世她虽然和陆迟当场被老妇撞见,揉纹清水文追更价君羊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失了名节,但是毕竟很快完婚,且陆迟仪表堂堂,温润如玉,外祖母看了之后总算没那般难接受。
加之很快一个月后,陆迟公开身份,看起来苏轻眉就是高嫁,林琼英愈加宽心。
可这次不同。
在旁人看来,苏轻眉真的万分可怜,待嫁的女子遇到那种耻辱,上好的婚事被退往后难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继母把持家里。
林琼英就这么一个心肝,能不心疼痛悔到极致么。
苏轻眉思及此,生怕外祖母哭伤身子,不得不故技重施:“外祖母,没有!”
“您先别哭,我在山上什么坏人都没遇见。”
林琼英只当她安慰,抹泪道:“怎么没事,外祖母知你心里委屈极了,你万万不能寻死,我已经送走了你母亲,可不能再,再……”
苏轻眉不得不打断她,急促连串道:“哎呀,我真的没事,我在庙里遇到个书生,他见我淋雨可怜,给了我两件衣衫遮挡,哪知被传成那样。”
林琼英听到这果然止住哭声,“什、什么?”
“眉儿没蒙骗我?”
“没有!”
“那书生人呢。”
苏轻眉正想说找不到,他逃了,没开口呢,另一边陆迟下了驴车,手上攥着一根金簪,急急赶到她面前,温柔道:“你方才睡熟,落下了这个。”
如此叫人误会的话语,加上他的书生打扮。
林琼英一下了然:“你就是山上那位书生?”
陆迟偏过头,看到林琼英微微一滞,“这位是……”
苏轻眉感觉等会儿要解释的地方颇多,无处起头,陆迟他是不是故意的啊,她真的是越想越气:“我外祖母。”
书生似朴实嘴快:“噢,外祖母好。”
“……”
苏轻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谁是他外祖母,脸皮都不要了。
她生气飞快抽走簪子,埋着头将男人不断往官道外推,“好了,你快走,快走!”
陆迟抿起唇,从容不迫:“老太太保重身体,小生先回去,下次再来拜访。”
苏轻眉扶着外祖母就往门内走,啪的一声关上木门,差点把绿桃锁外头。
林琼英回过神,在外孙女手上轻轻掐了一记,“我看就是他吧,他生的不错,哪里人,可愿意与你成婚?”
林琼英活到这把岁数,对许多事已看开,她最心疼的是外孙女受到伤害委屈,而非坊间名声,只要轻眉不曾被欺负,她怎么样都行。
绿桃从后窜出颗小脑袋,“老夫人,陆公子眼巴巴想负责呢,是小姐不肯嫁。”
“要你多嘴!”
林琼英心里松泛许多,拍拍苏轻眉的手背,“嫁人的事你自己作准,你母亲当年看错了人,落得那般结果,你若是寻不到好的,一辈子不嫁也没事,外祖母只要你好好的。”
“我看那书生不错,你不喜欢,就别吊着人家。”
“我哪有吊着他!”苏轻眉胡诌,“再说他哪里好,功名都没有。”
他也不一定还想娶她,沈家已宣告退婚,他刚刚一路上不都没提起么。
“功名之类慢慢来就是,他长得多好,肯定不是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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